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讨厭
三位太妃畢竟居于宮中, 即使是從自己寝殿趕往承明殿, 也遠比自宮外趕來的七王與元城長公主夫婦快些。
兩位公主與太妃同居一殿, 自然也晚不了,如此一來,便将姍姍來遲的元城長公主夫婦襯的格外凸出了。
元城長公主現下脾氣不好, 倒退幾年, 就更算不得好了。
皇帝這個常年在西北極少見面的兄長見得少, 矛盾雖有,卻也算不得多。
沈張二位太妃貌美得寵, 元城長公主也不敢太過分。
只有恪太妃與七王這對坐冷板凳的母子,時不時的便要被冷嘲熱諷幾句,七王雖比元城長公主年長, 卻也沒少受她欺負。
可風水輪流轉, 皇帝登基之後,恪太妃與七王得以翻身, 元城長公主跌落凡塵,終于輪到曾經高高在上的她被人俯視了。
帝後未至,衆人也不必過于拘禮, 恪太妃懶洋洋的擡眼, 拿自己眼角夾了一下元城長公主夫婦, 見他們眼下掩蓋不住的烏黑與神色中的淡淡憔悴,禁不住掩口笑了。
“元城前些日子還好好的呢,現下怎麽變成這樣了?”
恪太妃神情關切,語氣慈善, 仿佛元城長公主是她所關愛的小輩,受了半分委屈都得趕快說出來,為她伸張正義一般:“公主是金枝玉葉,天家貴女,驸馬自應好生照料才是,怎麽我見着,似是清減憔悴許多?”
想着丈夫那日的沉默,元城長公主心頭只發苦,像是灌了滿口的黃連,舌頭牙齒都不歸自己所有了。
到底是有一份傲氣在,她也不願叫恪太妃這個舊仇看笑話,強自扯了笑容出來,答道:“這幾日臨近年關,母親中饋繁忙,為人兒媳的,少不得要幫扶幾分,許是太過疲憊,今日才有些失色。”
“人上了年紀,看事情便容易花眼,一不小心便想差了,公主可別氣,”恪太妃漫不經心的瞧着自己塗得嫣紅的指甲,眼尾徐徐挑起幾分帶刺的嘲諷來:“知道的是你幫持婆母,心有誠孝,不知道的啊……”
她拉長了聲音,暖融融的內殿中似是起了一陣微風,吹得人心都亂了起來:“還以為是因公主無子,驸馬不喜,這才鬧得夫妻失和呢。”
“——你!”
元城長公主咬着牙怒視恪太妃,幾乎氣不過要去理論,靖安侯世子連忙拉住她,低聲勸解道:“這樣重要的日子,你不要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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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惹事?”元城長公主心中一陣酸澀,木然的癱坐回自己位子上,看着面上寫滿謹小慎微的丈夫,她難以置信的重複道:“你覺得……是我在惹事?”
靖安侯世子也是男人,自然也有男人固有的劣根性。
元城長公主是先帝愛女,靖安侯世子縱然出身不高,卻也低她一頭,在這個生性霸道蠻橫的妻子面前,難免硬氣不起來。
但是當先帝病逝,元城長公主失寵,失去身上的光環之後,他頭上的這座叫他喘不過氣來的大山,似乎也有了松動的跡象。
譬如在那夜,他頭一次大着膽子,表明了自己想納妾的意思。
天大地大,豈有叫自己斷子絕孫的道理?
再譬如此刻,他選擇沉默不語,便是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靖安侯府樹仇夠多了,她還是少出去得罪人為好。
看着丈夫神情,元城長公主輕輕笑了兩聲,不知是心酸,還是可笑,笑聲之中,莫名有種淡淡蒼涼之意彌漫。
“公主雖說金枝玉葉,也別盡着驸馬欺負呀,”恪太妃唇角彎起一個弧度,饒有興味的看看元城長公主,再去看看靖安侯世子:“大庭廣衆的呢,總要謹慎些的。”
元城長公主目光一厲:“你不要得寸進尺!”
“公主這話說的,”恪太妃緩緩露出一個既無可奈何,又委曲求全的笑容:“倒是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這話說的平淡,面上神色也溫和,只要衣袖底下的手指,将自己衣角捏的死緊,細白的手腕青筋繃起,顯然是用了十分力。
這位公主自幼得寵,從沒有受過什麽欺負,眼下只被自己頂了幾句,便受不了了?
這幅受了無盡屈辱,又強自忍下的樣子,真是叫人看的又痛快,又作嘔!
元城大概是忘了,她小時候肆意取笑自己兒子是天殘,腿腳不穩當,竟故意将兒子身邊人支開,當着她身邊奴才的面一次次的将兄長絆倒取樂,直到摔得爬不起來才肯罷休。
兒子怕自己憂心,所以咬着牙不肯訴苦,還是自己發現他走路更不穩當,才知曉其中內情。
七王雖是天殘,卻也是恪太妃唯一的孩子,更是她心尖兒上的肉,容不得別人傷害分毫,眼見着元城長公主将自己兒子當成玩意兒取樂,恪太妃怎麽可能不恨?
輕描淡寫的踩幾句都是輕的,便是遞給她一把刀,她都敢捅死這小賤人!
