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心疼

春雨前去回禀的時候, 沈太妃正在內殿陪着六公主。

這幾日天氣轉熱, 宮裏頭用冰也漸多, 六公主貪涼,多吃了些冰鎮的果子,畢竟是金枝玉葉, 伺候的宮人也不敢管, 只能由着她。

結果到了夜間, 六公主肚子便疼了起來,慘叫了好一陣子, 如此一來,便驚動了沈太妃,連夜叫了太醫, 一副湯藥灌下去, 才算是安穩下來。

到底是女孩子,身子也虛, 沈太妃只這一個女兒,看的像眼珠子一樣,生怕為此落下什麽病根, 出嫁之後有礙子嗣, 便叫太醫開了方子, 叫六公主接連喝幾日,大好了之後才許出門。

以往春雨來的時候,沈太妃都會有所避諱,此次卻不曾——六公主年紀也不小了, 眼見着便要選婿,該知道的也該知道。

沈太妃示意春雨起身,直言問道:“恪太妃那邊,是不是請了秦尚宮過去?”

春雨應了一聲,回禀道:“萬嬷嬷說壽安殿後頭的屋頂壞了,請秦尚宮去看看,找個時間修葺一二,簡簡單單幾句話,說了不止一刻鐘。”

“蠢,”沈太妃唇角挑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對恪太妃下了定論:“只聽了一個似是而非的消息,便上趕着去煽風點火,唯恐自己不夠張揚。”

“——陛下能将整個秦宮把持的嚴嚴實實,這麽多年從沒生過什麽異變,宣室殿裏頭的內侍宮人,是哪一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将消息私自傳出來?”

自一側宮人手中接過藥碗,她親自喂六公主服下,語氣暗含諷刺:“也是宮中的老人了,怎麽連這樣一點小事都看不出——若非陛下有意為之,誰敢向她通風報信?”

春雨似是想起了什麽,神色中卻有些惶恐,小心的看一眼沈太妃,沒敢開口。

“你是同我一道從沈家進宮的,”沈太妃将藥碗遞給一側的宮人,淡淡道:“有什麽話是說不得的。”

沈太妃雖給了定心丸,春雨聲音卻還是明顯的低了下去:“奴婢只怕,恪太妃是被養高了心思,這才沉不住氣。”

“心思是養高了,只可惜,”沈太妃語氣中有毫不掩飾的鄙夷:“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她還真以為,自己孫子能有大造化呢。”

皇帝年過而立卻不曾成婚,身邊既無妃妾,也無子息,一來二去的,自然生出各種各樣的流言。

其中,流傳最廣,也最為人所接受的,便是皇帝年輕時候在戰場上傷了那兒,子嗣上怕是有心無力,如此一來,少不得要過繼宗室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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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聽這個消息,最為高興的,便是恪太妃了。

原因無他,子嗣的過繼,自然是以血脈親疏為基準,選擇最為親近的一支。

在先帝諸子已死,只餘皇帝與自己兒子二人的情況下,誰會被選為過繼者,實在是太好猜測了。

自己兒子早早的娶了王妃,雖是個短命鬼,卻也為兒子留下了唯一的血脈——這難道不是上天注定的運氣嗎?

為着這個緣故,七王乃至于恪太妃的地位,也曾經一度水漲船高,直到皇帝下旨立後,才猛地跌了幾分。

“只可惜,”沈太妃漫不經心道:“登的越高,摔得越慘。那樣的消息傳出去,她不想着如何制止,竟出手推波助瀾,豈非是取死之道?

她也不想想,若是将來陛下立後生子,這個曾經被傳言要過繼的孩子,會有什麽下場?

即使陛下能輕輕放過去,陛下的皇子們呢?

對于這個曾經有望登位的孩子,諸皇子會怎麽想?”

“恪太妃同秦尚宮素來交好,這一次站到秦尚宮那邊去,”春雨低聲道:“其實也不奇怪。”

“自然不奇怪,”沈太妃微微一笑,緩緩搖着手中的團扇,道:“為着她那位好侄女,她在皇後面前丢了臉,自然不會有什麽好感,可更深一層的,只怕還是在恨。”

“恨皇後入宮,更恨皇後叫七王世子沒了指望,可她也不想想,便是沒有皇後,也會有別人,陛下身子康健,子嗣總是會有的。能在當年那場宮變中活下來,本就是運氣,她原就不該想那些有的沒的……”

沈太妃停住嘴,神色有些複雜,看向一側的六公主,道:“——知道我為什麽沒有避開,叫你也在旁邊聽一聽嗎?”

