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喜氣

元城長公主出門之前, 對着滿目殷切的靖安侯夫人連連保證“無妨的, 不看僧面看佛面, 陛下總會顧念一二的,母親寬心些”,等人到了宮門, 卻連正主都沒見到, 便被客客氣氣的打發了, 心中焉能不氣悶,一雙玉手掩在衣袖下, 指甲幾乎要刺到肉裏面去。

加之宮門周遭皆是禁衛,身邊亦有随行侍從,她本以為能暢行無阻, 不料卻在一開始便碰了個釘子, 臉面直接被掃到了地上去,被一衆人瞧個正着, 好不窘迫。

強自維持住笑意,元城長公主帶着人回了靖安侯府,剛一入門, 靖安侯夫人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來, 面上隐約有種幾乎要發光的亮堂:“——如何, 娘娘可肯幫着說情?”

事情沒辦成,元城長公主極覺難堪,勉強笑了笑,低聲解釋道:“臨近年關, 娘娘諸事繁忙,頗覺疲累,加之身子不适,便不曾見我……”

她話還不曾說完,靖安侯夫人面上的笑容便以可見的速度消失了,眼底的期許也淡了下來,挑着眼簾看一眼元城長公主,僵硬的道:“殿下……不曾見到皇後娘娘嗎?”

元城長公主臉面頗有些下不來,卻也只得幹巴巴的道:“……是啊。”

她這話一說,靖安侯夫人臉色不太好看了,掩着口咳一聲,隐隐透出幾分不耐來,推開了元城長公主挽住她胳膊的手,冷臉道:“侯爺剛剛才見好,今日的藥還沒喝,我怕是得去伺候着,便不同殿下多言了。”

元城長公主也是被嬌寵這長大的,極少見人這般翻臉無情,毫不掩飾的嫌棄漠視,一時之間,竟有些沒反應過來,只怔怔看着靖安侯夫人帶着人離了內室,掀開厚厚的門簾,徑直離去了。

“沒用的東西到哪兒都是沒用,生孩子生不出,求人也求不成,”冬日的風聲隐約将靖安侯夫人不再掩飾的怒意送了過來——或許,那正是她刻意想說給自己這位落地鳳凰一樣的兒媳聽的:“自娶了她進門,便沒一件舒心事,侯府不順,子嗣也不順,下不了蛋的雞,居然還有臉面占着窩不挪地方!”

元城長公主被婆母這一通冷嘲熱諷的話氣的渾身哆嗦,連帶着姣好面容一道扭曲起來。

先帝過世之後,她受了這些年的閑氣,此刻怒火上頭,半分也不想忍下去,信手推開窗子,狠狠将手中杯盞摔到了院落裏。

“砰”的一聲脆響,茶沫子與碎瓷一道飛濺出去,外頭靖安侯夫人的聲音有轉瞬的停滞,随即便愈發尖利起來,什麽早已失勢便要認命,下不了蛋就要挪窩,句句都往元城長公主心窩子裏頭戳,刀刀見血。

元城長公主性情本就剛烈,只是這些年待在北方,生活所迫才硬生生磨的平和些罷了,此刻卻被靖安侯夫人全然将骨子裏的那份狠厲激發出來。

“老東西,當年狗一樣求着本宮嫁過來的,難道不是你嗎?”

“好啊,眼見本宮失勢了,一個個的,都敢踩到本宮頭上來了!”

