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尋人(一)

江北攥緊手裏的嬰兒車,低頭喊了聲“叔叔”, 後座的那雙狐貍眼睛看出了端倪, 不緊不慢地問他:“你怕我?”

“我女兒一會兒要去體檢, 今天沒時間跟您談,先走了。”江北調轉嬰兒車的方向,慌不擇路地往胡同的另一頭走,很快, 車上的司機下來了, 以健碩的體型擋住了他的去路。

一米八幾的大高個,江北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何況他還帶着孩子呢。

司機把嬰兒推車塞進後備箱, 江北抱着小丫頭被脅迫着坐上車,與沈父之間隔了一拳的距離。

江洲洲睡得很熟,小嘴兒砸吧砸吧,就跟在喝奶似的。

“從哪兒抱來的?”沈父無意間瞥了一眼。

江北收緊了最外一層的小毛毯, 把孩子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鼻子和眼睛, 這幾乎是下意識的戒備動作。

沈父無心計較這些小把式, 他半阖着眼,脖頸微微後仰,看來是打算小憩一陣,江北盯着窗戶不說話,還算寬敞的車廂內一度靜默。

沒一會兒,江北兜裏的手機響了, 歡快的鈴音打破了這份安靜,沈父眉頭一痙,目光不耐地抛向江北。

“喂,”電話是阿平打來的,久等不到人,他有些着急了,“沒事兒,我媽找我有點急事,我直接打車過去了,嗯,放心吧……不用跟他說,你先回去吧。”

汽車開至一個類似于莊園的地方,位置遠離市區,尚還保留着一份清新的自然風光,兩側槐樹成林,葉子早在深秋時節凋敝落地,如今光禿禿的枝幹下只有一條單調的水泥馬路,直直地通向不遠處的大宅子。

車子在門口停穩,司機先下來,從車頭繞到後座,畢恭畢敬地替沈父拉開車門。

沈父跨步下車,雖年過花甲,脊背依然筆挺,不似一般老年人的龍鐘佝偻,江北抱着孩子跟在後頭,孩子還沒睡醒,對外頭的世界渾然不知。

“把這孩子抱下去。”剛踏進宅內,沈父便如是吩咐。

江北緊抱着不松手,冷聲道:“有什麽話你就直說,我女兒不會吵的。”

沈父給一旁的傭人遞了個眼色,那人會意,伸手從江北懷裏奪走了襁褓,力道粗暴,江洲洲直接就被弄醒了,這回很懂事的沒哭沒鬧,眼珠子咕嚕嚕地盯着江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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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什麽你們!”江北急眼了。

沈父一派老沉,狐貍眼睛微眯着光:“我還不至于拿個孩子開刀。”

江北稍稍松勁,從随身攜帶的背包裏拿出奶瓶和奶粉交給一旁的幫傭,“一會兒她要是哭了,就給她沖點奶粉喝。”

“老餘。”

沈父喊一聲,随後一位大約六十來歲的男人走了過來,面容和藹,步态動作之間,亦能看出尊卑上的恭敬,這人應該是這兒的管家。

“把樓上的客房收拾一下。”沈父話不多,直達要意。

老餘應了聲,轉頭就開始指派打掃布置的人。

之後江北跟着進了二樓的某個房間,室內完全是複古裝扮,原木色的長條茶案前後各置兩個矮凳,一盞仿古落地燈立在旁邊,燈罩上似乎還是仕女簪花的圖樣,牆壁更不必說了,白色為底,上挂潑墨山水圖,其餘空間有翠竹和鳥籠,籠子裏是一只會說話的紅嘴鹦鹉。

真夠顯擺的,喝茶還能整出這些名堂,那以後要拉個屎,不得沐浴焚香啊。江北暗暗嘀咕。

沈父徑自坐下,這時有傭人端來一套紫砂壺的茶具和電磁爐,一一擺好,電磁爐應該是煮茶用的。

“坐吧。”沈父說。

江北在他對面穩穩坐下。

沈父十分專業地倒騰起了自己的茶藝,溫水入壺,茶水快幹了再蓄水,小火慢炖,繼續蓄水……磨磨叽叽倒騰了二十分鐘,江北看得直打瞌睡。

煮茶儀式完畢,沈父給他倆各自斟了一杯,江北沒跟他客氣,捧着紫砂杯一飲而盡,好喝是好喝,就是不怎麽解渴。

“叔叔,你家有白開水嗎?”

沈父沒搭腔,端起紫砂杯,細品個中味道,良久,放下杯子,看着江北說:“茶不是你這麽喝的,簡直糟蹋。”

江北憋不住心事,心直口快道:“我又不是來喝茶的,您找我什麽事?”

“那個孩子是怎麽回事?”沈父端詳起江北的面部表情,自己也差不多猜出了些塵緣因果,眉頭微皺:“跟你一樣?無父無母的孤兒?”

江北立時反駁:“不是孤兒,她是我女兒。”

沈父聽聞一笑,低頭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水,不置可否地說:“要是我說,我可以給你們父女倆一大筆錢,你能帶着這孩子離開沈慕南嗎?”

