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衆裏尋他千百度(3)
顧霜一覺醒來,差不多又到了晚膳的時候。屋內比前幾日更顯昏暗,她慢慢睜開眼睛,一度以為已到了子時。然後就聽見了雨聲。
原來是因為下雨了。她起身,悉悉索索地穿着衣服。輕衣一直在外間,透過窗戶,數着雨聲。覺察到內室的動靜,忙起身敲了敲門:“王妃,你醒了嗎?”
聽見熟悉的聲音,顧霜忽然就有些想哭。她一直不是什麽情緒化的人,但許是懷了孩子,有些事情便似乎超過了她的控制。
“恩,你進來吧。”
輕衣發現有些不對勁,皺了皺眉,推門走了進來。見她已穿好了衣服,人卻還半躺在床上。
她過來時葉木恰好有事走開,未能告訴她始末。
看出顧霜心情的低落,面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娘親心情不好,可是會影響腹中孩子的。”走至床邊,自然地坐下,“你也不希望生出來的孩子,是個只會皺眉的小老頭吧。”
顧霜摸了摸已經顯懷的小腹,扯了扯嘴角,低低嗯了一聲。
輕衣輕聲開口,聲音幾乎快要被風聲淹沒:“到底怎麽了?”
顧霜默了默,緩了緩思緒,這才将一切細細訴說。
輕衣聽了,有些哭笑不得。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可以理解,大富大貴之家,宅鬥混亂不停,她亦能明白。可如今這兩位的矛盾,卻是——
“我會護着你,你什麽都不用操心。”
“我想要學着自己保護自己。”
前者認為在他的庇護之下,照樣可以與他比肩,後者卻認為這樣的比肩很是虛假。而在隐隐之中,蕭徹認為顧霜沒有接受他的保護,是對他的不信任,而顧霜認為蕭徹沒有接受她的獨立,也是對她的不信任。
兩人未能找到某個平衡點,于是就産生了如今的信任矛盾。
她畢竟不在局內,難以體會兩人的心思,不過民間常有七年之癢一說。其中蜿蜒,仍舊還需他們夫妻自己解決。
想了想:“或許你們應該好好談一談。”
顧霜笑笑:“我也是這樣想的。”方才初醒,腹中還不覺饑餓。眼下卻有些饞嘴,想吃些酸甜的小菜。
輕衣起身:“我先去吩咐廚房做菜。”
顧霜點點頭,待她走後,将被子無意識地拉高了一些,長長呼了口氣。
桌上的飯菜香味正好,顧霜卻忍着沒有動筷。眼神若有似無地向門口飄去。她如今已能記得他進屋時的每一個動作與表情。他面上一向嚴肅正經,但看到她時眼睛便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他的杏眼較之女子多了剛毅,望着她時卻很是柔和。
女子生氣時大多會翻舊賬,想起那人以往諸多的不好來。待氣一消,若還能得好心人的勸解,那些不好的記憶許會慢慢被好的所遮蓋。
顧霜此刻心情大體符合這樣的規律,唯一不同的是她并不後悔。
但當小厮前來傳話說,因國事繁忙,蕭徹将在宮中過夜時,顧霜的心思又不免變得微妙起來。四位嬷嬷并輕衣葉木皆是低着頭,看不清神色。
顧霜淡淡嗯了一聲,将筷子拿起,夾了一根青菜。
韓縢聽着孫喆的回禀,嘴角一直噙着冷冷的笑。孫喆後背發涼,聲音中卻無怯意。半晌功夫,才将一切細細說完。
韓縢扯扯嘴角:“這麽說來,該暴露的一個也沒有剩下。”
“……是。”
韓縢輕哼一聲:“顧染将那麽多的權利給了一個小丫頭,也不怕中途出事。”
孫喆諾諾低頭,不敢有別的話。正是這個“小丫頭”,不知覺間将韓國公府查了個底掉,還将江湖勢力幾乎摸了個通透。以後若是行事,恐怕要費更多的心力。
不過這些倒在韓縢的預料之中。隐藏的目的本就是為了更好的暴露。只是沒想到是由顧霜揭開而已。
眼下唐芍雖在顧家手上,可他暫時還用不着這枚棋子,不若讓顧霜先替他照看着。
“蕭徹那處可知曉了什麽?”
孫喆恭恭敬道:“攝政王府的人近來在私下查探近年進貢香料的皇商。”
低頭看着手指上光滑如玉的檀木扳指,眸光不定:“他還是執着于那件事。”
孫喆不語。
韓縢嘴角漸漸浮上一抹笑,卻并不冷,而是帶着莫名的快意。
“他小時候便這樣。總是固執地想要一個答案。”似乎一直不明白,有些事情,不若不知道。
想到什麽,輕笑一聲:“這點就比不上他的皇兄。”
孫喆一愣。怔怔地低頭立着。他有幸曾見過熙寧帝,氣質溫和,言談有禮,眸光良善。卻偏有着帝王最深沉的算計。
耳畔傳來韓縢不在意的聲音:“他既想鬧,就讓他去鬧吧。……總歸有人會更加着急。”
一切看似火燒眉毛,但韓縢明白,有些火,永遠燒不到他的身上。事事都講究一個證據,但有些證據,能不能拿出來,便已是一個問題。
見孫喆并未告退,韓縢的面色有些不好,沉聲問道:“韓曠在做些什麽?”皺皺眉,“那個歌姬還跟在他的身邊?”