她獰然冷笑,随即便轉身大步到了內間,取了年少時慣用的長匕便要奪門而出,面上陰冷神色使然,任誰也不懷疑,真被她追上了,只怕真能一刀捅死靖安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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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陪伴着元城長公主多年的兩個侍婢死命拖住她,連聲哭求道:“您消消氣,消消氣,同她計較些什麽呢,她是眼見大事不妙,這才說出這種話來,您是皇家公主,無論如何,總少不了榮華富貴,何必同這種人置氣,跌了身份呢。”

公主畢竟是公主,除非是牽扯到謀逆大案中去,否則,君主是不會将其下罪的。

換言之,便是靖安侯府這一回栽了,元城長公主也未必會受到什麽影響,頂多是面上難堪些,日子卻也不會有多難過。

被二人輪番勸了一陣,元城長公主終于陰沉着臉,将此事忍了下去,只是心底如何計較,卻是不得而知了。

到了晚間,靖安侯府一家子用晚飯時,她面上便看不出什麽了,雲淡風輕的坐在丈夫身邊,似是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靖安侯這幾日身子見好,雖還是喝着藥,卻也能起身了,稍顯渾濁的目光轉了一圈兒,禁不住皺起眉來:“老二呢?”

“指不定又是去哪兒鬼混了,”靖安侯夫人素來不喜庶子,因着長子無嗣,侯府有可能着落到庶子身上去之後,這股不喜愈發濃重,掀起眼皮,沒好氣道:“府裏頭誰不是忙碌的腳不沾地,只他不見人影兒,爛泥糊不上牆!”

她話音未落,便見靖安侯府的二公子季明懷擦着汗回來了,似是不曾聽着嫡母那番話一般,先是請了罪,這才向靖安侯道:“父親見諒,委實是公務緊急,兒子推脫不得,這才回的晚了。”

靖安侯聲音還有些低啞,咳了一聲才道:“陛下都封筆了,什麽事能叫你這樣急?”

“年終祭禮中帝後同臺相祭,本都是定好了的,”季明懷在禮部當差,聞言回道:“可今日陛下突然下了旨,今年的祭禮,皇後便不必去了,其餘禮節也一并省了即可,眼見着只差幾日,萬事都要改,少不得多忙一會兒。”

年終祭禮非比尋常,乃是大典,等閑不會出現變更,是以靖安侯聽聞,也是微有驚色:“好端端的,如何就改了?皇後……”

他略微有些氣喘,說完“皇後”二字,便微妙的停住了,正因如此,才更叫人想要知曉其中緣由。

“都說皇後得寵,眼下看來,也未必盡然,”元城長公主慢條斯理的擦了擦唇,冷笑道:“明明同祭的旨意都下了,卻被臨時收回去,這若不算是打臉,還有什麽算是?不過如此罷了。”

今日她受辱,話雖說靖安侯夫人說的,起因卻還是得怪到皇後頭上去,若非她不拿正眼看人,自己又豈會如此?

不過也是,皇後自己都不得臉呢,便是真見了自己,只怕也幫不上什麽。

元城長公主這話說的難聽,涉及的又是皇後,若是換了別的府邸,少不得要挨幾句教訓,可靖安侯府并皇家關系淡淡,同魏國公府更無交際,其中再穿插上一個想着入宮、卻被皇後阻住的季斐斐,此刻自然不會有人去糾正。

靖安侯夫人想着皇後不肯講情面,竟連元城長公主這個小姑子的面也不見,心中也有怨恨,便順着說了一嘴,諷刺中帶着酸:“誰說不是呢。”

“那的确不是,”季明懷身份不如靖安侯夫人,也不如元城長公主,等那二人說完了,才頗有些尴尬的低聲道:“禮部的長官私底下封紅給傳旨內侍,這才知曉,原是皇後有孕,陛下歡喜的厲害,不欲中宮操勞,這才令禮部改制……”

庶子說話時聲音不高,靖安侯夫人卻覺臉上似是被甩了極響亮的一巴掌,熱辣辣的疼了起來,執住筷子的手一抖,銀筷險些掉到地上去。

她臉紅,元城長公主這個剛剛才出言諷刺的更甚一層,尴尬之餘,氣悶酸楚更多——憑什麽,憑什麽所有好事似乎都盡着魏氏女!

懷便懷吧,能不能生下來還未知呢!

