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除夕(一)

除夕夜,狹長的胡同安靜祥和, 幾盞路燈連綴起暖黃色光暈, 千家萬戶其樂融融, 菜油和米飯的香味從窗戶縫兒偷偷溜了出來。

江北也是其中的一員,他圍着圍裙在廚房裏炸小黃魚,油炸聲滋滋啦啦,倒入蔥和姜, 香味四溢。

“江北哥, 要不要我幫忙?”周洋站在廚房門口。

“不用,沒幾個菜,馬上就好。”

周洋還杵在門口, 前天他把欠債給還了,這些日子一直住在江北這邊,老家的父母只當沒他這個混賬兒子,已經多年不曾聯系。

“哥, 你上次托朋友給我找的工作,老板讓我初十去面面看。”

鍋裏花生油沸騰, 江北用鍋鏟給小黃魚翻了面, 又另外加了點調味料,自顧自地忙着,沒理會外邊的人。

周洋識趣地走開了,規規矩矩地坐在客廳看電視,這回他是真心想浪子回頭,昨天特地去把頭發剪成了利索的板寸, 再也不是從前那副吊兒郎當的邋裏邋遢樣兒。

這兩年,江北為他的事奔東走西,拿去填窟窿的錢就跟流水似的,他雖渾噩,可也懂得識人恩情,在心底已暗暗發過誓了,以後掙了錢就得來“孝敬”江北哥。

桌上的火鍋漸漸沸開了,湯底是用豬骨頭和一整只老母雞熬的,涮菜是直接從超市買來的速食,江北端着兩個盤子擺上桌,小黃魚和醬排骨,喊周洋過來吃飯。

周洋唯唯諾諾地窺視江北,碗裏的米飯吃掉一口,他就乜斜一眼江北,好像在人家家裏吃飯,是件極不光彩的事。

江北用餘光瞥見了,給自己盛湯夾菜的間隙,問:“你老看我幹嘛?”

周洋愈發讪讪不安,兩眼珠子咕叽咕叽地轉,說不出一句話。

江北嗤了聲,并不想尋根刨底。

卧室裏正在充電的手機突然響了,沉悶的屋子總算有了點外來響動。

江北走過去接電話,周洋在客廳豎着耳朵聽,出租屋不大,卧室和客廳只有一扇門的距離,況且門還半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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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是沈慕南打來的,江北倚着床坐下,透過窗戶正好能看見電視塔那邊的“火樹銀花”,LED燈串裝點出來的人工景。

“年夜飯吃了嗎?”男人問。

江北盯着窗戶看得出神,“正在吃呢,煮的火鍋。”

“一會兒要不要出去兜兜風,簋街那邊挺熱鬧的。”

“不去了,我這會兒在我媽這邊,不太方便。”江北撒起謊來十分順溜,幾乎是下意識的。

“啪嗒”,打火機點火的動靜,那邊緘默一瞬,男人的喉音愈發沙啞,“嗯。”

江北用手指頭摩挲着毛衣下擺,他剛剛聽見了打火機的聲音,“你又在抽煙啊,不是說好要戒的嘛。”

沈慕南輕笑,把手頭的煙從車窗扔了出去,火苗遇到強冷空氣,漸漸熄了。

“扔了。”

“鬼才信你。”

沈慕南還是笑,他擡頭朝五樓的窗戶看去,窗簾厚實嚴密,只能看見透出來的微弱光線,渺茫的光束影影綽綽,如同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江北就是這夢境裏的人,從不肯接受他的半分好,一張黑卡而已,小情人就要想方設法地去償還。

那天加完班回來,管家告訴他,江北吃過晚飯就一直呆在卧室,他推門進去,那人的瘦弱身板上套了件他的白襯衫,見了他,先是笑,然後軟聲軟氣地問:“你要不要去洗個澡?”

抵不住的,沒有哪個男人能抵住這樣的誘惑,那晚江北使盡了渾身解數,一昧地迎合自己,盡興之餘,他也漸漸覺出了異樣。

“我家有個親戚要買房子,差點錢,那卡我先用了一百多萬,以後發工資了我再慢慢還你。”那是小情人跟他說的第二句話。

後來江北就睡了,白襯衫皺巴巴地躺在地板上,扣子少了兩粒。

“你在幹嘛,怎麽不說話,是不是又在偷着抽煙啊?”江北問得随意,他歪着頭夾住手機,用左手去撕右手指甲上的一根倒刺。

男人笑道:“不敢。”

江北還在擰勁兒跟倒刺作戰,一不留神,倒刺被卡深了。”

“嘶。”他疼出了聲。

“怎麽呢?”

江北把指頭放進嘴裏嗦了嗦,“沒事兒,手上長了根倒刺,剛才弄出血了,回頭我找個指甲剪。先挂了,我飯還沒吃完。”

沒等沈慕南回應,江北已急着挂了電話。

周洋全聽在耳朵裏,見江北出來,他把頭埋得更低,扒拉幾口飯,小聲地問道:“江北哥,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啊?”

江北懶得搭理他,只敷衍地“嗯”了聲。

周洋沒想到真是這麽回事,一時尴尬,欲言又止道:“我在你這邊住,會不會不太方便?”