說來也是好笑,當初取笑自己生了天殘的人一定想不到,她自己長大了,便是連只雞都生不了吧?
——報應不爽!
青漓一進內殿,便感知到周遭氣氛有異,不易察覺的環視一周,便見元城長公主面色陰晦,似有不虞,心下微動,卻只不動聲色的跟着皇帝到主位上坐了。
沈太妃出身商家,嘴巴最是讨喜,笑吟吟向青漓道:“前些日子去宣室殿拜見時,還說娘娘即将得子這樣的吉祥話呢,眼下果真有孕,可別忘了為我們幾個封紅才是。”
“沈妹妹說的是,”張太妃也含笑掩着唇,神采奕奕道:“這樣的關頭娘娘可不能小氣,非要封個大的不成,對了,一個也不成,等皇子降生,還得另有一封才是。”
五公主與六公主在側,也笑盈盈的湊趣道:“見者有份,皇嫂總不好略過我們去吧?”
“都有,都有,”青漓被她們說的心緒松快,含笑道:“見者有份,誰都少不了。”
一衆人嬉笑開,空泛而華麗的內殿似乎也有了幾分熱乎氣,宮人們魚貫而入,将菜肴一一呈上,樂起舞出,這日的宮宴正式開始了。
“憑什麽要給她們封紅?”皇帝一手撐腮,借着笙簫之聲的遮蔽,低聲瞧着身邊的小姑娘,不滿道:“還不是花朕的錢?”
“圖個樂子罷了,能花幾個錢,”青漓斜他一眼:“你将錢全堆在那裏,還能給你下崽不成。”
“下崽是下不成了,”皇帝慢騰騰的揉着下巴,道:“——至少也不咬人吧?”
“那我就花自己的,”青漓不去看那小氣鬼,道:“誰稀罕你那幾個錢。”
“倒也不是疼錢,朕就是覺得自己有些虧,”皇帝道:“說吉祥話兒的都有封紅……”
緩緩湊近小姑娘一點兒,他低聲道:“——朕這個主力功臣,怎麽什麽都沒撈着?”
“撈什麽撈,”青漓微紅着臉瞪他:“這麽好的酒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堵不住,”皇帝仔細想了想,又向她道:“除了朕的妙妙,什麽也堵不住朕的嘴。”
青漓默默地別過臉去,不理會這臭流氓。
她目光往邊上一斜,卻恰好同七王對上了視線,一觸即分。
七王腿有天殘,從無登基之望,從小到大也只是想着做個富貴閑人,最大的愛好就是美人兒,年紀輕輕眼下便見着黑了,此刻驟然同那位美玉般剔透的小皇嫂對上視線,卻忙不疊低下頭了。
——美是真美,卻絕非他可觊觎的,否則,皇帝兄長非煮了他不可。
這般淺顯的道理,七王還是明白的。
元城長公主興致不高,目光淡淡的,随意在七王席位上掃過,忽然笑道:“元慶?”
在七王身邊坐着的世子元慶順勢看了過去,自小便被嬌慣着的小孩子,見說話的是素來同自己家不睦元城長公主,眉頭便皺了起來:“姑母何事?”
“一個人總是孤單,連陪着玩兒的人都沒有,”元城長公主笑的溫柔,語氣像是含着花蜜的甜香,不知不覺中誘人入彀:“再過些日子,你皇伯母便會生小皇弟,等他大了,便能陪你玩兒了……”
“元慶年紀到了,正是該好好念書的時候,哪裏能只想着逍遙,”恪太妃敏感的察覺到了危險,心都戰栗起來,強笑着打斷了元城長公主話頭。
她曾以為元慶會被皇帝過繼,前途無量,自然是寵的厲害,甚至早早将自己心腹送過去幾個,專門照顧他起居,有的沒的,也會同他說幾句不該說的。
他還是小孩子,若被元城長公主引導着,說出什麽不該說的,那可就全完了!
勉強忍着心底的驚惶,恪太妃以目示意兒子與孫子:“更不必說皇子尊貴,哪裏能輪得到元慶陪着玩兒……”
“別聽你祖母說這麽多,”元城長公主不動聲色的打斷了恪太妃,只笑吟吟的盯着元慶:“元慶說,喜不喜歡小皇弟?”
不等七王伸手去拉自己兒子一把,元慶便将眉頭皺的更深,斷然道:“讨厭他!”
恪太妃與七王那顆一直提着的心落了地,卻是“啪”一聲摔得稀碎,怎麽也糊不起來了。
四下一片寂靜,說笑聲也聽了,舞姬們出身宮中,耳聽六路眼看八方是基本功,聞言幾乎要一齊摔倒,可樂聲不停,只得戰戰兢兢的繼續翩翩。
衆人屏氣息聲,只有皇帝為自己的小皇後挑着魚刺,笑微微的問了一句:“——為什麽讨厭他?”
七王與恪太妃的冷汗一齊下來了,正欲說話,卻聽皇帝笑道:“你們這是做什麽,當着朕的面,還能把人家嘴堵上不成?”
他也不去看別人,只瞧着元慶,神态溫和的道:“為什麽讨厭小皇弟?”
元慶自小便被寵壞了,自然也不知如何看人眼色,想着前些日子嬷嬷們在自己耳邊說的話,心裏一陣不滿,下意識的說了出來:“——他會搶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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