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過不說這個,也可以說點別的。

巫璜揉着懷裏的黑團團,順着剛才的話接着問道:“說起來,你這幅樣子到底是個怎麽回事?”

獅鹫飛得極快,風聲幾乎要蓋過其他一切聲音。小小的黑團團窩在他懷裏裝死,又溜出一縷散開擋在前面,遮住了吹過來的風。

聽到巫璜的問題,丹粟身上的黑煙幾不可察地僵硬了那麽一秒,整個球竭力控制才沒有直接緊張得膨成一大團。

前幾天第一次聽見巫璜這麽問的時候,丹粟是一點也不驚訝的——他知道巫璜肯定有一天會問起來,也知道自己現在這幅樣子瞞不住什麽秘密。所以他提前準備好了應對方案,避重就輕省略掉一部分內容,說的都是實話,卻是實打實把巫璜的思路引到了岔道上去。

醒的時候遇見了幾個盜墓的,連棺材都叫他們炸了。

他這麽回答。

棺材都炸了,自然也就沒什麽屍骨可言了。

——他的屍骨被拆成那樣又丢了那麽多年,鬼知道還找不找得回來,何必再叫巫璜為他勞心勞力地折騰。

丹粟的回答算不上完美,好在巫璜沒懷疑他——巫璜從來都不會懷疑他,這種信任有時候又讓他覺得愧疚,連同自己見不得人的心思一起,叫他想起來就覺得煎熬。

可這是他第二次聽到巫璜問他這個問題,還是趁着這種自己沒法好好思考的時候問,丹粟就有點警惕了。

巫璜問的語氣很輕松,坐在獅鹫上有一下沒一下戳着被捏成個團團的他,仿佛心血來潮随口這麽問了一句。

丹粟被戳得腦子亂成一團,控制不住地“噗叽”了好幾聲,只得言簡意赅用一句“沒了”概括,撐起十萬分的警惕試圖不露出任何破綻。

幸好巫璜真的就只是随口問了那麽一句,“唔” 了一聲接着道:“那改日給你做個肉身用,也方便些。”,而後便沒再提這茬兒。

就像是真的被他順利糊弄了過去。

……

那才是有鬼。

丹粟那個該死的臭小子糊塗蛋心裏頭轉悠的那點子心思,巫璜一清二楚。即便第一次沒多想被那小子糊弄了過去,他也不至于在同一個坑上摔第二次。

的确,丹粟的準備相當充分沒什麽破綻,加上他當年根本沒準備讓丹粟陪葬,所以墳墓核心裏存着的陪葬單子裏并沒有把丹粟包括進去,哪怕他把墳墓核心裏的歷史記錄看十遍都看不出跟着那一串珍寶一起丢了的還有丹粟的屍骨。

但巫璜生前是大巫,哪怕病得一年裏要在床上躺大半年,基本和個擺設無異,他也是巫鹹一族天賦最出衆能力最強的大巫之一。

神鬼生死之事可是他的專長。

就是閉着眼睛他都能察覺到丹粟身上不對勁的地方,也不知道是誰給那小子的自信讓他覺得自己能瞞天過海的。

巫璜知道丹粟為什麽絞盡腦汁地想把事情都瞞着他,不就是他生前那破爛身子經不起半點激烈的情緒波動,讓丹粟恨不得什麽煩心事情都替他一手包辦,就更不用主動說拿自己的事情來煩他了。

不過他沒戳穿丹粟的隐瞞,只是先去尋了點材料,做了個代身轉移丹粟靈魂和屍骨的關系,把後顧之憂收拾幹淨。

然後?