靖安侯夫人過了那陣尴尬勁兒,倒想起另一層來,信手将筷子扔到桌子上,連一側靖安侯的注目也不在乎了,只語氣帶刺道:“皇後娘娘福氣當真深厚,入宮不到兩月便傳出喜事來,不知要羨煞多少人呢。”

季斐斐明了母親心事,此刻便順理成章的接了上去,口中寬慰道:“母親不必憂心,您身下有大哥,将來還會有一群孫兒呢,福氣自然也是厚重的。”

“将來,将來,誰知到底是哪個将來,”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她也索性說開了,目光涼涼的自元城長公主面上刮過:“也不知我合眼的時候,能不能瞧見那一日。”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靖安侯夫人又是長輩,占着元城長公主無子的由頭,如何也是占理的,元城長公主美豔的榮光中失了幾分顏色,唇也有些白,借着衣袖遮掩,拉了丈夫一下。

靖安侯世子看一眼鬓發已白、眸底暗含希望的母親,終于還是低下頭,不曾言語,算是默許了母親的意思。

似是經了風霜一般,元城長公主的臉霎時間慘白起來。

幾家歡喜幾家愁,靖安侯府愁雲慘淡的時候,魏國公府倒是喜氣洋洋,人人面上帶笑。

青漓是十一月中出嫁的,等過了一月便是十二月中,本是可以召見娘家人的,可那時候她還病着,自是不欲叫人憂心,便不曾傳召,等再過幾日,便臨近年關,這樣的當頭召見也是不好,便只忍耐了下去,等着來年命婦朝見,單獨将母親留下便是。

雖說見不到面,能時不時的送個信兒卻也是好的,董氏見多了小夫妻婚前黏黏糊糊的樣子,心知皇帝有多偏寵女兒,卻也怕日常面對面相處起來有個磕磕碰碰,一來二去的雙方消磨的沒了感情。

雖說女兒也送了幾回信回府,語氣也全然歡喜,董氏寬心之餘,卻也怕她報喜不報憂,将煩心事按下不提,挂心的不行,今日聽聞宮中有人來報喜,便急匆匆的同長媳一道過去了。

來的是董氏送到青漓身邊的陪嫁嬷嬷王氏,兩下裏也無什麽隔閡,一見着便喜盈盈的向董氏施了禮,開門見山道:“恭喜夫人,太醫确診,娘娘已有一月身孕,陛下歡喜的緊,特意差奴婢回來報喜呢。”

董氏一聽便笑開了,忙不疊拉着王氏細問女兒身子如何,胃口如何,只恨不能自己去瞧瞧,一側周氏聽聞小姑有孕,也是歡欣不已,吩咐着給府中人賞喜錢,又另外吩咐再與公衆報喜人一份賞。

“都好,都好,”王氏當初便是董氏的陪嫁丫鬟,加之自己也是做了娘的,知道董氏最想知道什麽,只連聲兒的報喜:“娘娘身子好着呢,陛下也寵愛的緊,小兩月了,也不曾紅過臉,人都豐潤幾分呢。”

“果真嗎?”董氏一顆心放下,複又憂心忡忡的問道:“胃口可還好?吃得下東西嗎?是否惡心?她身子嬌,一到夏日便吃不下東西,此時雖是冬日,孕吐使然,只怕也不會好過。”

“倒是不曾見娘娘有孕吐征兆,還是陛下見娘娘用過了酸蜜餞,這才起了心思,召太醫過去瞧的呢,”王氏含笑道:“娘娘好得很,夫人若是不信,等再過幾日,只管入宮去瞧瞧便是。”

“娘娘喜食酸,”王氏壓低聲音,繼續道:“奴婢瞧着,腹中只怕是位皇子呢。”

“她還年輕,倒也算不得太急,”董氏心中也希望女兒能一舉得男,但更挂心的,還是女兒身體:“還是頭一胎,生産怕也難些,只是要辛苦你們些,仔細提點着她,勿要胡鬧才是。”

王氏自是含笑一一應下了。

青漓是頭一次有孕,歡喜之餘,也好奇的緊,皇帝雖年長她好些,卻也是頭一回做父親,二人湊在一起絮絮叨叨,想着還未曾出世的孩子,滿心憧憬的說個不停,年齡上的差距倒也不那麽大了,周遭侍奉的內侍宮人見了,也是偷笑不止。

這樣的時代,生男遠比生女得便宜,到了晚間安歇時,青漓懶洋洋的靠在皇帝懷裏,小心的試探道:“衍郎想要皇子,還是想要公主?”