孫喆眉心一跳:“歌姬處并無大礙,公子似已膩煩。”微有遲疑,“不過奴才以為,公子他,應是察覺了什麽。”偷瞧了韓縢一眼,“公子近日仿佛準備要去一趟遂城。”
屋內是良久的沉默。外面的鳥叫聲有些叽喳。
“那就讓他去吧。”
韓縢的話讓孫喆一驚,不顧禮節地盯着他看。可韓國公的神色很是正常。他明白他這是下定決心了。
眼中生出擔憂之色:“但當年公子他——”
韓縢眸中冷光一閃,語氣雖輕但不容置疑:“這樣的事,豈容他拒絕第二次。”
近日攝政王府的氣氛有些不比尋常。奴仆們行事低調了許多,生怕突然撞上了主子的晦氣。
蕭徹似是對夜不歸府上了瘾,接連三日都只是派小厮通傳。她竟難得沒有見他一面。心中好氣又好笑。三十歲的人了,作什麽還和小孩子似的怄氣。
其實這倒是誤會。事情最近恰都堆積在了一起,蕭徹忙得連水都顧不上喝,加之心中的隐刺,回府之事自然是放下了。
但還是很想夫人。白日偶爾得空,總要偷偷去看她一眼,又不願她發現,失了自己的面子。
秦昇每日在一旁看着,想笑又不敢笑。就在前幾日,蕭徹命他将謝洺的祖宗十八代皆查了一片。
再正常不過的南國公子,生平毫無指摘之處。唯一令自家王爺讨厭的,許就是他小時候曾和王妃有過那麽一段——唉,也不能說一段吧,畢竟還是兩個小娃娃。長大了兩人不都避嫌了嗎?
可王爺那日面色臭的,簡直是慘不忍睹。
蕭徹費了一番功夫,終于在家宴前将一切都處理完畢。長呼一口氣,轉瞬神色間卻有遲疑,欲言又止的模樣,哪裏像是平日裏說一不二的攝政王。
察覺到王爺若有似無的目光,秦昇心內嘆了一口氣,自覺地走上前來:“奴才昨日便派人回府告知王妃家宴一事,想來此時亦快至宮門,王爺是要先行一步,還是——”故意頓了頓,才說,“奴才猜着,太皇太後那裏,恐還是希望王爺王妃一道過去。”
這番言辭,若是換了時間地點人物,落在蕭徹的耳朵裏,難免成了旁人借韓素的威勢來壓他。可如今不同,他聽了竟甚為舒心。
他去宮門接王妃,不是因為想夫人了,只是因為要順着自家母後。
男子自欺欺人起來,亦是女子所不能比的。
顧霜在馬車裏扭捏地舉着銅鏡,認真看了許久,讷讷道:“葉木,這個樣子會不會——”唔,太妖了。
回話的是輕衣,語氣十分平淡:“我看着挺好。你作出那副模樣幹嘛,是嫌木姑姑的手藝還不夠好麽?”葉木近來已習慣輕衣這樣沒大沒小的說話,聞言只笑盈盈地看着顧霜。
顧霜将銅鏡放下,摸摸頭上的發簪,莫名有些忐忑。
今日午飯剛過,葉木和輕衣兩人就像吃錯藥似的,在屋內替她鼓搗了一個下午。
她們不知何時定做了一條紫色的齊胸襦裙,邊角處繡着清淡的木槿花。葉木後來解釋說,這是因着顧霜懷有身孕,不便做收緊腰身的衣服。
齊胸式較之上衣下裳式的襦裙本就更顯年輕,将顧霜清麗嬌小的瓜子臉襯出幾分稚氣,但一對上她的桃花眼,那稚氣漸漸退散,變成了靈氣。
葉木便就着這樣的靈氣為她梳了一個随雲髻,打量了會兒,又用梳子稍稍挑了挑,落下幾撮耳發,發飾一下自然了許多。
然後便是上妝。顧霜原本想着就和平日一般,撲些粉上點口脂,總歸說了是家宴,還是樸素一點為好。
卻被輕衣葉木兩人齊齊拒絕。葉木對她一向尊敬,這忽然的強勢她倒是有些不适應。
葉木終歸不是輕衣,想了想,還是輕聲解釋:“王妃今次得了機會和王爺相見,打扮得好看些不會有錯的。”
顧霜一愣。葉木瞧着她的神色,舒了口氣,幸好王妃不是真的不上心。
成妝之後,輕衣默默看着鏡中的顧霜,低聲嘀咕:“這樣弄着,還真像個妖精。”不過當然是最純情的那種。
葉木眉目帶笑。顧霜的容貌氣質本就是頂好的,只是她為人憊懶,于妝容上向來不大在意。唯一正式些的,怕就是上次太皇太後的壽宴,但中間意外橫生,王爺尋着她時,已不複最初的精致模樣。再說,當時的衣飾皆為了配合其攝政王妃的身份,哪裏有今日來得這般貼切。
顧霜才将銅鏡放下,又忍不住将其拿了起來。望着鏡中的自己,只覺別扭……但其實不過只是在臉上多塗抹了些東西。
許是無意識想到這是要給他看的吧。咦,似乎有些臉紅。
搖搖頭,忍下燥熱,将銅鏡真正放下,面上露出極為淡然的神色。
葉木笑着點頭:“王妃這樣就很好。”越冷淡,王爺才會越後悔。
輕衣怎不知葉木所想,心中啧啧兩聲,以為十分拜服。又想到接下來的情景,忍不住就生出看好戲的心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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