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除夕(二)

江北不習慣這般親密,頭一偏, 眼睛往旁邊的馬桶瞅去, 順便把水箱蓋掀開了, “這玩意兒每次沖水,都得把蓋兒掀開,不然不出水,你幫我看看。”

“請個師傅過來修, 人開口就要四百, 拉倒吧,還不如湊活湊活。”江北抻着脖子,倒騰了幾下裏面的配件, “也沒壞啊,突然就不出水了……”

“你讓讓。”男人說。

江北看了他一眼,給他讓出了一點站腳的空間。

沈慕南尚穿着規整的襯衫西褲,骨節修長幹淨, 十指指甲修剪得圓潤齊整,這雙手應該去金融中心操控經濟, 而不是讓它幫自己修理肮髒污穢的馬桶。

江北忽然把水箱蓋給蓋上了, 随手撥弄兩下沖水按鈕,“咔呎”、“咔呎”,遲鈍的兩聲響後,箱子裏的水依舊紋絲不動。

“算了,估計不好弄,咱出去吧, 太髒了。”

沈慕南喉結滾動,眼底掠過一層晦暗,他把自己的襯衫袖往上卷了幾道,掀開水箱蓋子認認真真地檢查起裏面的連接裝置。

老式水箱裏擱了半塊磚頭,經歲打磨,表面光滑如鏡。

“誰放的磚頭?”沈慕南随意問道。

江北沉默幾秒,抿抿唇道:“周明放的。”

男人的手頓了下,挑頭去看江北,那人聳着腦袋在摳手邊的倒刺,半晌後又說:“他說這樣節約水。”

聲音很輕很輕,就像重病患者的那種嘶啞無力,只怕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有剪刀嗎?”沈慕南截斷了他的思緒。

江北呆愣片刻,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沈慕南解釋:“這裏面的線嫌長,剪短點,估計就能壓出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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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我去給你拿。”

江北跑進卧室找剪刀,之前拆快遞的時候還用過,後來就不知道随手扔哪兒去了,他經常如此,糊裏糊塗的,丢三落四。

沈慕南在衛生間都能聽見那陣翻箱倒櫃的動靜,毛毛躁躁的性子,這輩子估計都變不了了。

“找到了嗎?”男人問。

江北還在蹲身找,連衣櫃最下層的那一排抽屜都翻遍了,還是沒有,找急了,右手不小心把櫃子裏的黑色皮箱碰落到了地板上。

“砰——”

劣等的鎖扣墜地即斷,箱子迸成了兩瓣,啪啪噠噠掉出一地物件,小紅本、男人的皮帶、刮胡刀……最為打眼的,就是屏幕被摔碎了的蘋果機,兩年前的土豪金最新款。

沈慕南聽見了這聲響動,三兩步走進卧室,把小情人一把拉了起來,“我來吧。”

江北死死抓住那塊碎屏手機,眉眼失落得厲害,他走到床沿邊坐着,一聲不響。

兩本結婚證交錯映入視線,沈慕南本能地愣了一秒,胡亂地撿起來,沒打開看。

他一面撿起那些散落的東西,一面拿目光去打量江北,卻見小情人套上衣服就跑出了卧室。

“去哪兒?”沈慕南從後扯住他。

江北有點愛搭不理的,面無表情道:“我去修手機。”

“都這麽晚了,你上哪兒修手機,現在又是過年!”男人的語氣有點重,像是在斥責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那我不修了。”

江北走回卧室,把碎屏手機塞進了箱子,鎖扣摔壞了,已經關阖不上,他就把箱子擺到床中間,一件件地把裏頭的物件重新整理好。

外面爆竹聲轟隆,整個城市沉浸在節日的歡快氛圍中,江北把箱子理好,平平整整地放到床的左側,那是傻大個以前睡覺躺的位置。

他想,明天該去換個箱子,或者換個鎖扣。

沈慕南心煩意亂,去陽臺上站了會兒,兩指無意識地摩挲起來,這回他沒強忍煙瘾,掏出一根煙點上了,遠處電視塔隐約出現了一排熒光字體,“春節快樂”,随着燈光變幻,顏色也交替更換着。

他倏地想起了一件事,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撥通了莊嚴的電話。

“沈總?”莊嚴疑惑于上司的舉動,畢竟今天日子特殊。

沈慕南狠吸了一口煙,粗啞着聲問:“周明是哪天出事的?”

莊嚴頓了片刻,“好像是前年除夕。”

“人當時送醫院了沒?”

“送了,沒搶救過來。”莊嚴了解沈慕南,他甚至都能猜到這人此刻的去向,他用一種試探性的口吻說道:“撞人的是鄭副總的兒子,這事不太好辦,當時又碰巧是監控死角,想要把他兒子弄進去,起碼得找到撞人的證據吧,這事要真成了,鄭副總那邊恐怕不好交代。”

沈慕南抖了抖煙灰,直接把電話掐斷了,江北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那一雙藏在暗處驚恐萬狀的眼睛似乎極力想從這通電話裏窺知什麽。

見他轉身,江北轉驚為笑,“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煙瘾犯了。”沈慕南幹澀地解釋。

江北嘀咕:“戒煙果然是随便說說的。”

沈慕南忽而情動,把手頭的煙蒂扔了,朝小情人伸去手,“過來。”

江北沒去握那只手,而是直接沖過去抱住了男人,肥大的毛衣被掖在男人的寬厚懷抱裏,姿勢暧昧,又是難得的溫情時刻。

沈慕南在小情人的後背輕撫着,任那顆腦袋埋他胸口胡亂磨蹭,鬧騰了一會兒,江北仰頭看他,猶帶幾分傻氣,“慕南,你會對我好吧,我以後遇到困難,你也會幫我忙的,對吧?”

