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浮生(一)

鬧鐘鈴響,床的另一邊已空落落的, 江北起床簡單收拾了一下。

那場市裏舉辦的木雕展就定在今天, 規模不大, 名頭打得很響,“傳統藝術文化交流會”,因為江北的作品被選其中,胡老板說要領着全工作室的人去給他捧場。

江北踢踢踏踏地跑下樓, 見着阿平就來了聲招呼, “阿平,咱們走。”

沈慕南從廚房探出身,一手還在打蛋液, “早飯還沒吃,去哪兒?”

“今天有個展會。”江北捏了塊餐桌上的三明治,邊嚼邊說:“就上回你幫我走後門的那個。”

管家在旁邊說道:“時間還早的話,在家裏吃過再走吧, 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在廚房忙了。”

江北朝廚房方向瞥了眼,這才注意到沈慕南今日的不同尋常——藍底白條的圍裙, 家居服的袖子高高挽起, 露出手腕上的百達翡麗Nautilus系列,褪去精英男的那層皮囊,這人身上冷不丁還帶着點煙火氣,但也是那種跟一般人不一樣的煙火。

“你這身挺好看啊。”江北草草地誇了一句,抓起桌上的一瓶酸奶就往外跑,高音調子從外面傳到一群人耳朵裏, “走了,晚上再回來。”

風風火火的性子,不知是從哪個旮旯角裏滋養出的,他要想辦一件事,全家都得跟在後面鞍前馬後,屁颠颠地伺候着。

管家唉聲嘆了口氣,心想這還真是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先生這樣冷清的一個人對那江北真真是掏心掏肺地寵,就差把月亮摘下送他了。

展會地點還挺偏,導航了大半天,阿平七拐八繞就快開出北市了,好不容易才發現新區某個待拆的大樓門口拉了條“青年藝術家交流會”的橫幅。

胡老板腆着圓滾滾的大肚腩,老遠就沖他們招手,小碎步噠噠噠地迎了上來,“哎呦,這地方忒難找了。”

江北仰頭打量起這座建築物,二十層小樓寒風裏獨自飄零,外觀也很不體面,就一鋼筋水泥堆砌出的半合成品,“不是政府搞得嘛,這也太寒碜了吧。”

“就是。”胡老板深表同意,左手往前探,“走走走,咱倆先進去。”

阿平停好車,也跟着一塊進去了,裏面的布置還算馬馬虎虎,至少幹淨亮堂,負責人說現在正月裏場地不太好租借,另外這次展會不光是木雕,還有一些字畫和石刻,能搞到這麽大的場地已實屬不易。

“小江,看見沒,你那個作品擱那兒正中間擺着呢。”胡老板指着展廳中央,語氣頗為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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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了。老板,這地兒這麽偏,真有人會來看啊。”

“怎麽沒有。”胡老板擡腕看了看自己的大金表,氣定神閑道:“這才幾點,早着呢,別急啊。”

過了九點半,電視臺攝影機陸續就位,參觀的人也稍微熙攘了起來,工作室的其他成員沒一個到場,胡老板打了不下十通電話,看他急得焦頭爛臉,口飙粗話,“日,這幫兔崽子!”

江北滿場轉悠,碰見幾個同行在交流心得,他也跟上去湊熱鬧,阿平嫌無聊,找位置坐着喝茶嗑瓜子去了。

電視臺在采訪負責人,一位“地中海”發型的中年男面對鏡頭侃侃而談,話中帶笑,收放自如,一看就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等他“演講”完畢,江北故意上前去跟人套近乎,問了些作品方面的問題,“地中海”涵養好,答起問題來不矜不伐,很有學者的風度。

“你剛才說,你叫江……”地中海眉頭略皺,就等着對方給他接上話。

江北笑容滿面:“江北。”

說着話,阿平興沖沖地跑來,把江北拉扯到一邊,“沈總也過來了。”

江北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還真是沈慕南,走哪兒都是西裝領帶,優雅從容,“他來幹嘛。”

“閑的呗,他今天不是休息嘛。”

地中海觑眼細瞅了一會兒,嘴裏嘟哝道:“那不是……”又像是不大确定。

待人走近了,地中海的笑才漸漸暈染開,“真是你啊沈總,老遠都沒敢認,上次易寧那活動,咱們見過面的。”

沈慕南點了下頭,徑直朝江北走過去,用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早上那三明治全吃了?”

江北四下亂瞄,“全吃了。”

“我做的。”

“一猜就是,我說味道怎麽不咋滴。”江北悄悄閃過身,腳步一蹿,遠遠地走開了。

沈慕南揚眉笑了笑,“地中海”逮準時機,笑盈盈地往前進了幾步,“沈總,剛才那是您朋友吧,挺優秀的一小夥兒,我剛跟他……”

“那是我太太。”沈慕南打斷他。

“是太太啊……”地中海還沉浸在震驚的餘韻中,瞠目結舌勉強說了幾句,“優秀,真挺優秀。”

“他優秀什麽,不給你們添亂就不錯了。”

“哪裏的話!”地中海轉了思維,開始忙着攀親帶故,“沈總,您老家也是漢城那邊的啊,你說多巧,我爺爺那輩也是從漢城過來的。”

沈慕南面色不動,“誰跟你說的?”

