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見父母
經常光顧的那家熱幹面店,老板前些時候回漢城過年了, 卷簾門外懸了塊“暫不營業”的塑料牌子, 江北站在門口立了會兒, 隔壁店的老板娘拿只鋁盆往店外“哔”地潑了一盆水,水還冒着煙,在清晨裏蒸發盡最後一點熱意。
“小夥子,吃馄饨嗎?啥餡兒的都有。”老板娘把盆抵在腰肚子上, 問他。
江北“嗯”了聲, 把圍脖解了,就往店裏面走。
清晨霜露重,這家店的地理位置又偏, 只寥寥四五個食客,江北點了一份豬肉芹菜餡兒的,老板娘很快就下好給他端了上來。
“差不多都回家過年了,沒什麽生意, 聽口音,本地人吶。”
“土生土長的。”江北笑笑, 給碟子裏添了點醬油醋, “老板,我想打聽一下,隔壁賣熱幹面的,有說什麽時候回來嗎?”
“不太清楚,估摸着也得過了正月十五吧,他們家生意不錯的, 夫妻倆就是漢城人,比別家賣的好吃,就是位置不好找。”
江北攪弄着碗裏的馄饨,嘴邊噙着笑,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說:“我丈夫也是漢城人,他以前常帶我過來吃。”
老板娘聽見了,她正坐在空桌旁擀着馄饨皮,“怎麽沒跟着回漢城過年啊?”
“他家裏親戚多,不大方便。”江北咬了一口馄饨,又接着說道:“年初二就回來了,很快的。”
“馄饨皮好了沒——”老板娘的丈夫在廚房裏頭催道。
“來了來了,催什麽催。”老板娘胡亂忙活起來,一副紫紅色的套袖上沾滿了粉塵般的面糊糊。
江北喜歡像這樣騙着過,你說他是真忘了,還是故意的,沒人能講得清。上個月他們班班長要統計十五年聚會的人數,他還另外把傻大個的號碼給報了上去,回頭人一聯系,發現是空號,就問他怎麽回事,江北說他也不知道,過陣子得空再幫着問問。
稀裏糊塗的,自導自演起一場滑稽戲,不熟悉內情的人只當周明還活着,興許在某個地方活得風生水起,就是不想聯系他們這幫沒出息的老同學。
阿平的電話又打來了,這回江北沒再拒接,他吞了兩口馄饨,舌尖被燙到了,嘶着聲問:“啥事兒啊?”
“江先生你可算接了,今天是小年,沈總讓我把你接到他們家裏去,你這會兒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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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
阿平婉轉懇求着:“你別讓我為難啊,沈總就交代了這麽一件事,他也沒跟我說你會不去吶。”
江北直接就把電話給挂了,付過錢,一個人往前邊的地鐵站走,接連數日的風雪落地成冰,被清潔工用鐵鍬鏟過,馬路上只留了層稀薄的冰碴子。
疾風肆虐在臉上,一陣生疼,側兜的手機又響了,屏幕上顯示“沈慕南”。
江北接起電話,“喂。”鼻腔裏有股嗡嗡聲,像是凍出來的鼻涕泡兒。
“在哪兒?”
江北用紙巾擤了一把鼻涕,嗓子裏也嗡嗡作響,“我不去你家。”
男人的聲音有幾分清冷,倒是沒聽出任何愠怒,字正腔圓的低音炮自薄唇緩緩溢出,“結婚前總要見家長的,之前不是都說好了嘛。”
江北怔怔地盯着街道看,天冷了,萬事萬物皆顯遲鈍,悠哉臃腫的行人,緩慢前移的車輛,還有舉頭那輪茍延殘喘的太陽,像個遲暮的老人,身體裏榨盡了最後一點光和熱。
“我在松林路這邊的地鐵站。”江北忽然說。
對于婚姻,對于命運,他差不多快要妥協了,跟冬日的太陽一樣,一年四季到頭已然耗幹了體內的最後一點餘熱。
“等一會兒,我現在就過去接你。”
男人說的是“我”,這次不是讓阿平去接。
江北用腳在地面亂蹭着,左右劃弧,人來人往匆匆擦過,他始終是一個人,羽絨服的帽子扣蓋住腦袋,圍脖裹了半張臉,唯有眼睛露在外邊,閃閃靈動。
半晌,一輛勞斯萊斯停在腳邊,江北停下腳底的無聊動作,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等你半天了,外頭真夠冷的。”
沈慕南去摸他的手,涼得像塊冰,“怎麽沒站到裏面等?”