然後就等什麽時候人贓并獲,再把那個臭小子按着狠抽一頓屁股,好叫他長長記性。

巫璜把手上完工的代身放在匣子裏收好,擦擦指尖劃開的傷痕。匣子裏手掌大小的烏木雕刻出大致的人形,額上點着一滴未幹的血色。

他挑了挑眉,關匣落鎖。

正半飄着掙紮在“主子似乎很喜歡自己黑團團的樣子”和“黑團團的樣子實在丢人”之間的丹粟,突然不知道為什麽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危機感。

一閃即逝,快得像是錯覺。

丹粟:突然警惕.jpg

然而他觀察數日,墳墓裏一切正常,只得出了“巫璜最近心情不錯”這唯一一個結論。

巫璜最近是真的心情挺不錯的樣子,好得突如其來讓丹粟摸不着頭腦。

丹粟絞盡腦汁都快把自己想成個糾結的毛線球,也沒能想出到底是什麽事情能夠讓巫璜如此合意,甚至精神不錯地開始主動處理些事情,不再每天窩在宮殿裏頭裝死。

巫璜看着丹粟身上的黑煙一縷縷纏繞打結的樣子不動聲色,瞧着那些自己七拐八繞得結在一起的黑煙掙紮無果,幹脆揉吧揉吧聚成一團,接着翻翻滾滾地糾結。

且讓這小子糾結着吧。

巫璜冷酷地想。

讓他自己作死。

對危機一無所知的丹粟認認真真磨好了墨,巫璜轉着蘸滿了墨的筆尖在硯臺邊一下下蹭着。他似乎注意力有點分散,筆尖上多餘的墨已經被蹭得一幹二淨了他也沒注意到似的,一走神把筆尖蹭出來個分叉,只得重新蘸墨。

丹粟裝着沒注意到巫璜這難以察覺的失誤,只是更努力地把自己弄成個全是死結的毛線團,絞盡腦汁地想着到底是什麽東西能讓巫璜一下子就高興起來。

鑒于他們目前正在做的事情,丹粟覺得自己很有必要想起來。

巫璜提筆,先是在空白一片的紙上輕輕劃了兩道,像是試筆又像是在什麽下頭标上了記號,繼而心平氣和地換行,一條又一條在紙上落下一串清單,寫滿了一張紙又換了一張接着往後寫。

按理說他起碼也要禮貌性地表示一下憤怒,畢竟他現在寫着的不是什麽目錄列表,而是從墳墓核心裏讀取出來的損失清單,如他現在這般心平氣和仿佛半點火氣沒有的,可稍微有點對不起一代又一代闖入者填進來的人命。

以及丹粟把自己搞成個毛線團的糾結萬分,和生怕他被氣得當場倒下的憂心忡忡。

可巫璜就是連那麽點禮貌性的憤怒情緒都沒有表現出來,一邊寫着一邊還有心情擡擡手扯了一縷從丹粟身上悄悄往自己手上勾的煙氣,一彎一折輕輕一圈,繞出個标準得不能再标準的愛心。

——他在穿書者那裏得到了不少有趣的小常識,正好是丹粟這個傻小子的知識盲區,被他揪着黑煙繞了個愛心也不明就裏,自顧自一縷縷打結得更加厲害。

不過這種巫璜看來頗為可愛的死結狀态也只維持到丹粟看見那一張張摞起來的損失清單為止,巫璜沒表現出來的那麽點禮貌性憤怒全都被他數倍補上,薄薄的一張紙被他捏着抖啊抖,身上的黑煙被情緒起伏刺激得刺猬般炸開。

對,丹粟的确知道這麽多年墳墓裏來來往往肯定丢了不少東西,君不見他自己的骨頭都被偷得一幹二淨。但一來墳墓裏陪葬也好機關也好究竟有多少東西丹粟并不是特別清楚——巫璜那時候還想着把他遠遠的送走,單子是他自己拟的;二來丹粟溝通不了墳墓核心,所以只是心裏大概有個模糊的數字。