“剛才您太太說的啊。漢城吧,那兒的熱幹面真絕了,沈總,我知道北市有家地道的漢城菜館,您哪天有空賞個臉,我來做回東道主?”

沈慕南的視線籠住江北,冷然道:“我不是漢城人。”

“我看江先生說那木雕是給他丈夫刻的,可能我這耳朵聽岔了。”

沈慕南極冷淡地扯了下嘴角,“我太太喜歡開玩笑。”

“地中海”一時摸不準這位爺兒的脾氣,生怕自己這馬屁拍到了馬蹄上,那可真得鬧出大笑話,于是眯眼笑了一會兒,說:“那沈總,您自己先轉着,我去那邊看看。”

沈慕南颔首:“您請便。”

“江先生,咱去沈總那邊轉轉啊,別把他一人晾着啊。”阿平可勁兒在一邊勸。

“那麽多人圍着轉,他還能一個人晾着?”

阿平勸不動,索性撂着不管,見他們沈總孤身站一邊抽煙,瞧着心情不大好,暗搓搓收回自己觀望的視線,就讓自己當回瞎子吧。

高樓甚“危”,頂上的牆皮掉了些苔藓式的斑塊,直直地砸到江北的鞋子上,他仰頭去看,一塊碩大的牆皮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兜不住了。

“啥破地方。”江北暗自嘀咕了聲,身體已被人緊緊地抱住了。

谙熟的清香氣,還有絲絲縷縷的淡煙草味,以及擡頭看時,男人的那雙洞穿一切的幽暗眼睛。

“傻站着幹什麽!”沈慕南厲聲,把人拽了起來。

一群人圍攏了上來,地中海連聲“哎呦”,沈總前沈總後地關懷一通,沈慕南撥開人群,拉着江北站到了安全地帶。

阿平湊上來,緊張道:“沈總,去醫院看看吧。”

沈慕南蹙着眉,扭動了幾下肩膀的筋骨,可能是傷到筋了,後背這會兒隐隐作疼。

江北扶着男人:“阿平,去開車,咱們去醫院。”

“哎。”

“不用。”沈慕南沉聲,視線瞥向江北,“回去給我揉一揉。”

“我又不是醫生,還是去醫院拍個片子吧。”

阿平在旁邊偷笑:“江先生,沈總都這麽說了,你就回去給他揉揉吧。”

“地中海”一直跟到車門前,一再地鞠躬表示歉意,江北還惦記着他那木雕,臨走還不忘囑咐他們胡老板,“老板,我那木雕,你幫忙看着點。”

“有我在,你就放心回去吧。”

“千萬別讓牆皮給砸了,它可沒人的骨頭硬。”

沈慕南板着張臉,把江北的半個身子給拽回了車裏,陰沉沉來了句,“開車。”

醫院是沒去,不過到了別墅,忠叔立馬喊來了家庭醫生,仔細檢查後确定人沒大礙,衆人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主卧裏,男人始終阖目不言,襯衫領褪至背部,露出一片淤青的傷痕。

江北小心翼翼地替他把襯衫領攏好,男人突然開言:“給我揉揉。”

“你背上青了一大塊,不能亂揉。”江北給他系好襯衫扣子,拿了塊靠墊給他墊在背後,“你靠着歇會兒,得虧不是砸的腦袋。”

男人的唇近在遲尺,江北清楚可見它的紋路形狀,貼得如此近,以至于連彼此的呼吸都漸漸錯雜。

江北定住胸膛間的起伏熱氣,稍稍偏開了臉。

“那麽大個人,看見東西砸下來不知道往旁邊躲!”沈慕南斥道。

江北徹底站了起身,嘴硬道:“這是報應,誰讓咱走後門,不走後門,今天就沒這事兒。”

沈慕南笑:“那是砸在你身上嗎?”

“對啊,是你非得幫我走後門,所以砸在你身上了。”

沈慕南掀了掀眼皮,幾不可聞地笑出了聲,“強詞奪理。”男人輕輕踹了小情人一腳,“別杵這兒礙我眼,去書房把我筆記本拿過來。”

江北聞聲照做,在走廊遇見了來詢問午餐怎麽準備的管家,江北随便報了幾個菜名,就打發他下樓了。

進了書房,關門反鎖,筆記本桌面上倒是有一堆文件,江北看不懂這些,就把它們全部打包發送到了自己的郵箱,最後清除掉發送痕跡。

牆上的時鐘嘀嗒嘀嗒,分針從19劃到26,整整過去7分鐘。

收工走人,江北捧着筆記本走去主卧。

沈慕南撫摸着指間的戒指,視線悠悠沉沉地掃向他,“怎麽這麽慢?”

江北不慌不亂道:“急什麽,你都閑半天了,還差這點功夫!”

沈慕南不說話,從床頭櫃抽屜裏摸出了自己的眼鏡,正正經經地戴上了,眼睛觑了一瞬,“你動過我電腦?”

“沒有啊,幹嘛這麽問?”

沈慕南挑挑眉,“沒什麽。”

男人在忙工作上的事,江北就陪坐着玩手機,房間裏靜悄悄的,偶爾有幾聲叩擊鍵盤發出的輕微響動。

窗外陽光不錯,一樹桃枝斜穿而過,芽還未發出,不過隐約能嗅到早春的豔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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