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轉水路有兩點好處,一是沿途不會引起太大注意,二是船大且穩,既是在趕路,也不怎麽影響日常走動和生活。

平日裏金尊玉貴的貴人們可是受夠了和馬車一起颠簸的日子。

昭和帝帶的浩浩蕩蕩一行人足足裝了兩艘大船,而大家帶的雜七雜八東西又單裝了一船。如此,三艘龐然大物從淮寧出港,一路南下而去。

此番慕錦兮和鳳元公主的房間被緊緊安排在一起。

送慕錦兮的到房間的宮人瞅了一眼鳳元公主禁閉的房門,長長嘆了一聲:“麻煩郡主要照顧殿下了。”

慕錦兮聽得莫名。

鳳元公主很會劃船,水性也不錯,總比她個旱鴨子要強,有什麽需要照顧的。

待绾衣和爾雅逐一将細軟收拾妥當,慕錦兮敲開鳳元公主的門,才知道這個照顧是何意。

素來嬌俏的一張臉蛋,此時煞白煞白的,精氣神全被耗幹了一般。

“殿下可是暈船?”慕錦兮仔細看了鳳元公主的模樣,心中疼惜。

“可不是。”鳳元公主的侍女金桔捧着一小碗藥汁送到自家殿下面前,“自這船一離岸,殿下的樣子便不對了。”

“劃船那樣好,怎還會暈船。”慕錦兮皺着眉坐過去,輕輕拍撫鳳元公主的後背。

“你慣會挖苦我。”鳳元公主的聲音可憐兮兮的,“我都這樣了也不放過。”

慕錦兮輕輕笑了聲,區起食指輕輕在鳳元公主小臂手掌一側的某個點按揉起來:“清晨時浪是有些大,船晃動的厲害了些,你可吐過了?”

“還沒。”鳳元公主強忍不适,悶悶道。

“去吐一吐,完了喝點藥再睡一覺,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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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船上要多久啊。”堂堂公主苦着一張臉,難受至極。

“十來天吧。”到底是要跨越小半個大燕,便是順流而下也快不到哪裏去。

鳳元公主一聽,臉色更是難看:“我這樣……過個十來天人便不行了吧。”

“胡說八道。”慕錦兮拍了拍她的後背,“快去吐一吐,越忍着越難受。”

讓金桔扶着鳳元公主尋個幹淨的恭桶将穢物吐上一吐,她自行推開了朝江的那一扇窗戶,江風瞬間湧了進來,吹散一室的郁氣,屋中敞亮明快許多,人便不易因覺得憋悶而暈船。

此時船已經遠離岸邊,舉目四望皆是江水濤濤,視線中最美的風景便是天水連成一線,看了不免心曠神怡。

慕錦兮深吸一口氣,濕潤的空氣湧入鼻腔中,她閉上眼睛,覺得自己此時身心開闊快要飄起來了,或者說,她想長出一雙翅膀融入這無限廣闊的天地中。

忽然,一陣悠揚的笛聲晃晃悠悠地飄了上來,随着風聲忽遠忽近,和美景相互映襯,令人更加身心愉悅。

慕錦兮忽然好奇起來,踮起腳尖,扒着窗戶沿使勁向下方看去。

然而,即便竭盡全力,她也僅僅看到了一雙執着青玉笛的一雙好看修長的手。

以及一片鴉青色的衣袖。

慕錦兮是修過音律的,識曲彈琴自是無礙,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上面并沒什麽造詣,與這人比起來,自己學的那些明顯匠氣太重。

卻不知,此番是誰帶了這麽個音律中飽含靈氣的人。

“二姑娘,小心掉江裏喂了魚。”

慕錦兮還未将船上的人過一個遍,就聽一道帶着低笑的嗓音清晰地傳了上來。

蘇珩。慕錦兮好奇的神色僵了僵。

“蘇公子真是讓人驚訝。”慕錦兮揚聲道,“竟是不知還有什麽是蘇公子不會的了。”

下頭久久沒有回音,慕錦兮心中覺得無趣,幹脆離開了窗邊,扭頭看了看鳳元公主還沒回來,只門大敞大開着,她尋思總歸通通風也是好的,便沒關上,徑自斟了熱茶。

約莫過了片刻,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

“你可好些了?”慕錦兮将茶水一飲而盡,擡頭向門外看去,便見門前站着的并不是她想的那個人。

“你方才那樣太危險了。”蘇珩手中慣拿的折扇此番換成了一支玉笛,他敲了敲手心,“為了不讓二姑娘涉險,我只好上來了。”

“不……不用你管。”慕錦兮難得結巴了一下,她也意識到自己趴窗戶的舉動太忘形了。

“寧寧。”蘇珩笑着,又湊近了一步,“你想聽曲兒嗎?”

