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爸爸
元慶這話說的輕快, 語氣也極自然, 渾然不知自己說了多麽了不得的話, 頓一頓,他繼續道:“——要是沒有他就好了。”
正是冬月,皇後又有孕, 皇帝怕她受涼, 特意吩咐人将炭火燒的熱些, 內侍們不敢敷衍,自是盯着這裏, 将內殿熏得暖香才停,即使外頭天寒地凍,承明殿內竟如春日般溫煦和暢。
七王剛剛聽到這消息時, 還曾感嘆自己皇長兄是當真動了情, 竟連如此細微之處都挂着心,何意百煉鋼, 化為繞指柔,這話說的委實不錯。
可到了此刻,他卻也沒有風花雪月的心思, 周身只一個感受, 如陰翳翳的雲層一般壓在頭頂, 直叫他喘不過氣來。
——炭火點的太過于熱,竟生了汗,悶悶的像蛇一樣纏在身上,叫他情不自禁的戰栗起來。
七王面色灰敗, 神情惶然,恪太妃也好不了多少,臨近她的沈太妃,甚至能清晰見到她面部的細微抽搐,更不必說眼底的焦灼畏懼了。
依舊沒有人做聲,所有人皆屏氣息聲,似乎自己魂魄出游,不在此地一般。
只有皇帝不以為意,他面上甚至還帶着笑,順着元慶話頭又問了一句:“——小皇弟比你小那麽多,能搶你什麽?”
元慶還不曾答話,便聽“咣當”一聲震響,在除去舞樂外別無他聲的承明殿內,突兀的如同白紙上染一片墨,叫人禁不住心頭一震。
青漓也被吓了一跳,皇帝與她挨在一起,覺小姑娘身子一顫,也不顧忌衆人目光,徑直伸手去扶住她腰身,撫慰的攬住之後,才一齊往聲源處看去。
——七王連人帶椅子,一并摔在了地上。
元慶就坐在自己父親邊上,似是被這變故吓住了,又像是被父親駭人的臉色吓住了,終于停住了他那張惹了禍的嘴,面頰度抖動幾下,怯怯的掉了眼淚。
摔倒的時候,七王碰倒了自己面前酒盞,濕漉漉的撒地之後,順勢打濕了他袍服,襯着這樣的姿勢,有種說不出的狼狽張皇。
哆哆嗦嗦的坐起身,他順勢跪了下去,顫聲道:“皇兄,別問了……求你了……”
皇帝目光淡淡的落在七王身上,不知是在想些什麽,一言不發。
元城長公主似是回魂了,不動聲色的瞧一眼緊張異常的恪太妃,緩緩飲一口酒,方才輕聲道:“七皇兄這是做什麽,陛下不過是同元慶說幾句話罷了,你倒好,竟吓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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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殿正是安靜的時候,她這話聲音也不高,卻似炸雷一般在恪太妃與七王耳邊響起。
七王身體都在哆嗦,跪伏于地,看不出什麽情緒,而恪太妃僵着身子坐在椅上,望向元城長公主的目光似是淬了毒的刀刃,恨不能就地将她千刀萬剮才好。
元城長公主自是感覺的到那道灼熱目光,心底極暢快的一笑,語氣卻愈發輕柔起來:“說句不該說的,可別是……心中有鬼吧?”
七王沒敢做聲,恪太妃面色泛青,更不敢在這個關頭觸黴頭,元慶則是被父親神情吓住了,下意識的老老實實起來。
只有皇帝看向元城長公主,淡淡道:“閉嘴。”
元城長公主正頗覺自滿,驟然被皇帝呵斥一句,笑意在臉上僵了幾瞬,終于讪讪的褪去,微垂下頭,不再言語了。
這一回,承明殿便是真的安靜了。
只有樂聲依舊,舞女翩跹,在這樣的氛圍下,有些近乎詭異的凝滞。
一支舞的時間早已結束,蝴蝶般翩翩的舞女們卻仍在起舞,倒不是她們想留在此處,而是樂曲未曾停,貿然停了,指不定就得順勢被遷怒。
比起那結果來,繼續跳一會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樂師們并不是有意為難衆舞女,說白了,大家都是可憐人,真出了什麽事兒,指不定就得一同上路呢。
他們也是被吓傻了,唯恐樂聲一停,殿內的貴人們将目光挪到自己身上去,便豁出命去繼續,不敢打半個停。
七王腿腳不好,跪了一會兒,身體便有些抖,可皇帝此刻态度不明,他哪裏敢懈怠,只吊着那口氣,跪伏于地,等候最後的判決。
皇帝定定看他一會兒,忽的笑道:“七弟?”
七王擡起頭,勉強擠出一個笑來,雖說面有狼狽之色,卻也能見得出其中謙卑神色,也是為難了:“……臣弟在。”
“有些東西,朕可以給,”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笑微微道:“但是,你不能伸手要。”
他面上不見厲色,語氣輕和,似乎只是在說家常,卻叫人心底打戰:“——明白嗎?”
