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刮目不相待

蘭心離家出走之後的第二天，齊志遠才得知這個消息，當即派人通知駐守各地分店的夥計，一旦有蘭心的蹤影，就立刻飛鴿傳書告訴他。他整日整夜寝食難安，很快地消瘦了一大圈。

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三十天過去了，蘭心就像消失了一樣，杳無音訊。到第三十一天的黃昏，蘭心終于牽着“雪球”回來了。一進蘭府大門，她就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出了城，在路上遇到了傻姐兒，在顧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路向北，游山玩水，以地為廬，以天為被……

“不行了，我口渴，小翠，趕快倒一杯茶給我！一會兒再慢慢說……”

蘭青天氣極，趁她喝水的時候，立即插話道：“真不知道你的心是什麽做的，一走就是一個月，連一封平安信都舍不得捎帶回來……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想飛哪裏就飛哪裏，爹攔不住，也不想攔你，但是你要記得，家裏永遠會有牽挂你的人……”

如嫣拉了拉陳媽的袖子，又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出來圓場。陳媽立即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心兒，過來讓陳媽看看，你瞧你，才一個月不見，竟消瘦了許多，一定是外面的東西吃不慣吧？”

蘭心笑道：“可不是麽，外面的東西再怎麽好吃，也不如陳媽做的飯菜美味！”

話音剛落，齊志遠已抓住蘭心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番，心疼道：“心兒，你真的瘦了，都瘦了一大圈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什麽‘以地為廬’，什麽‘以天為被’，你真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啊？以後不可以這樣了，聽到了嗎？”

蘭心也看着他，只見他面色憔悴，眼裏布滿了血絲，像是幾天幾夜沒有睡過覺的樣子。突然，一股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想道：“我實在太任性了，只顧自己好玩，竟把大家的擔心和牽挂抛諸腦後！對不起，害得你們大家為我擔驚受怕，我真的過意不去，千言萬語一句話，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蘭悅上前一步，怯怯地說道：“姐姐，以後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你盡管指出來，我一定改……”一面說着，一面彎身，做道歉之勢。

蘭心連忙托住她，道：“不敢擔！那個……以前姐姐有什麽做得不好的地方，還望妹妹不要見怪。”她一字一句地說，說得很艱難，好像這是一句什麽難以啓齒的話似的。這也難怪啊，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蘭大小姐，一向都是別人讓着她，不管出了什麽事，都是別人先向她認錯，她向別人道歉倒還是頭一回。

衆人摸不着頭腦，不知蘭心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蘭心道：“怎麽啦？很奇怪嗎？你們不相信我？我真的改變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知道不知道？好了不說了，連日趕着回來，累得我都快要死了。我回房休息了，如果沒有什麽事情的話，千萬千萬不要來打擾我！”說完，又吩咐小翠去準備熱水。

泡了個澡，美美地睡了一覺，蘭心的心情煥然一新。可是，事情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麽順利，她的突然改變卻讓大家感到懷疑。他們以一種觀望的姿态審視着她，猜測她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無論蘭心怎麽解釋，他們總是報以敷衍的微笑，似乎在告訴她，與其說得好聽，不如做得好看。

難怪他們會這麽想，不管是以前的蘭心，還是現在的蘭心，一直都是自負而且任性的；在她的世界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大家都順着她，幾乎沒有人違背她的意願。蘭悅沒有來到這裏之前，大家都覺得蘭心雖然任性，卻不失可愛，所以處處寵着她、溺着她，哪怕她做錯了事情，也寬宥她、袒護他。但是，自從蘭悅入住蘭府之後，一切都改變了，蘭心身上的可愛之處都變成了可惡之處。她任性、霸道、無理取鬧，以前的可愛形象轟然倒塌，與蘭悅的堅忍和柔弱相比，簡直是可惡之極！

心裏雖是這麽想的，但是誰也不說出來。有時候彼此眼神的交彙，便已了然對方的心思。他們依舊寵她溺她，處處順着她，只是這樣的寵溺和順從，多了一絲隔閡，少了一份親切。在他們看來，寵溺和順從是因為顧及以前的情份，隔閡和疏遠則是無聲的抗議和不滿。

蘭心漸漸地感覺出來了，然後開始不安和着急。她找到如嫣，詢問到底是什麽原因破壞了以前親密無間的關系。如嫣起初支支吾吾，不願說明真相，也不願傷害她的感情，但是當她被問得無退路可走的時候，終于忍不住抱怨起來：“蘭心，有些話我真的不想對你說，但是作為你的朋友和姐妹，我有必要告訴你真相，以前大家疼你愛你，并不是因為你有多麽可愛，而是因為你的大小姐身份，使我們無法不疼你愛你。當然，你沒有尊卑之分，能夠與大家打成一片，使大家對你刮目相看；你偶爾流露出來的天真和善良，使大家忽視了你的任性和刁蠻。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骨子裏的霸道和自私，是藏不住的。終于，你把骨子裏的那些東西發洩在蘭悅身上，一覽無餘。蘭心，你知道嗎，你太讓大家心寒了，原來我們一直熟悉的大小姐，竟然如此之陌生和可怕……”

如嫣的話猶如當頭棒喝，使蘭心腦袋昏脹，一片空白。

“你們是這樣看待我的嗎？在你們眼裏我就這麽可惡，這麽無理取鬧嗎？”沉默了許久，蘭心才回過神，憂傷地問道。

“對不起，心兒，我不想這樣說，但事實就是如此。如果你覺得我說得不對或者太過分了，我無話可說，任由你處置……”