“嗯。”沈慕南給了他允諾。

江北展顏,不知是否是演出來的,他大剌剌地警告男人:“你別忘了你說的話。”

事實上,諸多因素摻雜其間,幫或不幫絕不是口頭上的随便說說,他不可能為了一個死人去開罪鄭波,那畢竟是中盛的元老功臣,而他自己作為一個男人,千古一律的男性尊嚴從中梗着,他也決不允許自己的小情人時時刻刻惦念着一個死人。

當忘直須忘,他想,時間會治愈一切。

江北是個落拓大條的人,他天真地以為聽來一通電話,得來一句男人的“我會對你好”,自己就能解決所有事了,他甚至還想着,陳新宇那邊成不了,現在也不怕了,還有沈慕南能幫他。兩邊總有一個能成的吧。

“我今天做了雙皮奶,你要不要吃?”

江北的鼻息悉數竄進沈慕南的胸口,微微發熱,男人的粗大喉結不覺動了動,喑啞着聲:“嗯?”

江北從他懷裏直起身,顯得有些興奮異常,“雙皮奶啊,你沒吃過嘛,放冰箱裏了,我拿給你嘗嘗。”

沈慕南捏了下小情人的臉,眼神間湧動的巨大暗流幾乎有種将江北拆吞入腹的危險,聲音越發沉了,“我不愛吃甜的。”

“嘗嘗嘛,我自己用鮮奶雞蛋做的,跟外邊賣的不一樣。”

沈慕南點點頭,指腹慢慢撩過小情人的耳垂,“好。”

江北已經三十多歲了,也結過婚,他明白這些“輕攏慢撚”的意義,為了回報男人的“我會對你好”,他用手勾住了男人的脖頸,貼着他的耳垂也作弄了一番,盈盈地笑着,“我做的東西都好吃。”

就坐在餐廳的那張小方桌上,江北看着男人把一瓷盅的雙皮奶給吃進了肚。

“好不好吃?”

沈慕南還是點點頭,“嗯。”

江北不管不顧地,湊到男人嘴邊去親他,做戲一般地舔舔男人唇角的甜膩,“是挺好吃啊。”

沈慕南被他勾動了情,瞳孔間的欲望卻瞬息止于面前的這張爛漫笑臉上,裝得太用力了。

他默了默,“剛才找着剪刀了嗎?”

“咳,差點把這事兒給忘了。”說完江北就噠噠噠地跑回房繼續找他的剪刀。

沈慕南站在門口,看着忙成一團火的小情人,抽屜又都通通翻過一遍,還是沒找到剪刀。

“還真就找不着了。”江北開心地嘀咕着,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那通電話。

“別找了,明天去買一把。”

江北扭頭,沖他笑:“我知道,把那線稍微剪短點就行了,明天我自己弄。”

沈慕南看了眼腕表,快有九點半了,“我回去了,明天……”他說得猶豫,眼神一直在打量江北。

江北口齒清晰地打斷他,似乎是提前醞釀過的,“明天我得去走親戚,接下來幾天都沒空,你知道的,我媽那邊親戚多。”

沈慕南早料到他會這麽說,表情無多變化,沉聲道:“初八我再過來接你,穿好看點。”

江北垂下眼睛,“知道了。”不過須臾,他又眨着眼睛笑了笑,“那我穿你的白襯衫吧,嫌大就給它塞進褲子裏。”

“你撐不起來。”男人想了想,說:“初六我讓阿平給你送幾件衣服過來。”

“你知道我尺碼嗎?”

“我知道。”

“嘿,你丫是不是在床上偷摸量的。”

沈慕南被他逗笑了,嘴角扯了扯,“你說呢。”

把男人送到胡同口,鞭炮聲轟隆依舊,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槐樹的枝桠被燈影拉得參差細長,他倆一高一矮地站着。

“外面冷,快回去。”

江北笑笑,鼻息在冷空氣下發出咻咻的輕音,“嗯,那你開車慢點。”

沈慕南最後在小情人額頭上落下一吻,大掌包裹住那兩片臉頰,“初八我來接你。”

“好啊。”江北就着他的手點了點頭。

周洋是将近十一點鐘才回來的,在外邊晃蕩了幾圈,實在是冷得受不了,腳趾頭蜷瑟在棉鞋裏,又疼又硬,凍沒了知覺。

江北的卧室從門縫裏透着光,他走到門口,“哥,你男朋友走了啊。”

卧室裏安靜如初,沒有人回應他。

周洋駕輕熟路地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熱水,一邊吹氣一邊喝進肚,胃裏立時被熱流包裹,舒服難擋。

卧室的門依然掩着,周洋臨睡前特地去看了眼,裏頭的燈熄了,看來他江北哥已經睡下了。

黑暗中,江北無聊地把玩起男人送的新年禮物,是一串挂着生肖猴子的手鏈,他把它一道道地往指頭上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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