慕錦兮瞪大眼睛看着蘇珩這番作态,心中盤算着他究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百轉千回之後扯出一個得體的笑容。

“蘇公子金尊玉貴,實在不敢勞煩您。”

讓蘇珩給她吹曲兒聽?她怕自己折了壽。

“船上枯燥乏味的很,也只有這一兩點能滋潤心底的事情。”蘇珩修長的指節将笛子轉了一圈,“寧寧便是不想聽,我也是要吹的。”

“蘇公子。”慕錦兮果斷道,“您還是喚我慕錦兮吧。”

蘇珩眸光暗了暗,很快又重新勾起一抹笑容:“我問過侯爺,便是慕謹之也是這樣叫你的。我雖不才,好歹也想把你當妹妹看。”

慕錦兮狠狠閉了下眼睛:“不敢。”

“那便不當妹妹。”蘇珩的聲音壓了壓,笑意似從胸腔震出,眉眼都柔和了一些,“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肆意一些,剛剛那樣就很好。”

他這段時日看着,都替這丫頭覺得累。

慕錦兮別回頭望着窗外奔騰的浪花:“我便如輕舟,于翻滾不息的江流之中難得停歇,便連方向都由不得自己。”

蘇珩目光悠遠,擡起手将笛子置于唇邊。一陣嗚咽的聲音霎時充斥在房間的每一寸角落,如泣如訴。

不自覺地,慕錦兮的心情便随着這哀沉的笛聲落了下來,幾欲紅了眼圈。忽然,樂聲乍轉而起,仿佛鴻鹄直沖天際,幾個音調驟然拔高,生生闖開一片天地一般。

而後,便是和緩又愉快的調子。

撥雲見日。

慕錦兮眼前驟然一亮,心胸也豁然開朗。

一曲終了,蘇珩放下笛子。

“你如今挂懷憂心的,隔上數年便會覺得也不過如此。無論難事還是波折,迎而直上,既是困于自己是一葉輕舟,便幹脆做那一艘大船,揚帆征戰。”

“我有什麽難事。”慕錦兮抿了抿唇,“我所求,也不過一如既往這四個字罷了。”

可要維持一個模樣,也很不易。蘇珩張了張嘴,輕笑着搖頭。

“觀蘇公子,倒是很有感觸。”慕錦兮不知道蘇珩沒回上京時候是如何過的,可養成如今這般性子也很不容易罷。

“除了看開,又能如何呢,只求有朝一日再不用仰人鼻息。”蘇珩眉眼含笑,“讓人再也欺辱不着。”

慕錦兮心中微微一動。

她重生回來,頭一件想的事情便是輕松如意,讓麻煩再也找不着自己,可她便是就好端端的在園子裏站着,麻煩都能主動落到她頭頂。

原本是可以不管的,可誰知道這個不管,那個不顧,最後影響到的又是誰,又會不會堆積成根本解決不了的麻煩。

她一邊迎着麻煩而上,一邊又在想,什麽時候才不用這樣辛苦。

其實是可以的,只要任何麻煩,都不足以為她造成煩惱和威脅。

可是如何才能做到這點?