“是你兒子抱回來的,那也是他女兒。”

這句話,江北從沒跟沈慕南說過,洲洲是周周之意,男人怎會不懂?心思藏得深罷了。但江北偶爾也會起生出別的想法來,比如,這孩子是他們的女兒,他和沈慕南的。

沈父搖搖頭:“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現在你面前的,是一個年邁的父親,他在求你放過他兒子。”

江北垂眸,半晌才從嘴巴裏擠出幾個字,“有白開水嗎?我有點渴。”

沈父喟嘆了一聲,極輕蔑的,“喝茶吧。”

江北一連喝了兩杯,嗓子眼裏的燥火堪堪滅了,“我們一家三口過得挺好的,您的要求,我沒法答應。”

“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孩子,你這性子太過莽撞,遲早要吃虧的。”

體面人幹體面事,威逼利誘方面,老狐貍只會比他兒子更勝一籌,大活人憑空消失這種事,北市每年都會發生。

江北給孩子喂完奶粉,伸手去摸褲兜的時候,發現手機不見了,他抱着孩子跑上樓,躲進了其中一間客卧。

如果剛才順嘴答應,也許情況要比現在好很多,江北克制着保持鎮定,恐懼卻如一條滑膩粗-長的蛇,一寸寸的纏繞至全身。

沒等緩過神,走廊裏忽然傳來愈來愈近的腳步聲,門把手被擰開了。

沈父就站在門口,聲音不高不低,“孩子,我送你走吧。”

江北顫着聲問:“去哪兒?”

“遠一點的地方。”

“多遠?”

沈父只笑,不說話。

江北望着那張笑裏藏刀的臉,心說這次是真完了,人也奇怪,一旦知道在劫難逃,反而比剛才胡思亂想的時候要鎮定很多。

早在江北的電話幾遍都不通,而阿平說江北回了他媽家的時候,沈慕南就覺出了不對勁,他顧不得金陵這邊的一大堆爛攤子,怎麽來的,又怎麽回去了。

事情很簡單,沈慕南從沈母那裏要得了沈父現今使用的手機號,通過定位确定位置,車速飙到250,穿越大半個市區到達目的地。

那時候天色已黑,宅子一圈光影蒙蒙,在密如織網的雨絲中勾勒出模糊的輪廓,沈慕南下車按門鈴,雨水順着發梢滴答而下,彙聚于下巴的緊繃線條處,眼底冷得駭人,莫可逼視。

開門的傭人認識沈慕南,大氣不敢出,唯唯諾諾地閃身到旁邊去,給男人讓出了一條道。

鵝卵石鋪就的莊園小路,走上數百米的距離,前方是一幢中式別墅。

沈父完全沒想到他這個兒子辦事會這麽快,本該在金陵的人突然一下子出現了,雖始料未及,倒也不慌。

“人是不是在你這兒?”

沈父坐在沙發上沒正面答他,手裏夾着一支雪茄,淡青色的煙霧虛虛渺渺的漂浮着,“把濕外套脫了吧。”說完交代一旁的傭人,“拿條幹毛巾過來。”

“他在哪兒?”沈慕南杵立着,聲音幹澀。

沈父傾身撚滅手裏的半截雪茄,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明知故問道:“你說誰?”

沈慕南擡頭往樓上看了一眼,扯開領帶扔到地上,擲地有聲,滿腔憤怒腥紅了眼,“他如果出事了,你也別想活。”

周圍傭人都靜了,一律俯下頭,偌大的廳堂死氣沉沉的。

“沈慕南,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沈慕南直視自己的父親,咬合肌動了動:“我也再問你一遍,他人在哪兒!”

“人丢了,跑我這兒來要人,我可變不出一個大活人來。”沈父算準時間,江北這會兒估計已經被送出北市,只等明天接應的人一到,遠離國境天涯海角,沒人會找得到他。

這時,傭人的幹毛巾遞過來,沈慕南揪住那個無辜的女傭,狠聲發問:“他人呢!”

女傭是個一米六幾的中年婦女,經他一吼,完全被吓懵,哆哆嗦嗦地指着二樓方向,“那個孩子在、在樓上。”

沈慕南沖上二樓,依次推開房間門,最後在倒數第二間房裏找到了他女兒,小丫頭屁股撅得老高,在地板上爬來爬去,空蕩蕩的屋子裏,不見大人的影子。

沈慕南過去抱走孩子,腳步沉重地走下樓,沈父依然端坐在沙發上,重新有點上一支雪茄,再有幾個小時,那孩子就會被送出國,這裏将徹底落個清淨。

一切都在他的盤算之中,心思篤定,有條不紊,甚至還能冷眼瞧着自己的崽兒狼狽落拓。

父子倆互相看着,懷裏的孩子許是餓了,啼哭聲在深夜綻開,清脆尖銳,直刺耳膜,沈慕南不耐,把孩子扔給了傭人。

一個站着,一個坐着,沈慕南的那團怒火早就滅了,他舔了舔幹涸嘴唇,“爸,我求你了。”

沈父吸了一口煙,眼睛微眯着,“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什麽嗎?”

沈慕南沒有開口,濕冷的頭發貼着頭皮。

“當年最不該把那孩子抱回來,他這一來,我這輩子就差斷子絕孫了。”沈父說。

沈慕南的脊背直挺着,薄唇動了動,“我這輩子就喜歡過這麽一個。”

“喜歡的代價就是讓我們沈家從此絕了後,沈慕南,你就這麽對你的父親!”沈父怒道。

“撲通”,沈慕南重重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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