“自然是皇子,”皇帝沒按照标準套路“想要個像你的女孩子”來答,而是合着眼道:“日後又不是不生了,公主也不必急在一時。”

青漓本是不擔心的,此刻卻被他說得有點怕了,拿手背去蹭他剛剛長出胡渣的臉,輕聲埋怨道:“若是公主,又該如何是好?衍郎……會不喜歡她嗎?”

“怎麽會,”皇帝輕笑了一聲,睜開眼去看她,溫聲道:“無論男女,皆是朕的骨肉,朕哪裏會有不喜歡的道理,只是覺得這當口,皇子要比公主好得多。”

“妙妙,”湊近了他的小妻子,皇帝低聲道:“——朕今年三十有二了,之前是不在乎,便覺沒什麽了。現下既有了你,咱們又不是不能生,何必将萬裏河山拱手他人?若能早些生下皇子,叫朕親自教習,将來擔起重任,豈不是兩全?”

這還是他頭一次将皇位傳承之事說出來,青漓心下驚訝,感念之餘,卻仍有些憂心。

往他懷裏蹭了蹭,她低聲道:“那說好了,若是公主,你也要一樣待她好的,不然,我可不依。”

“放心吧,”皇帝親親她額頭,道:“皇子公主,朕一樣喜歡,絕不會偏的。”

青漓信他此言,心中也覺松一口氣,正想合眼睡下,卻覺他拉着自己手胡作非為,語氣揶揄道:“朕舍不得辛苦妙妙,忍得這樣艱難,妙妙是不是需得回報一二?”

“你,”青漓被他堵住了,想着他前些日子的龍精虎猛,再想着接下來時日皇帝便要偃旗息鼓,倒是有些歉意,紅着臉幫了他一回,算是給喂了塊兒小糖吃。

皇帝也不客氣,直害的小姑娘手腕都酸了才肯放,面上神情舒然,顯然得趣兒的很。

青漓見不得他這幅吃飽喝足之後就開始梳毛的悠閑樣子,活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花孔雀在對鏡梳妝,氣咻咻看他許久,終于忍不住念了一句:“便叫你先得意,等再過些時日,我看你如何熬。”

“小妙妙,”皇帝一點停下自己梳毛動作的意思都沒有,只挑起眼簾,冷笑道:“朕最不吃威脅了,今日便将話放在這兒——便先叫你得意,等再過些時日,朕看你如何熬。”

青漓仗着有孕,才不怵他呢,吐着舌頭做鬼臉:“怕死了怕死了,那還不知是在猴年馬月呢,誰要理你。”

“誰同你說猴年馬月了,等着吧,”皇帝懶洋洋的合上眼,語氣中有種上挑的笑意:“——有你哭的時候。”

青漓梗着脖子裝硬漢,勉強硬了一會兒,終于頹然軟了下去,可憐巴巴的蹭蹭皇帝,上揚的尾巴也耷拉下去了 ,在地上憂心忡忡的掃來掃去:“衍郎,我錯了。”

皇帝似有似無的哼了一聲,不理會她。

青漓心裏頭直打鼓,連連搖他胳膊:“衍郎,理理我嘛。”

皇帝睜開眼,涼涼的看她一會兒,終于伸臂将她按到自己懷裏了:“睡覺。”

“我就知道,衍郎待我最好,”小姑娘的聲音甜的打圈圈兒,殷勤的在他面頰上親一下,她道:“妙妙最喜歡你了。”

“好什麽啊,”皇帝慢條斯理的挑一下唇角:“——朕有說過,這事兒就這麽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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