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神壕文裏拆紅線...

收到婢女告信,趕過來的單母一把撲在單雯身上,攔住暴怒的單父:“孩子年紀小,不懂事,有問題我們慢慢教,你要将她打死才幹休?”

單父放下椅子,氣喘籲籲:“慈母多敗兒!與其由這逆女敗壞我家幾代清名,不如我現在先打死她。”

“她竟敢爬窗……我!我怎麽讓她與辛師長結親!別人知道我嫁去個能大晚上爬牆的賤人去,結仇不說,還丢我的人。況且你看看,她平日裏看的是些什麽東西!”單父甩出兩本書,正是前段時間單雯差使丫鬟帶回來的禁|書。

單雯眼珠子動了動,緩緩扭頭面對着單父,臉好似死人:“爸,您說的辛師長,是辛何年辛師長?”

單父不自然把視線別開:“對,是他。”

要說為何單父覺得心虛,全然是因為他口中的辛師長在上海是赫赫有名,比單雯大上十歲,結過三回親,然而歷任妻子都活不過兩年,簡直像背負有詛咒,背地裏有人說他是克妻。

死過三次妻子後,想和辛家攀上關系的人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畢竟老太太挑嘴,庶女不要,必須是大家小姐,他們精心培養十幾年的女兒僅僅值用兩三年,太虧。辛老太太為兒子的續弦簡直操碎心。

“我拿你的八字去對過,你命硬,且和辛師長是五行互補,天生一對,你是我女兒,我哪裏會害你。現在世道混亂,若是先前辛師長是咱家的東床快婿,那群災民哪裏敢來搶咱們家的米鋪,海口那邊更是可以暢通無阻,我們必須與辛家結親。”

先懷柔,然後表明利處,接下來該是貶低她令她錯估自己的價值。單雯冷靜的想。商人進貨時常用的伎倆,表揚商品的優點,指出缺點進行壓價,接着開出賣家心理上接受且買家完全不吃虧的價位,穩賺不賠情況下收獲感激。

“我是為你好,你是大腳,本就不好找婆家,難得辛師長不對女子的腳有要求,過往對妻子亦是愛重,外加你有人要,不怕嫁不出去,外人亦說不出閑話來中傷你。”

我真是謝謝你哦。

單雯眼皮子掀動,出乎意料,她沒有說出拒絕的話,只是輕輕“嗯”一聲,向單父提要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明白的,不過爸你能同意我一個要求嗎?沈家要辦白事,是我朋友的,明天早上你應該會收到消息。辛師長那邊……你沒那麽快去商量婚期,可不可以給我點時間,我現在打不起精神來,明年再出嫁不遲。我也正好趁這段時間了解了解辛師長的性格愛好。”

最後那句話打動單父,或許加上絲縷對女兒的愧疚,令他同意單雯的請求。

“有件事我現在和你說一聲。明年你要嫁人,不用去上女學,我聽到流言,你那朋友不認也罷。與戲子相戀,忘掉身份,大約是上女學出門時間長,促使心野,收不回來了,倒不如在家裏乖巧。”

單雯嘴角抿起,擡眸乖順應聲:“是,女兒全聽父親的。”

似乎沈琴清***,她快被打死的事情就該那麽過去,如同溪底永不浮起的石頭。單雯沒作出任何舉動,好像隐居的逸士,素淨打扮,整日裏琴棋書畫輪着來,哦,去掉琴,好友剛死,她哪來的心情奏樂。

——真正做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且未曾表露出任何怨言。

單父觀察她幾個月,确定女兒沒受她朋友影響做出不規矩的事後便不在關注,單雯則安分在家整整百日。

在第一百零一天,單雯踏出家門。

戲園子的臺柱子又重新開始登臺唱戲,雖然不懂他沒死成功的內情,但是敢大大咧咧出現在人前,真不怕沈家再找他麻煩啊。

要說別人是抱着看好戲的心态去戲園子,單雯卻是結結實實的憤怒了。

她好友才死去百天!他便塗脂抹粉,着豔衣唱戲曲!

盡管單雯清楚自己的埋怨好沒道理,他們是親近又不是已成親,就算是成親,歷來只有妻守夫孝,沒聽說夫守妻孝的。何況,哪怕有哀傷思念,百日的時間心意已盡到,任誰都說不出他的過錯來。

可是還是難受。

憤怒。

為好友稍稍感到不值。

單雯憋着氣走進戲園子,望着戲臺時又不知該如何行事。

沖過去質問?憑什麽。對方又沒做對不起沈琴清的事。

唉,她過來是找罪受的吧。

單雯嘆氣,去角落坐下,今天僅有一場戲,《霸王別姬》,了解過戲名後單雯便不想先行離開,至少……看完它吧。

戲開場,沒有別的角色,臺上單單上來虞姬。

坐着輪椅的虞姬。

妝容精心打扮,歌喉圓膩啭脆,唱盡深憐多愛,吟罷婉轉情深。

縱是如此,依舊有不少客人議論紛紛,起身離去,虞姬恍若未覺,全心全意唱完虞姬的戲份,翹袖壓腰,只用上半身讓人體會到那個風華絕代的虞姬。

他的唱功确實使人如臨其境,可是缺失其他角色的唱詞後,好比長時間不見星星的夜空,哪怕有月亮存在依然覺得好像缺少點東西。

單雯大概猜到他的腿是怎麽斷的,不外乎沈家人打的,打死人的事是傳言罷。

縱觀全場,今天的獨角戲沒見到任何一個沈家人過來。單雯與他們長期處于同階級,無比清楚他們不出現的原因——沈琴清已經死亡,沈家巴不得所有人忘記這回事,哪能出來給人當猴子看。