更重要的是,心裏有數跟白紙黑字寫下來是兩個概念,哪怕那寫下來的還比他猜得少一點呢,一條條落在紙上也看得觸目驚心,巫璜沒生氣他先氣得要炸。

各色珍寶就掠過不提了,巫璜當年收藏的寶貝太多,不少丢了的他自己想想都沒有印象,真要記下來幾十張紙都不夠,因而也就在腦子裏草草過了一遍,象征性寫了幾個自己還算喜歡的,便接着換張紙寫更要緊的失物。

比如穩定墳墓空間結構的鎮物,維持運轉的各類機關,隐匿蹤跡的陣法核心,這些東西要是丢了不及時補上才會出大事,所以巫璜得統計看看哪些要重新做哪些得修修補補一番。

他垂眸,撿着自己剛寫完的紙輕輕吹幹,說話的調子帶着些漫不經心的意味,“都是放了幾千年的舊東西,沒了就沒了,人好好兒的……就行。”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那麽點自我安慰的意思在,再怎麽說能跟着他陪葬的東西起碼也是被他新鮮過幾天的心頭好,能開辟一個小世界并維持長期運轉的陣法機關不知耗費了他多少心力,換了人只怕要心疼得睡不着覺。

可再一聽,巫璜這話确實真心實意,隐約的仿佛又藏了點不可明說的暗示之意。只是丹粟嗡嗡着快要給巫璜表演個原地爆炸,完美錯過了隐藏信息。

果然還是該打一頓。

巫璜微笑,溫聲安慰了他幾句。

是了,人還在就是,只要人還在,便是這整座墓都給搬了個幹淨,也不值得生多大的氣。

總不過是些死物。

巫璜看了看還是炸得像個刺球一樣的丹粟,唇角似有似無的挑起個弧度,像是勾起個無奈溫存的笑,但轉瞬又抿得只剩下個不冷不熱的弧度,把手上新寫完的一張落在另一張的上頭。

嗯,某種程度上來說損失比他預計還小一點——鎮壓墳墓中天地四方的六塊玉器只丢了壓在地底的那一塊,墓裏雖是跟個篩子一樣卻也不至于馬上崩盤;各類機關零零碎碎丢了不少零件,但都是些可替換的小物件,花點時間做了新的換上便是;用于隔離空間隐蔽氣息的陣法倒是得返工大修重新布局,但損耗也在可接受範圍之內。

要知道他都準備好花個百八十年整體推倒重修了。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人都不是好好兒的了,那些死物就是一個不丢又有什麽用處。

那臭小子還要瞞着他,也沒想過要是真出了什麽意外……

啧。

擱下筆,巫璜敲敲桌子,他寫完的紙便一張張立起按順序排好,先寫的在前面後寫的在後面,邊角嚴絲合縫地對上,又安安靜靜地躺回桌上。

“先把琉璃塔建回來吧。”他說道,“也方便些。”

丹粟深以為然地表示贊同,那座現在已經變成獅鹫窩的琉璃塔可不是建來好看的,作為墳墓原本設計裏的最高點琉璃塔既是輻射整個墳墓靈力網絡的中心點,也是遠程控制精準聯絡的控制臺,把琉璃塔建回來不光能夠有效遏制新的空間漏洞生成,還能進行搜尋工作,和遺失清單對照就能準确定位。

首先就得把那塊壓在地底下的玉器找回來!

丹粟認真地想着,在心裏按重要度一氣兒排好了順序,又操心起到時候該讓誰去找,把目前能用的下屬一個一個拎出來在腦袋裏轉了一圈,優點缺點左右兩列安排得明明白白。

而巫璜的思路就比丹粟簡單粗暴得多了。

——反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死物有沒有的無所謂了。只是自家丹粟那叫人偷了個幹淨的屍骨,得一點兒都不能缺地找回來。

哪怕已經借着代身斬斷了靈魂與屍骨的關系,改天尋點材料重塑肉身就還是他活生生的丹粟,那被偷走了的屍骨也不能少半塊。

啊,順便也得準備點禮物好好回敬一番,也不枉費那些個盜墓賊費心費力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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