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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7-11-10 18:00:03 字數:4835
缪容青将冉碧心抱進了儀元宮,守在正殿裏的鈴蘭一見着缪容青,當下白了臉,慌亂不已。
「去打盆水和沏壺熱茶過來!」
怎料,鈴蘭尚未做出反應,缪容青已冷厲地落下命令。
鈴蘭回過神,瞥見缪容青懷裏的冉碧心,整個人不停打顫,臉色慘白,兩眼無神的直視前方,咬得死緊的下唇緩緩滲出血絲。
雖不詳內情,可鈴蘭也看得出主子有異,不敢多問,應聲之後便急急退下。
缪容青将人抱到裏間偏廳,讓她在紅木雕瑞獸紋飾寶座上落坐。
「冉碧心?你可有聽見?」他單手扶在她身後,一手輕拍她臉頰。
她猛然一驚,仿佛将死之人,面色青慘,奮力推開他,整個身子往後縮起。
「……別打了……別再打了!」她忽嫣紅着眼眶,又怒又怕的嬌吼。
「你看好,我沒打你。」他緩緩放下雙手,黑眸盯緊她每一個舉動。
默了好片刻,她眨了眨眼,好似已回神,可當他探手撫上她臉頰的淚痕,她突然又往後縮了下,染着血絲的唇瓣一顫,下一刻放聲痛哭。
「歡兒……把我的歡兒還給我……」她哭得近乎崩潰心碎。
「耿歡人在承德宮,好得很。」他小心翼翼的安撫她。
她搖了搖螓首,淚如雨下,目無焦距,不知在對誰訴苦:「我的歡兒還那麽小,她怎忍心這樣對他!她怎忍心下這樣的毒手!」
「你說的她是……缪萦?」缪容青直覺問道。
冉碧心一窒,這名字仿佛咒術般,早已不見血色的嬌顏,霎時越發懼怕,渾身抖得更厲害,像是有人正掐着她的頸子似地,張了張唇瓣,卻吐不出半個字。
見她這般,缪容青眉頭深皺,心下不忍,遂伸手将她拉入懷裏。
「莫怕,有我在,她傷不了你。」
大手在她背後輕揉,和緩她緊繃的腰背,他的聲嗓更是異常溫柔,異常的輕,仿佛怕一個聲嗓過大,便會傷着她。
鈴蘭端着水盆進來時,正好撞見這一幕,她心下震愕,又不敢顯露于外,低下頭快步入內,将水盆往幾案一擱。
「茶呢?」缪容青冷聲問道。
「奴婢這就去端來。」鈴蘭低頭福着身退出去。
片刻後,鈴蘭将沏好的茶送上來,缪容青端起杯盞,送至冉碧心的嘴邊,哄着她喝下。
冉碧心就着他端來的杯盞淺抿一口,茶香入喉,溫暖了直發寒的身子。
見她心魂漸定,渙散的眸光逐漸聚攏,缪容青放下杯盞,取過方才鈴蘭已擰濕的錦帕,替她擦去臉上的冷汗與淚痕。
驀地,一只纖手按住了缪容青握着錦帕的大手,他停住,望向已回過神的女人。
「……你究竟想要什麽?」冉碧心眸底隐約流映水光,可淚水已止住,重新抹上昔日的倔硬。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誰。」缪容青目光灼灼,直截了當對她坦白。
冉碧心幽幽地望着他,始終沒開口。
缪容青不逼她,只是拉開覆在手背上的纖手,繼續幫她擦拭臉上的淚跡。
「我曾經死過一次。」
死寂的氛圍中,柔雅但不柔弱的嗓音響起。冉碧心直視着他雙眼,面無表情地輕訴前塵。
