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重逢

靈魂被抽離的感覺就想有人擭住了心髒，猛的往後一拽，然後整個人輕飄飄的，周圍光景變換的光怪陸離。過了片刻，再次變得黑暗，卻隐約有光穿透了黑暗，照到視網膜上。

周執睜開了眼，陽光灑在臉上，眼前花花的看不清，一股子消毒水的熟悉味道讓他産生的第一個念頭是:

“他媽的有人給我下藥了？！”

環顧四周，簾子被拉了開來，等眼睛不花了，他才看清周圍的布局——陳舊的鐵質病床，老式的輸液瓶，發黃的床單上印着洗到褪色的幾個紅色大字“解放醫院”。

周執目瞪口呆，伸手不斷摸索自己的手機。

摸了片刻，他怔住了。

如果這是1999年，我根本沒有手機！

他拔下輸液管，跌撞着下了床，針孔裏湧出的熱血順着手臂緩緩流下，結實而有力的身體讓他如夢初醒，這是他二十多歲時的健康身體！

感受着充滿力量、溫暖無比的軀體，周執這才真的相信，他回到了過去。

他徑直朝着門旁的小鏡子走去，自己熟悉卻又無比遙遠的面龐向他不斷逼近，那張少了十五年滄桑歲月雕刻的面龐和除褪青澀的少年模樣讓周執想起了從前，沉默中，這張英俊年輕的臉上平添了幾分突兀的蒼老。

他呆呆的注視着自己，內心五味雜陳。

過了片刻，他才驚醒一般回過神來，擡頭看了一眼時鐘，是下午，正是他簽下契約的時間。周執想了一會兒，這個時候他的父母已經走了三年，身邊親近的人也只有那麽幾個，能把他送來醫院，定時來看望的，只有他們了。

周執看了眼窗外，這時候街上還沒幾輛車，身上大概也是半分錢都沒有，現在時間接近傍晚，要真想去哪裏，也只能等他認識的那些人過來給他送飯了。

他回到床上邊等邊想，如果見到了沈酌，要說什麽呢？以後要跟他一起做什麽呢？想着想着，漸漸凝滞了，思維被綁架，拉到了那個秋天的下午，他說:

“對不起，我們該分開了。”

那個午後，落葉滿地都是，變成了黃色和橘色的汪洋。沈酌漂浮在汪洋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他緊緊閉着嘴，黯淡的雙眸裏盛滿了失望，又有幾分“意料之中”的悲傷。

麻雀聒噪地在落葉中跳來跳去，又唰唰地飛起來，帶起幾片金黃，又晃晃悠悠地飄了下來，有幾片粘在了兩人的鞋上。

“我猜你至少會等到跨完年再說，我們說好了，那天要一起過。”

沈酌終于開口，現在輪到周執沉默。

“就幾個月，你都等不了嗎？”他嘲諷地笑着，眼神像利刃一樣傷人。

“對不起。”周執只知道重複，他猶豫着呢，一句話在嘴邊翻滾，終于還是說出了口。

“但我以後，都不會再愛別人了。”他看着沈酌，眼裏盡是落寞與迷茫，也許，還殘留了一點燃盡後尚存餘溫的深情。

沈酌說，“哦。”

他用一個字變大了濃濃的不屑，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高大削瘦的身影在周執眼中越發模糊，世界安靜下來，只聽得見落葉被他踩碎的悲號，過了一會兒，連細細的嗚咽都聽不見了。

那天，全世界都在慶祝新世紀的到來，他們和天空上永不停息的煙火一同狂歡，周執靜靜地坐在與沈酌分別的公園裏，積雪堆得很厚，人們都跑到市中心去狂歡了，公園空蕩蕩的，仿佛只屬于他一個人。

周執摸出一根煙點着，卻只是夾在手指間，他想起來，有人不喜歡聞煙味。

看着天際潑灑的五彩斑斓，聽着煙花飛上天的尖利長嘯和爆開的響聲，周執知道這個公園不只屬于他，還屬于同在這裏的沈酌。但周執不會去找他，他敢肯定，只要再看一眼，自己就會後悔。

倒數開始了。

“五、四、三、二、一。”