“不要說了！”蘭心打斷道，“如嫣，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不配做我的好姐妹！”說完，她飛快地往後花園跑去。

她的心口好痛好痛。曾經那麽親密的姐妹，卻這樣懷疑她的為人；她就是她，雖然有時候任性了一點，但是始終保持一顆天真善良的心，未曾改變過。

難道一個人在突遭變故的時候，不能有失常的表現嗎？難道一個人在面臨危機的時候，不能有激烈的言行嗎？蘭心敢于承認自己的錯誤，為何卻得不到大家的諒解呢？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就不能允許她犯一次錯誤嗎？聖賢不也說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嗎？

正傷心時，有人遞過來一方手帕，蘭心擡起頭，看到一抹溫暖的笑容。阿忠把手絹交給她，誠懇地說道：“蘭心小姐，不要哭了，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你放心，我不會坐視不管，任大家繼續這樣冷淡你的；我會想辦法找回以前的感覺，讓大家相信你還是你，雖然任性，卻不失可愛。”

蘭心聽了很感動，被人理解和信任，是一件多麽幸福、多麽激動的事情啊！此時若是齊志遠對她說出這一番話，她二話不說就投懷送抱也說不定。然而在她眼裏，阿忠既是朋友，也是兄長，總會在第一時間過來安慰她，真叫她感激不盡。

她看到手絹的一角繡着一朵蘭花，蘭花下面是一個小小的“心”字。這時她才想起，在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一個毛賊趁她不備用暗器傷她，幸虧阿忠及時相救，才使她避免了一場劫難。但是，阿忠卻傷了手背，周圍那一片肌膚頓時發黑，流出黑色的血液。蘭心毫不猶豫地抓過他的手，對着傷口吸下去，然後把毒血吐出。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阿忠欲阻止，卻已經晚了一步，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吸，一口一口地吐。那個時候，阿忠就在心裏發誓，一定要保護蘭心，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

蘭心替他吸淨毒血，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塊手絹，雪白的手絹，細滑得猶如嬰兒的肌膚。接着不由分說地紮在他的手上，鮮紅的血滲透在手絹上，一點一點，開出了一朵鮮豔火紅的花來。

“很好看，對吧？”剛說完這句話，蘭心就暈過去了。

現在看到這塊手絹，蘭心不禁感慨萬千：“那個時候，我連死都不怕，覺得自己堅強得不像個女孩子；可是現在，我經常感到不安，感到害怕，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她一邊擦着眼淚，一邊接着說道，“阿忠，謝謝你，如此珍惜我們之間的友誼。”

阿忠卻道：“蘭心小姐，可以把這塊手絹送給我嗎？正如你所說的，珍惜我們之間的友誼。”

其實他們都懂，所謂的友誼，不過是維持現狀的幌子而已。但是誰也不願意捅破這層“窗戶紙”，就讓彼此的關系保持在這個狀态上吧！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們的刻意回避，在如嫣看來，是比暧昧更無法說清的親密關系。她寧願阿忠大膽地把愛說出來，長痛不如短痛，即使被當場拒絕了，也好過遮遮掩掩、欲說還休。她寧願蘭心誠懇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喜歡或不喜歡，坦白告訴他，總這麽似有似無地吊人家胃口，難道很好玩嗎？她真想站出來，大聲對他們說，清醒一些，認清事實吧！

但是，如嫣沒有這個勇氣。有時候她也很氣自己，為什麽不能像蘭心那樣，勇敢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呢？既不敢愛，也不敢恨，這就是她的生活态度嗎？這就是她的人生寫照嗎？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如嫣姐姐，你在看什麽？”

如嫣猛然驚起，回過神來，一邊噓聲，一邊拉着蘭悅逃離。确定安全轉移之後，如嫣按着怦怦亂跳的胸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蘭悅已經洞察了一切，卻假裝不知情地說道：“我剛才好像看到姐姐和阿忠在一起，他們看上去似乎很要好，比一般人親密一些。其實在五虎将之中，我比較欣賞阿忠哥哥，如果不是因為姐姐的關系，我可能會喜歡他。”她羞澀地笑了笑，“因為是姐姐先看上的人，所以我只好知難而退，不打算去争取了。”突然話鋒一轉，“不過，姐姐不是一直跟齊大哥很要好嗎？他們不是已經定下婚約了嗎？怎麽會……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總之，不管是阿忠哥也好，齊大哥也罷，只要是姐姐看上的人，我是決計不會喜歡的。對了，如嫣姐姐，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如果有，記得告訴我，免得我不小心也看上了。”話音一落，自己先淺笑起來。

如嫣驚慌失措：“沒……沒有。我沒有喜歡的人。”

蘭悅笑道：“如嫣姐姐，你害羞的樣子真好看！反正你看上的人，我也決計不會喜歡的，因為在我心裏，姐妹情誼比男女情愛更加可貴！”

是這樣的嗎？真有如蘭悅所說的，姐妹情誼比男女情愛更加可貴的情況嗎？同是一個父親所生，為何差別就這麽大呢？如嫣苦笑。她與蘭心相識十多年了，蘭心明明知道她喜歡阿忠，卻不顧她的感受與阿忠不清不楚地糾纏在一起，這是好姐妹的所作所為嗎？而她與蘭悅相識不過幾個月，卻得到她如此掏心掏肺的情誼，相比之下，使她不由得對蘭心産生一種“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錯覺。真是日久見人心哪！于是乎，越想越心煩，越想越難過。

看着如嫣眉頭緊鎖，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蘭悅的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