缪容青拿開了手,将錦帕擱回水盆裏,晃漾的水面,倒映出兩人四目相顧的影像。
「我有過孩子……因為遭人設局,險些摔死,雖然僥幸救起,但成了癡兒。即便如此,她依然不肯放過我,當着我的面,命人将兩歲大的孩子壓在水盆裏,活活淹死。」
「……孩子死後,便輪到我。她把德妃的死栽贓到我頭上,命人将我杖斃,她就坐在旁邊,看着我挨棍,一下又一下,直到我挨不住了,痛得吐血,痛到只剩最後一口氣,她才肯走。」
冉碧心這話說得雜亂無章,沒頭沒腦的,且還牽扯到宮中舊人,任誰來聽都會覺着荒謬至極,恐怕還會認定她中了邪,方會神智不清的胡言亂語。
「我的死相凄慘,屍身連夜被運出宮外,葬在皇京近郊的一處亂葬崗,連座墳冢也沒有。」
缪容青只目光沉沉的看着她,專注凝神的聽着,面上沒有一絲不耐或懷疑之色,仿佛正聽着一件再正經不過的大事。
末了,一聲哽咽過後,冉碧心別開了臉,擡起手背抹了抹眼角濕痕。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竟然對這個奸臣吐露心中的秘密,她肯定是方才被吓傻了,要不便是……被他所救,方會産生依賴之心。
他不會信的。如此荒唐的故事,沒人會信。偶爾午夜夢回,當她被「前生」自個兒七竅流血的可怖死相吓醒,她亦覺着那仿佛成了一場夢。
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魇。
況且,她說得這般零碎雜亂,他肯定猜不出什麽的。
莫瑤然可是十多年前便悄然死去的一抹芳魂,那時的缪容青尚不足十歲,饒是他天賦異禀,聰明早慧,可對于後宮裏狗屁倒竈的肮髒事,肯定一無所知。
再說了,缪萦如此疼愛這個異母胞弟,又總在這個年幼的弟弟面前裝足了模樣,肯定不會讓他知道,她為了鏟除後宮裏可能危及後位的女人,曾用了多少惡毒手段,又有多麽殘忍。
缪容青不可能信她的,她很清楚。冉碧心在心中對自己如是說道。
然而,靜等許久,始終未聞缪容青啓嗓質問,抑或說些冷嘲熱諷的話。
她難忍忐忑,舉目望去,不意然的對上一雙比大梁皇宮的夜,越發深沉濃黑的眼;那雙眼,複雜得連她這個曾兩世為人,看盡人心醜惡的女子,亦捉摸不透。
他太沉靜了,沉得像一潭死水,可死水底下藏着許多波瀾,那些波瀾一旦蕩至湖面,恐将大梁從裏到外掀了開來。
這樣一個不世之才,恐怕窮其大梁初立,乃至于大梁傾滅,都将只出現這麽一個缪容青,可他偏偏是個奸臣。
耿氏天下至此,早已名存實亡。
「缪容青,你沒話問我嗎?」又靜候半晌,始終等不到他開口,她終是沉不住氣,先他一步揚嗓。
「有什麽好問的?」他面無表情,黑眸爍爍,猜不透心思。
「方才我說的那些……」
「你是說你方才做的惡夢嗎?」他驀然插嘴,嘴角挑高,森亮如刃的目光,不見半絲笑意,再認真不過。
她楞住,當下不知如何回應。
「我只當你方才說的那些,全是你做過的惡夢。」末了,缪容青如是說道。
她滿眼迷惘,心中亦然。他這是什麽用意?他這麽說,究竟是信她,抑或不信?……然而,她說的那些事無根無據,荒唐至極,他怎可能會信?
怕是真把她說的話當作是夢魇了?
