41 路上

菀棠她們要去的清泉寺在距離揚州城二十裏的一處山上。

蘇老太太選了這個日子去上香是有理由的。天下名僧了因大師近幾個月在江南一帶游走，據說這兩日就在清泉寺。

說起來了因大師也是個奇人，一生可謂波瀾壯闊。他出身貧苦父母雙亡，卻年少成名驚才絕豔，為官十年官至首輔，卻在而立之年突然出家。從權勢的巅峰果斷退下，他剃了頭，披着袈裟執念“天下那麽大，他想去看看”。

天才到哪裏都會是天才，了因當了和尚之後，積極著書立說，很有想法，不久就成了天下佛子的精神信仰。

菀棠常想，若沒有這位了因大師的急流勇退，大概嚴豫的官路也不會那麽順，居然成為立朝以來最年輕的首輔，都壓了當初的了因一頭。

難得出一次門，蘇老太太這次準備在清泉寺待三日。

因為要宿在裏面，這林林總總要帶的東西就多了。蘇老太太和李氏坐在最前頭的馬車裏，菀棠她們三個小姐妹坐在中間馬車，幾個丫鬟婆子擠在再後面一輛車裏，最後面綴着一只堅硬的黑漆馬車，裏頭裝着各種物件，當然現在裏頭還塞了個蘇奕。

翠蓋珠纓八寶車行在青石板路上，隐隐約約可以聽見外頭熱鬧的人聲。蘇玉棠有點坐不住，臀部在秋香色素面錦緞坐墊上扭來扭去，目光鎖在悠悠動的車窗簾子上。

蘇靜棠用團扇柄敲她躍躍欲試的手指頭。

“蘇靜棠，你幹什麽？”蘇玉棠叫起來。

“你應該淑女一些，快坐好。”說着，原本就正襟危坐的蘇靜棠對着她挺一挺胸。她已經十二歲了，身形初具少女雛形。

“做作！”仗着李氏在最前頭的馬車上聽不見，蘇玉棠惡向膽邊生，“我才不學你！我又不想嫁入高門伺候大官人。”

“你……”蘇靜棠又羞又惱，還不能學蘇玉棠口不擇言，一口郁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羞蘇玉棠居然把她的婚嫁挂在嘴上。她惱蘇玉棠居然當着外人的面就這麽戳破她的心思。

想到這裏，她連忙看向馬車裏頭唯一的“外人”——蘇菀棠。

菀棠抱着雕紅漆的九攢食盒，一層一層地打開再合上，從裏面挑出自己最喜歡的小點心往口中送。

冷不丁一擡眸，對上蘇靜棠的目光。

菀棠頓時就悟了，非常友愛地把剛取出來的金絲卷遞給蘇靜棠，“二姐姐，別看了，餓了直接跟我說呀。”

這個二傻子。

蘇靜棠木然地接過金絲卷，心裏也略松一口氣。

“蘇菀棠！”蘇玉棠眼睜睜地看着她們的互動，頓時又炸了。

“你給她，你不給我，我再也不跟你天下第一好了！”

蘇玉棠人小氣性不小，她跟菀棠脆弱的友誼在吃的面前不堪一擊。

菀棠連忙用海棠蜜餞堵住她的嘴。

她摸着良心道：“不要啊玉棠，以後有好吃的我第一個想着你，我們一定要天下第一好。”

蘇靜棠：“……”

她感覺到非常的郁悶。

簡直是兩個二傻子！

她也想不通，為什麽蘇府百年書香世家，怎麽淪落到她這輩就都出了些這樣的玩意兒，面前兩個傻子，家裏頭一個心術不正一個牙牙學語，難道這偌大的府邸，以後就要她和大哥來撐？

這麽一打岔，馬車外頭的人煙熙攘感已經漸漸弱下去，馬車走的不似向才穩，想來已經出了城。

蘇老太太坐在前頭的馬車裏，一把老骨頭歪來歪去受不住。李氏取了寶藍色绫緞大迎枕加到老太太後頭，好讓她倚着兩只舒适些許。

“要是能見到了因大師就好了，你好跟大郎求個簽文。”老太太沒什麽力氣，卻依然記挂着自己的大孫子。

這次出來拜佛，除了因為府裏這些日子來實在不安穩，也是惦記着了因大師在，有了他這個活佛在又何必千裏迢迢去杭州靈隐寺拜佛呢。

蘇晟明年秋闱，蘇老太太對他抱有很大期待。可蘇奕居然也要明年參加童試……要不是菀棠她都不曉得。

那個孩子，他的心就是冷的。他記恨着這個家，從來沒把她當初外祖母。

蘇老太太阖上目。

她永遠記得，她的嬌嬌三女沒了的時候，那個孩子硬是一滴眼淚都沒掉。簡直麻木不仁。

她白發人送黑發人，強忍喪女之痛，派了身邊的大丫鬟去照顧那個讨債鬼，誰能想到三女還沒安葬，她的大丫鬟已經被讨債鬼咬得雙手鮮血淋漓紅肉翻滾不得已哭到了她面前。

她從此不再管那個孩子。

只冷眼望着。

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關于那個孩子的消息她居然得到的越來越少……直至現在，那個孩子似乎已經完全脫離了她的掌控。

蘇老太太心中一凜。

突然就睜開眼，眼中迸發出一種悚涼的光。

李氏一驚，但她很快把這種心情壓了下去，跟平時一樣，溫婉地喊一聲：“母親？”

蘇老太太審視地看着她的大兒媳，直叫李氏表情僵硬起來。

李氏以為蘇老太太要提她兒子的長随蘇安了，也就是要提那個小賤人墨綠的事情了。她深吸一口長氣，幸好她已經打好了腹稿。

卻見蘇老太太突然露出近乎慈祥的笑容，“我看蘇奕那個孩子也漸漸長大了，聽說書念得也不錯。你是當大伯母的，又是掌家的娘子，平時也多關照他一些。”

萬萬沒想到老太太說得是這麽一席話。

可怎麽就突然說起來蘇奕了呢。李氏差點以為天上下紅雨了。

再想想老太太此番行程也臨時決定把蘇奕塞了進來……

李氏擠出笑意，“是，媳婦受教了。”

蘇老太太就重新阖上眼眸，靠着兩個大迎枕，随着馬車颠着，一路往清泉寺去。

李氏把蘇老太太剛剛的話掰碎了一個字一個字的思考，再聯系上情境融會貫通，越想越覺得什麽情況都有可能。

老太太突然“哼”一聲。

李氏看過去。

“去了清泉寺，別忘記找兩位高僧超度一下亡魂，叫她們早早投胎去。”別惦記她的大孫子了。

李氏當然知道蘇老太太說得是誰。她低着頭，低低應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