“所以你找着工作趕緊搬出去。”

“這樣挺、挺好的,我哥他也放心了。”

江北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面孔,他照常夾菜喝湯,咕嚕咕嚕地把小半碗湯喝進了肚,眼睛微微眯了眯,“以後別提你哥,大過年的,不吉利。”

周洋埋下了頭,不敢再看江北,“哎。”

吃過飯,江北把自己悶在卧室裏,垃圾食品碳酸飲料,興致好的話還會開個直播,去年的除夕他也是這樣過來的。

“江北哥,春晚開始了。”周洋在外面提醒道。

出租屋裏就一臺電視,安在客廳的背景牆上,那是歐陽小聰承包的地盤,40寸的液晶電視也是他自己掏錢買的。

這些日子,周洋一直都睡在客廳,江北另外給他放了張折疊床。

江北一聲不吭,聽見了也當沒聽見,黃瓜味的薯片不停地往嘴裏丢送,這把他是地主,兩農民明顯是剛入高級場的菜鳥,不堪一擊,一把“春天”就叫他們輸光了金豆子。

玩興正盛,周洋又在外邊喊:“江北哥,外面有人敲門。”

江北有點不耐煩,嚷道:“誰啊?”

周洋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認識,是個男人。”

“煩死了。”江北把手機往床上一扔,懶懶散散地去開門,眉頭高高皺起。

門一拉,江北的臉色瞬間就變了,又成了那副溫溫吞吞的樣子,笑着說:“你怎麽來了啊,我正好剛從我媽家過來,快進來啊。”

冷風從樓道裏灌進來,男人周身陰寒,視線在周洋身上落了幾秒。

周洋摸摸鼻子,“江北哥,你陪你朋友吧,我出去轉轉。”說完穿上外套就出門去了。

“砰——”門從外面被關上。

江北看着男人傻呵呵地笑,兩手不自在地揪着毛衣側擺,他故意避開了一段距離,僵持半晌,江北才想起給沈慕南去倒杯水。

“你要喝點什麽?白開水行嗎?”

“不用。”男人開口即是喑啞的聲音。

“剛才那人是周明的弟弟,過年沒回家,我就讓他住我這邊了。”江北解釋着,一面又去給男人倒水。

單薄的身體撐不起那件肥闊毛衣,一團灰色猶如簾幕聳拉在小情人的身上,男人心疼,忽而從背後把那人攬進了懷裏,毛茸茸的腦袋蹭上他的下巴。

“別忙了,我又不是客人,毛衣怎麽買這麽大?”劣質的毛線有些紮皮膚。

江北嗅到了男人身上的古龍水味道,轉過身,面對面貼着,“淘-寶上買的,均碼,誰知道這麽大,你都能穿了。”

沈慕南打趣道:“那你下放給我穿。”

江北被男人摁在懷裏,說話聲含含糊糊的,“開什麽玩笑,企業家哪有你這麽寒碜的。”

沈慕南笑意更深,熟悉的沐浴露味道竄進口鼻,“你身上好香啊,洗完澡了?”

“嗯,剛剛還……”

話沒說完,男人的吻已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這次江北很抗拒,擰着眉把他往外推,幾下子都推不動,江北急道:“不要在這兒,咱們去酒店!別在這兒!”

他一連強調了兩遍“別在這兒”,急得差點要哭出來,但凡了解他過去的人,都會懂的。

欲望漸漸止息,男人放過了他,替他細細抹去嘴邊的那點津唾。

“對不起。”沈慕南沉聲道。

江北往後退兩步,用手背擋住嘴上的鮮紅欲滴,搖了搖頭,卻是一句話沒說。

沈慕南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了一個小盒子,遞給江北,“新年禮物。”

“謝謝。”江北接過來,聲音很低,“我家熱水器好像壞了,你能幫我看看嗎?”

“嗯?”

“放出來的水不太熱。”

沈慕南順着這道梯子往下爬,彼此再不提剛才的事。

江北把沈慕南領到了浴室,瓷磚上還洇着濕漉漉的水跡,一臺體積較大的熱水器懸挂在淋浴房的牆壁上,顯得笨重又礙事。

現在很少有人用電熱水器了,這間房子年代久遠,是老早平昌區那一片的拆遷安置房,房東手頭闊綽,另外有家,這間屋子就作出租用,電熱水器估計還是八-九年前安裝的。

沈慕南大致都檢查了遍,沒發現哪裏壞了,江北湊到他身邊問:“哪裏壞了啊?”

沈慕南在洗手,剛才摸索閥門手上沾了灰,“可能是裏面有水垢,這個熱水器用多久了?”

“不知道啊,我住這兒它就有了。”

“差不多該換了。”

“那我過完年跟房東說說去。”江北拿起毛巾架上的一條藍色小花毛巾,遞到男人跟前,“擦擦吧。”

沈慕南略略擦拭幹,眼神在小情人頰邊流連片刻,“手上的那根倒刺給我看看。”

“已經沒事兒了。”江北豎着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五根指頭猶如被狗啃了。

“你這指甲是你自己啃的吧。”

江北實話實話:“奇怪了,今天死活沒找到指甲剪。”

沈慕南笑了,本想用手指彈一下他的腦門,又怕他疼,動作随即變成了捏鼻子。

“幹嘛啊!”江北甕聲甕氣地說。

“太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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