冉碧心腦中一片混亂,當真摸不透他的思路。
「缪容青,你知道我剛才說了什麽嗎?」她開始好奇,他究竟有沒有聽懂。
缪容青只是深深地凝視她一眼,随後又拾起錦帕擰幹水,繼續為她擦拭臉龐,似乎不打算搭理她。
她懵了,再次伸手想抓住覆在臉上的那只大手,豈料,這一次沒能如願。
錦帕自臉上滑落,纖手被他一把攫住,抓下,反剪在腰後。
她水眸圓睜,還未做出反應,那張俊顏已經湊近,垂下一雙長睫毛,英挺的鼻梁碰着她的臉,他的唇就這麽印上來。
輕輕地吻着她。
「莫怕。」恍惚間,她似乎聽見他如是勸哄。
可她不明白,他既然不信她,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的吻,透着憐惜與安撫的意味,不帶一絲撩撥或挑逗,只是純粹的吻着。
她心底的那抹頑強,如同霜雪曝曬在煦陽底下,一點一滴融化……
莫名地,她感到慌張,感到心怯,總覺得這個男人把她摸透徹了,可她卻對他一無所知。
他似乎總能找到法子對付她,讓她不得不屈服,讓她……不得不對他動心。
「你知道我在怕什麽?」她從他的吻中退開身,眸光盈盈,仿佛兩面水鏡。
「我知道。」他的語氣再肯定不過。
「為什麽要幫我?」她指的是他從缪萦手中救出她。
他嘴角一挑,黑眸湛湛,裏頭有着不容錯辨的情愫,自嘲地回道:「難道我表示的還不夠嗎?」
她一窒,沒想到他會如此大方坦承,默了下方道:「我是耿歡的妃嫔。」
「你與耿歡是什麽關系,我比誰都清楚。」提及此事,他眼神冷了幾分,分明是醋意。
她何德何能,居然能讓這個地下皇帝對她這般在乎……冉碧心心口一抽,有股說不出的溫熱,在胸中湧動。
「皇太後不會就此罷休,從現在起,你得聽我的。」
她情緒激動的低嚷:「那是耿歡的親人,他想回去……」
「誠王府已經敗了。」缪容青只給她這麽淡淡一句回複。
她哽咽一下,鼻頭漸紅,別開臉,潸然淚下。
大手卻将她的臉扳回來,他目光稍帶嚴厲的輕斥:「若想保命,那便別再插手誠王府的事。」
「……是她做的?」
缪容青不作聲。
冉碧心眼中的傷悲逐漸被憤怒取代,她握緊雙拳,下意識咬住早已破洞滲血的唇瓣,藉此壓抑滿心的恨。
「你得聽我的,才能好好活着。」
「在這座吃人的宮殿裏,沒有人能好好地活着。」
聽出她話裏的濃濃悲哀,缪容青捧起她的頰,神情堅定的許誓:「我會保你不死,保你好好地活着。」
「那耿歡呢?」她不識相的問道。
他沒回話,只是清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她問了一個極蠢的問題。
她心下一慌,兩手緊緊揪住他袖袂下的手臂,略帶哭嗓的央求道:「缪容青,你答應我,別殺他。」
他漠然反問:「為什麽我要答應你?」
她楞住,卻又無從反駁起。是呀,她什麽也給不了,她不過是這座宮裏的一小傀儡,而他什麽都有,樣樣不缺,只除了……那把龍椅。
見她兩眼頓失光彩,好似悟透了什麽,一臉死灰般的絕望,缪容青曾以為早已不會被女人動搖的心神,竟起了波瀾。
他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個她出現,更想不到,自己居然會為了她,再次起了情愛之心。
缪容青握住了準備松放的纖手,黑眸微微一閃,道:「只要你好好的,我便會盡我的能耐保住他。」
「缪容青,謝謝你。」
聞言,青蒼的嬌顏驀然綻亮,她淚盈于睫,感激地望着他,不住道謝。
話一出口,他內心便深感懊悔,只因他比誰都清楚,必要之時,他不可能遵守承諾,保住耿歡。
可見她喜逐顏開,淚中含笑,總算稍止悲傷,他也只能在心底暗惱。
「你先歇下,今晚的事,我自會與皇太後交代。」
纖手揪住了缪容青站起身的衣角,他一頓,撇首望向座上的人兒。
她掙紮着,随後低低吐嗓:「我沒有什麽可以給你。」
他微笑,「你有。」
她一臉茫然。
「下回我讓你來慶和宮給我下廚時,不許不來。」他不知是認真,抑或玩笑的下了命令。
她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失笑,「你瘋了嗎?就為了我煮的膳食,便對我這般好?」
她自認有一身好廚藝,但,可沒好到能讓一個奸臣舍命護全她。
面對她的困惑,缪容青淡笑不語,随後轉身離去。
冉碧心目送着那抹高大背影,一顆心半暖半寒,當真五味雜陳。
暖的是,在這座鬼魅般的皇宮中,有一個男人願意為她扛起一切;寒的是,這個男人既可保她亦能棄她,他掌握了她的弱點,随時能毀去她。
她真能完全相信他嗎?相信一個機關算盡,只為登上龍椅的奸佞……她心底沒有答案,只覺無比茫然。
冉碧心閉起眼,雙手環抱住自己,藉此抵擋打從心底冒出來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