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杏花雨(番外 薛大才子的情仇)
初春二月。
京郊杏花林裏,落英缤紛,游人如織。
花朝節這日,因未婚女子都可出來踏青賞玩。來賞杏花的游客,尤其青年男子,足足多出幾倍。
偏午後陰雲淺淡,下起濛濛細雨,游客敗興,紛紛退散。
人漸少時,忽地來了位十二三歲的垂髫少年。
一身白衣,碧眸如玉。
在濛濛細雨中,尋了個僻靜角落,拿着畫夾,現場作畫。周身飄飄然,竟有了幾分薄霧缭繞的神仙氣息。
一群衣着華貴,駕鷹騎馬,本欲回城的纨绔們,當即看得呆了。
有那葷素不忌的,便想當場擄人。
未料卻給人攔住。
“這小子姓薛,原是定國公之後。如今不過是個破落戶,無甚可懼。卻因能讀書,小小年紀就得中秀才。得了徐太師的青眼,認下這門親戚。真個弄回去,只怕有些麻煩。”
衆纨绔紛紛只道可惜。
卻有一人突發奇想,“這小子動不得,他家總有姐妹吧,弄一個回來作妾,兄弟們不也能……哈哈!”
衆纨绔大贊,齊齊推出一個人來。
未幾日,早已破落得跟平民一般無二的薛家,被人吱呀一聲,推開兩扇薄薄的木門。
一個插金戴銀的官媒,走到胡同裏遠近聞名的美人兒,薛家大姑娘的跟前。
“……俗話說,寧做大家婢,不做窮人妻。如今又不是婢女,還是正經有名份的良妾,如何不依……知道你有志氣,可你弟弟讀書總得花錢吧?就算你們認下徐太師,但日常使費,莫非也能找上門去。就靠你做針線,他哪年才能熬出頭……”
薛大姑娘拿着繡棚,沉默了許久。
又過了數日,白衣少年這日抽空,興沖沖從書院臨時趕回家報喜,卻意外見到一乘粉色小轎,停在自家門前。
薛大姑娘一如既往,溫柔淺笑,“小弟,大姐就要嫁去過好日子了。是寧王之子,宗室之後呢,光聘銀就足足給了三百兩。”
白衣少年震驚心痛,目眦欲裂,“那寧王之子是京城有名的纨绔,給那種人做妾,能得什麽好?大姐,你是不是為了我,才答應這門親事?真不用的!
你瞧,我也可以掙錢了。我前些天畫的那副杏花春雨圖,足足賣了二兩銀子呢。将來,将來咱們總會越過越好的!”
薛大姑娘看看弟弟顫抖着,捧在手心裏的二兩銀子,輕輕撫着少年的頭。
“小弟長本事了,真好。可你那日為了畫畫,在雨中淋了半日,回來着了涼,請大夫抓藥,都花了半兩銀子。且難受了幾日,人吃了虧,又耽誤了讀書,往後再不可了。”
“可你喜歡的,明明是胡同口的——”
薛大姑娘笑掩了他的嘴,纖纖玉手,卻是冰涼。
“不過一個小木匠,能有什麽前途?大姐這是為了我自己。自然,你若有出息,大姐也能更好。好了,不說了,吉時到了,大姐該走了。往後照顧好家裏和自己,大姐等着你金榜題名,打馬游街的那一天。”
美麗的姑娘迤逦而去,只留下一個杏花淺淡的嬌柔背影。
妾室麽,
自然是不能穿正紅的。
但這樣淺淡的杏花紅,仿佛一陣輕風都能吹落的杏花紅,大姐她,她真的能過得好嗎?
白衣少年,早已淚流滿面。
足足三年。
在舉人試時,考中解元的白衣少年,拿着喜報,他才第一次被允許走進寧王府的後門,在一棵桂花樹下,見到了闊別三年的大姐。
金桂飄香裏,薛大姑娘依舊笑着,眉眼溫柔。
“小弟真厲害,考了第一呢!”
少年忍着不去看,大姐厚厚脂粉掩蓋下的風霜,和刻進眉目間的蒼涼,同樣笑着。
“是呢,我還會盡力,進士試時也考第一。讓大姐看着我金榜題名,打馬游街。”
薛大姑娘點頭,“我等着小弟的好消息。行了,你走吧。拿去做幾件好衣裳,別老穿得這麽素。”
她褪下手腕上的金镯,塞了過去。
別人不明白,她卻知道弟弟為什麽一直穿白衣。
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好看的顏色,全都穿不起。
有顏色的,略洗幾次就舊了,就得新做。只有白色,多洗幾次也是不怕了。
少年忍淚,“姐姐也要保重自己。”
假裝沒看到姐姐瘦骨伶丁的手腕子,和那上面透出的那一點青淤紫痕。
可剛轉身走上甬道,有兩個丫鬟模樣的人,似是故意當着他面,嚼起舌根。
“喲,薛姨娘,這回你弟弟争了氣,小王爺應該不會再叫你去陪客了吧?”
“但有幾個客人很是喜歡你呢,每回上門必點的。”
“還說薛姨娘你哭起來,尤其好看。那雙綠眸,跟水潤的翡翠一般……”
薛大姑娘身形巨震,臉色煞白的急急擡頭。
就見自己的弟弟,白衣少年已肩背筆直,大步走遠了。
沒有回頭。
薛大姑娘僥幸的想,他大概,沒聽見吧?