“怕你找不着,急了。”
沈慕南側過身去給他系安全帶,順便在他好不容易養出了點肉的臉上捏了一把,輕嗤:“傻。”
江北痙眉別開了臉,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番舉動有多麽不合時宜。
沈慕南果然愣了,黑眼珠子漸生異色,有一瞬是在自嘲,他一句話不說,甩尾掉頭疾馳而去。
這人又恢複了平日裏的那派氣場,少言寡語,自持陰沉,此刻的江北,更像是個可有可無的“情婦”了。
“慕南。”江北猶豫着喊了一聲,意在讨好求全。
男人一言不發,如鷹隼般的眼神目視前方,就是不肯勻出半分給旁邊的小情人。
“我就是不習慣被人捏臉。”鼻腔裏有點癢,江北咻咻地打出了一個噴嚏,嗚嗚囔囔道:“你看,我都凍感冒了。”
“感冒了就安分呆着,哪兒來這麽多話。”
“我話哪兒多呢……”江北嘟哝。
沈慕南事先跟他媽提過,小年回去吃飯,這不從早上開始,沈母就忙忙叨叨地指揮來指揮去,傭人們腆着笑臉一口一聲“太太”,全都照着她的吩咐在辦事。
豪門十多年的生活,似乎沒在這個女人身上滋養出一丁點貴族韻味,依然是那副刁蠻潑辣的世俗勁兒,眼睛會使媚勾人,把沈父勾得死死的,沈慕南的俊美長相有一大半是遺傳自他媽。
真等到他兒子回來,這個女人卻是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你把他帶來幹嘛!”沈母垮下了臉,朝二樓探了探動靜,壓低聲音斥道:“你爸今天還在家,瘋了嗎!”
“帶他回家吃飯的。”沈慕南慵懶地扯開領帶,犀利眼神朝他媽眈去,“順便通知一下你跟爸,我要結婚了,年初八。”
“跟誰結?”沈母指着江北,聲音依然壓得很低,“跟這個掃把星嗎?”
江北不摻和這對母子的争吵,即便內容提到了自己,他也渾不在意,就當是被蚊子咬了一口,無關痛癢。
沈慕南攬住了小情人的肩,替他把腦袋頂上的一绺卷發撫順了,“別怕,你先去我房間呆着。”
這時張姨在沈母背後沖江北招手,示意他跟自己過來。
沈慕南看見了,“去跟張姨說說話吧,這邊有我。”
“你不生我氣了?”江北還在想剛才車上的事,他迎着男人在他耳邊的撫弄,眉眼含笑:“我就當你氣消了,本來就是個無厘頭。”
沈慕南模仿江北之前的口氣,故意調侃:“再想想吧。”
後面的事,江北在廚房裏全都聽見了。
沈父面色鐵青,明顯被氣得不輕,吞了幾粒救心丸勉強能在沙發上坐着,眼閉一小陣。
“說說看吧。”男人年近古稀,嗓音微啞。
沈慕南拉來一把椅子也坐了下來,聲音不大,“年初八就結,您看看,家裏有哪些親戚需要通知,我好提前準備準備。”
沈父氣得手抖,卻是半句話都說不出,沈母撫着他爸的胸口一下一下地給他順氣,一面又訓斥起兒子:“你看看你幹的好事,跟個男人結婚,他能給你生個兒子出來嗎!那些幹幹淨淨的女人你不要,偏要把這個二手貨娶回來,你真是要把我們沈家的臉給丢盡了!”
沈慕南不急不慢地摩挲着自己手上的男士戒指,面不改色,傾身拿起剛剛傭人端來的茶水,細抿了一口,然後一針見血道:“在北市嫌丢人的話,我可以把你們送到夏威夷去,那邊我已經聯系好了,很适合養老。”
“你是真瘋了嗎……”
沈母從來沒想過從自己肚子裏出來的種會這麽傷她的心,她費盡心思搶來江韻的老公,可這有什麽用,人家随随便便抱來的孩子就已經把她的親生兒子給勾走了。
“你現在翅膀是真硬了!”沈父重重地錘了下茶幾桌,一時氣血上湧,捂着心髒臉色青紫。
“還不快過來給你爸道個歉。”沈母急了。
“您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男人吹了吹浮起的一層茶葉,眼睛裏漸漸透着狠戾,“爸,沒有下一次了。”
……
“小北,來,嘗嘗姨做的紅糖糍粑。”
江北回了神,跟着張姨去端那盤糍粑,捏一塊丢進嘴裏,還跟小時候那樣饞嘴貪吃,嘻嘻笑道:“還是姨做的好吃,我媽做得太硬了,嚼不動。”
“你媽媽最近身體還好吧,有些日子沒去看她了。”
“她挺好的,現在還天天去跳舞呢,比我身體都壯。”
“那就好,年紀大了讓你媽媽多注意保暖,這種冷天最容易害病。”
“知道了,姨。”
中午飯沒在家裏吃,沈慕南拉着江北就離開了,今天來不過就是給他父親一個下馬威,提醒他一句:我的人,您碰不得。
如今中盛的大半股份都在自己手上,他也有能力來勝任現在的高位,已不再是當年任人擺布的後生仔了。
驅車回近郊莊園,寒風瑟瑟自玻璃窗上呼嘯而過。
“那個木雕展覽會,是你搞的鬼吧,我那個作品一開始壓根就沒被選上。”江北突然想起了這事。
“用錢能解決的事都不算事,只要你開心。”
“你以後別這樣了,拉仇恨,我幾斤幾兩別人都清楚。”
沈慕南扯了扯嘴角,想他的小情人還是那般天真無知,“下午要去工作室嗎?”
“不用,好多人都回家過年了,本來也沒什麽事。”
“那下午在家好好歇着,我讓忠叔把那中藥給你煎了。”
江北皺眉,不大情願的樣子,“太苦了。”
男人沉聲:“捏着鼻子喝。”
“以後少做就是了,不用天天都做的……”江北的聲音越說越低,隐約有點不好意思。
沈慕南瞟了他一眼,嘴角噙出了笑,“以後早點起跟我一塊去跑步,就不會老在床上喊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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