接下來的場面令單雯明白過來,他為何非要此時此刻帶傷上臺。

該唱到“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的時候,他将詞給改掉,一句“你若盡,我何生”唱得柔腸寸斷,拔劍往脖子上抹。

驚呼聲四起,虞姬伏在臺上,不知自刎是真假。

看來戲曲已是到落幕時候,觀衆紛紛退場,偶爾一兩聲“難怪今天的戲不需要買票”的讨論傳來,更有人疑惑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緊接着便是反駁:“哪裏有人去為一場戲自刎,肯定是裝的。”

到最後,臺下獨餘單雯。

腦中空茫茫,那句話是對誰說的,她再懂不過。

而她也有感覺,臺上的人,是真的刎頸身亡。

後臺顫巍巍走出一位老人,溫和輕柔地蹲下身,以白布蓋起虞姬屍身,放上一朵白色菊花。

“少爺啊……”

單雯沉默幾息,起身走過去,好心詢問:“需要幫忙嗎?”

“謝謝好心的小姐,等會兒棺材鋪的老板和他的夥計一同過來,不用勞累你。”老人渾濁的眼睛費力瞅着單雯,忽然醒悟:“你是單家小姐,是沈家小姐好朋友。少爺說起過你。”

“他提到我?”

“小姐別誤會,我家少爺并沒有冒犯你,我得知他與沈小姐有過來往是在他斷腿後,在此之前他從未與任何人說過敗壞沈小姐清譽的話語。我知道單小姐你,是在沈小姐死亡後少爺思念她時偶然提到過一次,我記性好罷了。”

“啊……原來如此……”單雯不知道該說什麽,往日裏的交際能力在此刻仿佛都發生失靈。她認得老人,母親教給她的教導是不允許小瞧任何人,于是這戶原本是和他們同階級,可惜發生些許事故導致家道中落,堪堪保住祖宅,僅剩下小少爺和老管家的人家出現在母親口中。母親告訴她不要去交惡,至于是雪中送炭或是不特意交好,端看她自個如何想。

怪不得對方敢和沈琴清相處,他們家勉強夠得上上門提親時不會覺得是被冒犯到,用棍子打出去的标準,但頂多是吊在末尾,除非比起其他人選,嫁給他是最優解,否則和破落戶結親的選項沈父定是不予考慮

……現在想到不過是馬後炮,沒任何用處。

“戲園子是少爺置辦的,他愛唱戲,我不願拘着他,他今天發錢把戲園子的其他人遣散我就知他心中有不好的想法,可我攔不住他……本來少爺最近在努力學習如何做生意,開有幾家鋪子,經營得紅火。他打算過兩年産業多起來,可以滿足沈小姐穿金戴銀,當大少奶奶的生活後再上門提親,沒想到……”老人家用手抹抹眼角,“抱歉,單小姐,讓你看笑話。”

“沒事……”

單雯恍惚着走出即将關門永不會開的戲園子,腦海中充斥着各種念頭。

倒底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沈琴清追求婚姻自由是對嗎?她最後在大庭廣衆下穿露胳膊露腿的裙子是對嗎?占據中華上下五千年的包辦婚姻觀念是對嗎?家族養大你,必要時必須為家族付出是對嗎?

她想不明白。

車水馬龍的街道,陽光恰到好處鋪下,鈴铛聲振響,單雯轉目光過去,少女們踏着優雅的步履自一所大門內走出,鑽入各自的馬車轎子。

擡頭看,“淑女培育學園”六個大字在日頭下明媚。

是她本來該去的女學。

念及好友曾告誡她不要去上女學的話,單雯攔下熟人,低聲問:“魚蔗尾,你的課本可否借我覽看,明日還你?”

魚蔗尾微微挑眉,從懷中抽出書本,假笑着放單雯手裏:“當然。正好我明天不需要來上學,最遲明晚,你派丫鬟來把書還我,我能趕上後日上學就成。”

“謝謝。”

魚蔗尾一頓,大小姐別別扭扭道:“你也別太傷心,誰會想到沈琴清發生不慎打翻火燭的意外呢。”她和單雯及沈琴清确實不對頭,但沒想過要她們去死啊。

——要是她那晚沒有親眼目睹,恐怕同樣是被沈家迷惑的一員吧。

單雯眼睫顫動,先仔細收好書本,而後認認真真道:“不是。”

“她是沈家逼死的。”

順風入耳,吐字清晰。

她現在做不到廣而告之,但是只要有人在她面前說,她絕對不考慮後果的去糾正沈家放出來的說法。

沈琴清,是被沈家,被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社會逼死的。

有朝一日,她定然要沈家去沈琴清墳前道歉。

單雯對愣住的魚蔗尾點頭,轉身走進校園,找處風光好的地方,将書頁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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