“新年快樂。”周執輕聲說。

“新年快樂。”沈酌在另一個角落說。

周執躺了很久，把一切回憶在腦海裏煮爛了，知道沒什麽東西可供回想時，才肯回到現實。

他慶幸同那個不倫不類的東西簽下那個古怪的契約短短五個月，他一定會把自己走錯的路，走回來。

他坐着等，等那扇門打開。

……

“嘎吱嘎吱”的響聲打斷了周執的思緒，是門開的聲音，他意識到，不由自主地瞪大雙眼，如果進來的是他，周執發誓會将闊別多年的摯愛再次同他見面的模樣深深地刻在肺腑裏。

門的打開在他眼裏成了慢動作，時間逐漸化為令人震悚的心跳，撲通撲通地響着，半躺着的周執把身子撐了起來，他眼中即将發生的事，是神聖無比的、相隔了十五年的相逢。

這一瞬間，他無比确信，來的人，就是沈酌。

在那張臉探出來時，周執的腦中閃過了許多。他害怕、猶豫、不知所措。自己像忘了要如何與他人相處一般，也不知道懷揣着無盡後悔與愧疚的自己，要怎麽面對此時毫無疑問地深愛着自己的沈酌。

他看到我時，會不會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垂暮将死的老人？

……

“嘿。”耳邊響起自己做夢才得以聽見的聲音。

周執不負衆望地愣住了，他只覺得喉嚨和眼睛都幹澀無比，下一秒就要之窒息了。

“……還真傻了不成？”沈酌在周執眼前連打了三四個響指，才總算把他的魂兒拉了回來。

“我……”周執張了張嘴，發覺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像在天臺上張着嘴吹了三天三夜的西北風。

“我什麽我，我不知道你哪兒來的毛病，下個雨走着走着就趴地上了，幾天了才見你醒。”沈酌怪道。

“低血糖吧……”周執幹巴巴地解釋道，心想下一次暈倒，原裝貨回來還不覺得自己神經病……

“我可沒見過有誰低血糖能結結實實暈幾天的，周老爺，厲害啊。”周執哼道。

“彼此彼此沈公子，我也沒見過哪個人拎着粥來半天也不放下站着傻樂，着實開眼。”周執看着沈酌手裏拎着的粥，這家店在他的時間，五年前就關了，賣粥的老太太去世了。

不過，幸好還買忘了要怎麽跟他相處。

周執在心裏悄悄松了口氣。

沈酌拉了把椅子坐下，看見發呆發的跟弱智一樣的周執，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喲，還真傻了啊？”他打趣道。

“滾滾滾。”周執擡眼瞪他，這才看清了十餘年來有幾分模糊的眉眼，還是那般高傲，眉毛也好、眼睛也好、鼻子嘴巴也好，那目中無人高高在上的模樣，可謂渾然天成。

“識相就趕緊的，喝了。走了好久才買到的。”沈酌看似沒好氣卻又小心的打開塑料碗，端着遞給周執。

“遵命，沈公子。”周執道。

他喝粥的時候偷看沈酌，太陽快下山了，恰到好處地把暖色的光分到了他身上，睫毛染成了金色，輕輕地顫抖着，連帶着臉頰和手臂上的細小絨毛也一同變成了金色，像光暈一樣把他包裹，中和了冷冽的長相，襯衫解開了一個扣子，明晰的鎖骨随着呼吸起伏若隐若現，還有面對自己時才會有的笑意，眉梢、眼角、到發絲，全部都是。

“我想你了。”周執看進他的眼眸，像盛滿了水的淺淺湖泊。

沈酌盯着他，“你什麽時候變這麽矯情了？”，然後極其不自在的撓了撓脖子，這實在是太少見了，平時像個鋼板一樣的人這會兒騷氣的不行，而且還一直盯着人看，目不轉睛地。沈酌被他看的有些臊，只好道:“這幾天我看你沒聲沒息的躺着，所以沒課了我就過來坐着陪你。現在想想覺得有點好笑，我特怕你一下成了那種植物人，只好學電視上演的那樣，一遍一遍地叫你名字……你聽見了沒有？這幾天的晚上，我都是趴在這兒睡的。”說着，他沖周執放粥的小桌板挑了挑眉。

周執定定地看着眼中的湖泊，其中遺之缱绻的深情毫無掩飾，下一秒就要溢出眼眶，他忽然有點想哭。

“對不起……”周執道，他頓了頓，略顯生澀地補充，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