“慕錦兮,蘇珩?”門口的聲音有些訝異。

慕錦兮扭頭,便見再次出現的鳳元公主精神頭似乎已經好了些許,領口還濕了一圈,應是仔細淨過了面。

“殿下。”蘇珩單手持笛,略施一禮,“這原是殿下的閨房,在下冒犯了。”

說着,便走了幾步退到門外。

“難道是慕錦兮的地方你便可以随便進了?”鳳元公主一手微微提起裙子,一手稍稍摸了下被浸濕了的不太舒服的領口。

“殿下。”慕錦兮不太清楚鳳元公主怎麽沒由來地看蘇珩這般不順眼,啞然失笑道,“你趕緊歇息會兒吧,我先回去了。”

“好吧……”鳳元公主還有些不滿意,“等我歇好了,你可要找我來玩啊。”

“知道了。”慕錦兮給金桔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好好哄着這位主子,徑自出了門。

走廊不狹窄,但也不算寬敞,慕錦兮幫着關了門,再轉身便發現同蘇珩之間只剩下了半臂的距離。

“你很喜歡她。”蘇珩望着緊緊關好的門,忽然問了句。

“世家貴女大多無憂無慮,活得真實,雖免不了勾心鬥角,但同外面的事情比起來其實算不了什麽,她們沒有任何心理負擔。”慕錦兮款款道,“鳳元公主是最真實又自我的一個,我羨慕她。”

“你何需羨慕別人。”蘇珩低聲道,“慕錦兮,你是最值得讓人羨慕的。”

很清楚明白想要的是什麽,這本就很難得。

“蘇公子。”慕錦兮站在自己房門前,雙手交握,“今日多謝蘇公子的曲子,再會。”

前面還同他和顏悅色,再扭頭便是冷若冰霜。

蘇珩苦笑着看慕錦兮合上門,手中的長笛不自覺地抵在了額心:“每次都以為足夠了解你,但每每又讓人覺得可以重新認識一次。”

“慕錦兮。”他輕輕念出這三個字,又嘆了一聲,“寧寧啊。”

身後的門豁然被拉開,一張還有些蒼白的小臉露了出來。

“蘇珩,本宮勸你還是別想着打慕錦兮的主意了。”

鳳元公主眸中幾乎冒着火光,死死盯着蘇珩,仿若仇敵。

好幾天了,她跟在慕錦兮旁邊便時常看到蘇珩。總算回過味兒來,蘇珩對慕錦兮的态度根本不是對妹妹,這人根本不是慶山侯的私生子。怪不得慕錦兮的态度那麽奇怪……他根本就是想掩人耳目,想近水樓臺先得月!

攀附慶山侯來謀取前程,若能娶到慕錦兮便更是穩了,真是打得好算盤。

“公主殿下。”蘇珩晃着手中的笛子,笑吟吟地回視,“她的主,你可還做不了。”

鳳元公主瞬間炸了毛:“我怎麽不行!但凡她看上誰,只要和我說一聲,我便立刻去求父皇給賜婚,絕對讓誰都不能欺負了她去!”

“那她要是不想嫁呢。”蘇珩輕輕問了聲。

“那誰都不能勉強她,慕錦兮,是我護着的!”鳳元公主斬釘截鐵。

“好。”蘇珩笑意更盛,“那你可記清楚,千萬莫讓人搶在前頭給她賜了婚。”

語畢,他先行順着長廊而去,留下鳳元公主捏着門框幹瞪眼。

另一扇門後,慕錦兮将兩人的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先是輕笑,而後又有些感懷。

且不說鳳元公主待她的一片真摯,便是蘇珩最後那似是而非的話,顯然是知道皇後有什麽別樣的心思了。難得的是,他會趁機激鳳元公主,免得她被皇後唬了去,亂點鴛鴦譜。

船上光陰難數。

一眨眼便是暮色四合,漸漸有曲樂聲響起,卻不知是哪家貴人終于耐不住性子,拉攏着知交好友一同開了小宴。

慕錦兮才露了疑惑,便有人來敲了門。

“郡主。”門外的侍女有些眼生,“貴妃娘娘覺船上乏味,命歌妓舞女排了幾段,也請您過去瞧瞧。”

慕錦兮定定看了這侍女片刻:“怎的沒叫公主殿下。”

“殿下身子不适,貴妃娘娘疼惜殿下,還是好好休息才成。”

慕錦兮心中有了數,笑到:“行罷,我先稍作梳洗一番,勞煩門外等一等了。”

她命绾衣合上門,自己捏了梳子對鏡攏了攏頭發。

“绾衣,待我出門後,你先到貴妃娘娘那兒走一趟,就說鳳元公主來尋我不見,想讓我回來陪她耍。爾雅,你去趟二層找蘇公子,将事情原原本本說給他便是。”

“姑娘?”绾衣詫異,“可是有什麽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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