六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孩子,那時候沈太妃得寵,先帝也疼愛六公主,照這個形式看,本該是驕縱性子的。

可她畢竟母親是商家女出身,為着這個,連帶着她也沒少被人說三道四,後來先帝去世,繼位的兄長同她感情淺薄,雖說不會有所苛待,卻也不會有什麽額外照顧。

如此一來,她自然也沒能變成刁蠻公主,而是像母親那樣,玉蘭花般溫婉平和,清麗脫俗。

看一眼自己母親,六公主低聲道:“母妃應是想提點我,好生同皇嫂相處。”

“你能想明白便好,”沈太妃微微舒一口氣,道:“我聽人說過,魏國公家的姑娘品性溫和,不是會生事的人,并不難相處,同她交好,自然也不是難事。

更何況,西涼的那場戰事,還不知會如何,萬一……”

沈太妃這句話說的輕柔,其中暗藏的意味卻深沉,六公主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冷戰,目光中也摻雜了些許驚恐:“母妃……”

“若是勝了,為撫恤西涼,或許會有公主和親,若是敗了……”沈太妃壓低了聲音,語氣中也有隐藏極深的擔憂:“前代雖也有宮人雨宗室女稱作公主,嫁到外頭去的,可非皇室女便是非皇室女,哪裏比得了真正的金枝玉葉更顯誠心。”

“——無論勝敗,還有比送先帝骨肉公主和親,更能彰顯誠意的嗎?

更不必說,無論是你,還是五公主,同陛下都算不得親近,便是舍了,也沒什麽。”

六公主年紀小,想事情自然也不似母親細致,驟然聞聽此言,便猛地坐起身來,這幾日面上好容易養起來的紅暈也散了幾分,凄慘慘的透出幾分白,竟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不,不會吧。”

“你也別太擔心,”沈太妃将女兒按回床上:“我觀陛下心性,并非軟弱可欺之人,氣度使然,想必做不出公主和親這等氣弱之事。再則,這些年他雖待我們不甚親熱,卻也不曾有意欺辱,我本也只是有此擔心,叫你注意一二才是。你只管同皇後交好,若是将來真的走到這一步,娘娘也能為你求求情,說幾句話。”

事關女兒将來,由不得沈太妃不謹慎,微微加重了語氣,她道:“明白嗎?”

六公主雖還心有餘悸,神色卻緩和下來,用力的點點頭,道:“母妃寬心,我都明白的。”

青漓與皇帝一道用膳時,便已是午時中,等用完膳,已經到了午時末。

畢竟天氣熱,二人也沒怎麽折騰,只就近留在宣室殿正殿的裏間用了膳。

大概也是為着皇帝方便,裏間桌案床榻一應俱全,政事繁忙時,留居此地也是使得。

用過膳後,自有內侍過來收拾桌案,皇帝看一眼小姑娘,道:“午間困不困?”

青漓被他這話問的有些臉紅——一個上午睡到日上三竿的人,被一個早早起身的人問困不困,怎麽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輕咳一聲,她道:“不困。”

“那便随朕去前頭吧,”皇帝站起身,要拉着她往外頭走:“哪怕只坐在一邊也好,免得朕總覺枯燥。”

青漓卻坐在原地紋絲不動,只單手托着腮,道:“衍郎去看奏疏嗎?”

皇帝停住身,反問道:“不然呢?”

內侍們手腳快,桌案已收拾幹淨,屋子裏眼見着只他們二人。

青漓眼睛輕輕眨一下,向候在門邊的兩個內侍道:“你們且退下,把門帶上。”

皇後的話是得聽,可皇帝畢竟還在這裏呢,那兩個內侍也不敢有什麽動作,只将目光小心的投到了皇帝身上去。

皇帝笑了一聲,有意為青漓立威,微微提高一點聲音:“沒聽見皇後吩咐嗎,還不退下。”

那兩名內侍應了一聲,輕手輕腳的合上門,退了出去。

“小妙妙,”皇帝這才看向青漓,語氣溫和:“又想搞什麽鬼呢。”

青漓答非所問 ,只擡着眼睛看他,出言問道:“未曾批閱的奏疏,多嗎?”