七王心底暗暗松一口氣,僵硬在背上的汗珠也滾了下去,盡管依舊濕乎乎黏糊潮潮,卻也叫他好受多了,連聲謝恩道:“臣弟明白,臣弟明白。”
拉着一邊的元慶跪下,七王再次跪拜:“皇兄寬心,臣弟知曉分寸的,絕不敢有非分之想,若是膽敢生了此心,便叫臣弟……”
他似是想發什麽毒誓,卻被皇帝打斷了。
他擺擺手,示意一側內侍扶起七王:“都是骨肉至親,說那些便生分了。”
七王不敢停留,就着內侍的胳膊起身,拉着兒子,戰戰兢兢的回到椅子上坐好,小心的擦拭方才冒出的冷汗。
皇帝不說話了,方才之事使然,自然無人敢輕易說話,青漓看一眼那群嬌軀微顫的舞女,也覺她們是受了無妄之災,倒是可憐。
便吩咐道:“換一支舞吧,之前那曲西江月不錯,吩咐他們來一段兒。”
自有內侍過去吩咐了,她執杯向衆人道:“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來,今日的日子好,少不得要多說幾句。本宮年輕,又是頭一年嫁進來,行事多有不足,自應敬諸位一杯,請多擔待的。”
皇後肯敬酒是給臉面,自然無人敢去敷衍推拒。
衆人見她出面緩和氣氛,皇帝神色也溫柔幾分,心下微松口氣,都是經歷過當年宮變的人,自然不想再見血濺宮闱之事,不管心裏是不是暢快,皆是一起往面上挂了笑容,氣氛和睦的飲了酒,言笑晏晏的推杯換盞起來。
只有皇帝細細瞧身邊小妻子一會兒,低聲道:“不高興了?”
對着他,青漓倒也不必遮掩,眉梢露出些微不虞來,同樣低聲道:“有點。”
這是她頭一個孩子,在經歷了最初的茫然與畏懼之後,看着自己的丈夫時,靠在他懷裏時,青漓心中只有歡喜,以及對這個孩子的滿滿期待。
她不在乎這孩子是男是女,左右都是她與心愛男子的骨肉,都是她的小寶貝 ,作為母親,她會毫無疑問的愛這個孩子。
青漓知道自己不會讨所有人喜歡,也沒有過那樣的奢望,可是聽元慶直言說讨厭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還是會覺得有些難過。
那可能是童言無忌,卻也是元慶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這個孩子都沒有出生,便被人讨厭了,還被希望不要降生。
一想到這個,青漓不受控制的……有些心疼。
“他算什麽東西,不值得妙妙生氣,”皇帝心裏頭也不高興,只是沒表露出來罷了,在小姑娘手上安撫的拍拍,道:“這是我們的孩子,只要我們喜歡便是,理會別人做什麽。”
青漓被皇帝安慰幾句,心裏頭倒也舒暢幾分,點點頭道:“我明白的,只是一時轉不過罷了。”
皇帝一笑,親自斟了酒,向她道:“這樣好的日子,妙妙陪朕喝一杯。”
青漓有孕,酒量又差,自是不敢沾染酒水的,是以侍奉的人早早備了糖水與她,倒是難得的能大氣一回:“喝一杯太小氣,三杯如何?”
“你倒會占朕便宜,”皇帝輕哼一聲,卻也應了:“三杯便三杯,怕你不成?”
二人相視而笑,一道飲盡了,青漓正拿帕子擦拭唇角,卻見皇帝微微靠近些許,輕聲道:“漸看春逼芙蓉枕,頓覺寒銷竹葉杯,妙妙,這是近來朕過得最好的一年,朕要謝謝你。”
皇帝是慣會說情話的,可他心誠,情意也真,青漓從不覺的虛假,只有滿心的暖意游蕩,目光在他面上停下,她道:“夫妻本就一體,郎君不要說這種話。”
“不一樣的,”皇帝定定看着她,道:“妙妙有父母,有兄長,有幼侄,有外家,有種種的牽絆。可是……”
他握住身邊妻子的手,語氣中居然有了幾分難得的軟:“——朕只有你跟孩子。”
“有時候朕會覺得,”皇帝低聲道:“我們是相鄰的兩棵樹,不止靠的近,連根也糾纏在一起,早已難分彼此,割舍不開。素日裏你總是怕羞,不肯多說,今日這樣的日子,便同朕說幾句,好不好?”
“我還懷着孕呢,你卻故意惹我哭,”青漓被他說得鼻子泛酸,顧忌着四下裏有人,也沒敢高聲,只微紅着眼睛道:“壞不壞。”
皇帝卻不肯松口,只盯着她,握住小姑娘一只手,道:“好孩子,聽話。”
“我才不是孩子呢,”青漓撥開他手,嘟着嘴傲嬌道:“——求我。”
皇帝被她嬌俏模樣惹得一笑,當真低了頭:“好妙妙,求你了。”
青漓難得見他服軟,得寸進尺道:“——叫爸爸。”
皇帝一怔:“嗯?”
“咳,沒什麽,”青漓一說完便心虛了,連忙随口岔了過去:“我逗你呢。”
皇帝許是沒聽懂她那話,倒也不計較,只催促道:“妙妙?”
“我待郎君心意,恰如郎君待我,”青漓也不遮遮掩掩,只微微低聲,道:“出嫁前,自是父母兄長最重,出嫁之後,心中仍是挂念娘家,最重的……卻是郎君與孩子。”
皇帝看着自己的小妻子,默默補了一句:“——孩子可以略掉。”
“好好好,”青漓禁不住笑了,掩着口,重道:“最重的自是我家郎君——哪個也比不上。”
皇帝滿意了,頗有興致的斟一杯酒,同她碰杯之後,又一道飲了。
青漓也滿意了,笑盈盈的瞧丈夫一眼,甩着尾巴,優哉游哉的低頭吃魚去了。
“妙妙啊,”她正大快朵頤,卻見皇帝一手托腮,慢悠悠道:“你是不是覺得——朕不知道爸爸是什麽意思?”
“……”青漓:“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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