但她卻不知,自己的弟弟出了寧王府,便生生吐了一口鮮血!
足足養了半個月。
好在一年以後,寧王府給名聲漸起的少年,捎來句話。
薛姨娘,生了個兒子。
少年去瞧,此時再來寧王府,總算能在偏廳,有個座兒了。
薛大姑娘抱着大紅色的襁褓,笑中有愁,“我原只願是個女兒。誰知——”
少年說,“就是男孩也不怕,舅舅會護着他的。”
薛大姑娘又笑了。
只是頭一回,在弟弟面前,笑中有了幾分淚。
後來,只要少年想起笑中有淚的大姐,和那小貓似的小外甥,就更努力了。
冬夏寒暑,寒窗苦讀。
說來輕松,但每一個字裏,都深深刻着士子們不知多少歲月的艱辛努力。
又是三年。
本應科舉的時候,卻因先皇病重,拖延下來。
京城裏大大小小的宗室子弟,被召進皇宮,一拔又一拔。
先皇無子。
這是真正一步登天的機會,但底下也藏着最深不見底的波谲雲詭。
群臣權貴人心惶惶,誰還惦記着科舉?
少年也沒了這個心思。
生怕身在寧王府的大姐和小外甥,也被卷進這場殺人不見血的紛争。
卻偏偏還是被卷了進去。
那日,先皇又召了宗室子弟進宮,卻要求他們帶上家中的小孩子。
于是小外甥,也被嫡母領了去。
那日,先皇故意支開所有的宗室子弟,及成年的大孩子們,只留下一幫懵懂無知的幼童在跟前玩鬧。
聽到先皇咳嗽,場中有一個小孩子,給先皇捧了碗溫水過去。
而回頭,先皇就擇定了繼承人。
正是這小孩子的親爹。
一個破落得跟薛家不相上下的宗室子弟。
闵恒。
倒水的小孩,自然就是如今的漢王殿下。
大皇子,闵柏。
其實要客觀公正的分析,闵恒确實是當時最好的人選。
先皇看中他的,是他的家境破落,爹娘早死,兄弟姐妹全無,人口單純。沒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回頭也不怕結黨營私,對他留下的公主後妃們刻薄無禮。
朝臣看中他的,是他的不學無術,卻也無甚惡習,平凡普通,好拿捏揉搓。
百姓們看中他的……
百姓們看不看中他,有關系嗎?
至于說他靠臉刷到龍椅,實在是朝廷上下,集體放出的一個煙霧彈而已。
畢竟,有個英俊體面的皇上,誰看了都順眼。
但如果沒有那些先決條件,闵恒就是再英俊百倍,這龍椅也輪不到他坐。
這道理,連當時的少年就能分析出來,可有些人,就偏偏不肯接受。
譬如,寧王府。
自小外甥入宮那日過後,寧王府就集體怪上了這個最小的孩子。
明明跟闵柏差不多的年紀,為何別人知道倒水,你就跟個木頭一樣?
蠢貨!
賤人生的,就是上不得臺面!
胡人的種,能有什麽好的?
本就生來孱弱的小外甥,連驚帶吓,大病一場,身子越發不好了。
……
從前,少年以為,自己只要夠努力,就能護着姐姐和外甥。
但其實,他的努力也是一把雙刃劍。既保護了她們,也招來了更多的妒恨。
少年沒有辦法,只能越發努力。
先皇駕崩,新皇繼位。來年開春時,總算加開恩科。
少年躊躇滿志,進士試中,如願考到會元。
只誰都沒有料到,他這個原本呼聲最高的狀元,卻是在殿試時,被愛惜羽毛的徐太師,一巴掌拍落了。
甚至連前三甲都沒有。
而他當初,資助過薛慎什麽呢?
十兩銀子。
在薛慎中了秀才之後,就給了十兩銀子。
這便成了徐太師的慧眼識珠,人人誇贊。
而深宅內院裏的反撲,來得異常兇猛。
不過是故意拖延了一夜,不給請大夫,小外甥就被一場普通的傷寒,奪去了性命。
薛大姑娘傷心得一夜白頭,絕望的抱着兒子小小的身體,吞金自盡了。
熬了這麽多年,她到底如杏花般,脆弱凋零。
走時,只給弟弟留下了六個血寫的字——
“對不起,太苦了!”
少年無法深究,溫柔賢淑的大姐姐,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麽苦難,才讓她在最後,留下這樣六個字。
可到最後,她卻還覺得對不起。
她對不起誰呢?
除了她自己,她明明誰都沒有辜負過!
使了點手段,少年把大姐和小外甥,葬進了自家墳地裏。
有先祖庇佑,有疼她們愛她們的至親,她們在九泉之下,總可以過得沒那麽苦了吧?
逝者已矣。
但活着人,把血淚擦幹,便要替她們讨一個公道。
少年恨寧王府,恨徐太師,也恨那個倒水的孩子!
如果不是他,
如果他沒有多事的去倒那一杯水——
就算他還是今天的大皇子,但自己的小外甥,也許就不用死了。
他活着,大姐不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嗎?
所以,他跟闵柏,這輩子都好不了了。
哪怕他再賢良,再英明,那也不行!
睡夢中,曾經的少年,再一次淚濕枕巾。
那一年的杏花雨,早已長成他心底,永難愈合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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