皇帝略一思量,倒也不避諱她:“算不得少。”

青漓點點頭,又道:“晚一些看,可會出什麽纰漏麽?”

“沒什麽民生大事,”皇帝答道:“自然也無甚纰漏可言。”

青漓微微一笑,卻不多言,只伸手勾住他腰帶,拉着他往裏頭床榻上去。

小姑娘少有這般主動的舉止,皇帝竟不知她意欲何為,也不阻止,只順從的跟着她,含笑坐到了床榻邊上。

擡手撥一撥青漓耳畔的青玉墜子,他揶揄道:“光天化日的,做什麽呢。”

別人可能會怕皇帝,青漓卻不怕,他才剛剛坐下,她便手掌心兒用力,将他上半身壓倒在床榻上。

微微一笑,青漓在他耳邊低低的道:“白日宣淫,好不好?”

眼波流轉間,她顧盼神飛,端的是嬌妍出衆,分外的動人。

皇帝一顆心被她撩撥的酥了幾分,卻還是把持的住。

只因他不意小姑娘竟這般大膽,倒叫那份吃驚蓋住了蠢蠢欲動。

這裏說大膽,倒不是覺小姑娘放肆,而是她明知自己恨不能将她吞了,竟還敢帶着自己往床上鑽,可不是大膽麽。

“你這話,”皇帝眸光深了些許,緩緩道:“可做得真嗎?”

“這還用問?當然是假的。”青漓一句話打散了皇帝心中的旖旎,彎腰為他脫靴,便将他往裏推,随即,她自己也脫了繡鞋上塌。

她也不管皇帝目光中的疑惑,只伸手叫他合眼,道:“睡覺。”

皇帝被她一連串的動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嘴唇動了動,剛剛想要開口,卻被她兩根手指堵住了。

“衍郎,”青漓低頭親親他的唇,目光溫柔,道:“我乖,你也要乖。”

這樣一個小姑娘同自己說這個,皇帝莫名覺得有些好笑,手臂用力,将她拉到自己懷裏去親一下,有些無奈的道:“好端端的,怎麽同朕說這個?”

青漓眼睛一眨不眨,認真的看着他,道:“因為,我心疼你。”

皇帝不意小姑娘說出這樣一句話,竟怔住了。

“我非草木無心,怎會不知衍郎疼我,”青漓卻不停頓,只繼續道:“可是,我卻也不能只一味叫你疼我。”

深深看一眼皇帝,她道:“——夫妻相處,本就該互相憐惜的。”

皇帝明白她想說什麽了,目光隐約有些波動,卻極柔和,他緩緩道:“還沒有人……同朕說這樣的話。”

“跟別人有什麽關系,”青漓看着他,目光同樣的柔和,卻很堅定:“——我自己的男人,我自己心疼。”

皇帝微有驚訝之意,卻見小姑娘到自己懷裏去,環住自己腰身,聲音有些難過,低低道:“瘦了。”

她話音低,他卻覺心頭一顫,湧起一陣說不出道不明的觸動來,既酸又甜,難言的熨帖。

摸摸自己臉頰,皇帝道:“這樣明顯嗎?”

“不只是臉,”青漓在他腰上輕輕拍一下,語氣有些低沉:“這裏也是。”

“那些近身伺候的都沒發現,”皇帝笑了一下,語氣是難掩的柔情,他道:“我們妙妙是怎麽覺察到的?”

青漓擡眼看他,定定的看一會兒,忽的有些面紅。

皇帝有些奇怪:“說不得麽?”

青漓卻忽的笑了,湊過臉去,極輕的吻了吻他的唇,往他耳畔低低的說了一句,聲音幾不可聞。

裏間的窗半開,六月的風勉力擠了幾分入內,帶進去一陣帶着淺淺躁動的暖波,叫人心頭也跟着染幾分浮躁,無端煩悶起來。

可小姑娘的話一入耳,他卻覺滿心清涼,靈臺清明,情腸再不可更軟半分。

那雙清亮的眼睛注視着自己,目光中是毫無雜質的情意,他聽她語氣含羞,低聲答道:“——何須問短長,君身妾抱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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