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衆裏尋他千百度(7)

鳳新國的冬日将至,大安裏的世家勳貴,尤其是那類富貴閑人,早已收拾行囊,準備前往遂城,以度過漫漫長夜。

顧霜生于南國,蕭徹擔心她不适鳳新的寒冷,亦有将其送至遂城過冬的想法。葉木作為心腹,自是率先知曉。

可壽康宮并無反應。

蕭徹的面色愈發不好。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兩者的試探,似乎與他們的本意南轅北轍。

不比大安的靜谧,此時此刻,遂城內的一座宅子裏卻是雞飛狗跳。

霓裳指着奴仆手中的華服,挑三揀四:“這是我當初想要的樣子嗎?腰間的玉環為何沒有鑲嵌?還有袖子上的花紋,先前說了不喜歡牡丹,怎麽還繡它?對了,還有……”

話如連珠炮一般噼裏啪啦地砸在衆人的耳裏,躲都躲不開。

立在一旁的管事暗暗叫苦,這位姑娘瞧着貌美心善,誰曾想是位挑剔的主兒。

韓曠立在屋外,聽着她喋喋不休的聲音,唇角不由微微勾了起來。腦中浮現出她見他一道離開時的驚詫模樣。

她一向豔麗柔媚,那日卻讓他覺得可愛。他一向不喜女子過多的糾纏,唯獨她是個例外。他知曉她不是個愛挑揀的人,如今這般,不過是心裏不痛快。

見她眼風快要掃過來,韓曠下颌一緊。足尖輕點,轉眼間已無人跡。

屋內傳來侍女忐忑的聲音:“姑娘,可還有何需改動之處?”

霓裳看着屋外落葉被風吹得飄蕩回轉,好半晌才悠悠落地。萬物皆有所歸,那麽她呢。她的歸宿可是真的在此處。

長睫微斂,所有的火氣倏得收起,不見蹤跡。

“下去吧。”

韓曠緩步在遂城的街集上走着,身上仍舊一襲紅衣,端的是名貴公子的風流清逸。只是往日身邊總有美人相伴,今次卻孑然一身。清閑倒是清閑,卻不是原來的那位韓公子了。

韓曠步伐閑散,目的性卻在。輾轉幾條街道,慢慢走到一條小巷的盡頭。

木門半阖,兩邊還有殘留的春聯痕跡。

韓曠閉眼,似想尋出些許熟悉之感。正斂目靜立,面前的木門忽然發出“吱呀”的一聲。他仿佛在夢中聽見過這樣的聲音。

木門喑啞,還有誰的腳步。

韓曠一下将眼睛睜開,神色間帶着他也不知的期待。

是一個孩子,長相秀氣,衣服整潔。他好奇地看着他,有些怯怯地開口:“你是爹爹嗎?”

韓曠:“……”難道他長得很老?

孩子見他似無惡意,将門縫又打開了一些,眼睛仿佛黏在了他的身上:“我和娘親住在這裏,從來沒有見過爹爹。”

韓曠微微皺眉。記憶的湖水仿佛被人投下一粒石子。男孩的聲音仍在繼續:“娘親說,爹爹會來找我們的。不過娘親還說,在山的那邊,就是爹爹了。等我——”

韓曠的聲音随他一道響起,一大一小的嗓音,沉穩中摻着童稚,好似前世今生的因緣。

“等你長大,就騎着馬去找他。”

國公府的樹葉縱是茂密,仍舊擋不住四季的交替變換。

韓縢負手立在窗邊,看着外面秋意肅殺的場景,語氣淡淡:“他已尋到了?”

“是。我們一路布好線索,只等公子發現。”

韓縢眸中閃過一絲狠厲,面上笑意卻是不改:“此事說到底,倒是該感謝唐芍那個小丫頭。”

孫喆後背冷意漸起。

“若非她的提醒,君成恐怕永遠不會對他的身世起疑,自然也不會主動回到遂城。……倒是少費了許多心思。”孫喆聞言,只将頭埋得更深,果然,韓縢話鋒一轉,聲音冷冽非常,如淬冰之刃,“人在外這麽久,也應該回來了。”

“是,奴才這就去安排。”

假顧染似笑非笑地看着謝洺:“你以為,兩國聯軍眼下并不合适?”

謝洺垂頭肅立,雖執得上禮,卻不卑不亢:“是。”

顧染眯眼,将謝洺寫的文書随意一扔:“只是因為你覺得鳳新朝臣在虛與委蛇,而非誠心以待?”

“并非覺得,而是事實。”

顧染一笑。謝洺身為文官,說話一向委婉,鮮少這樣篤定直接。幽色一閃而過:“所以你的想法是——”

“下官以為,是時候返回南國。”

顧染面有難色:“但出使之初,便承了上命,與鳳新簽訂聯軍條約,共禦大赫。眼下一事無成,豈不是有違陛下的期望?”

謝洺唇角微彎:“左相這話,倒不似往日的風格了。”

顧染不在意地一笑:“是嗎。”

謝洺擡頭,直直看着他:“左相從未有過退意。……下官本以為,左相不會将這則建議納入考慮的範圍。”

覺察出他目光中的一絲銳利,顧染輕哼一聲:“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不過一時之退。子斐你多慮了。”

謝洺複又低頭,恭敬不言。

又費了半晌工夫,顧染才将謝洺打發離開。後背已生出一層密麻的涼意。

謝洺方才的話,分明是故意為之。有個人曾告訴他,縱是再出神入化的易容之術,仍舊抵不過人情冷暖,至情熟悉。

何況他占着這身份已兩月有餘,能安然至今已算超過他的預期。

狼毫在手,但不是他想要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漸漸發白,顧染的眼神落在眼前的某處虛無,久久不語。

鳥叫聲翩然而至,卻驚得一室空寂乍然翻起。

顧染回神,皺眉細聽着鳥鳴,眉宇慢慢展開,眼中笑意飄來蕩去。

蕭徹今日難得回來得比往日早些。顧霜等不及他換衣便一下撲到他的懷裏,蕭徹忙笑着接住她,由着她左蹭蹭右蹭蹭。

習慣性地撫上她的小腹:“孩子踢你了嗎?”

顧霜點頭,板着手指頭數:“一次,兩次……有六次呢!”

蕭徹看着她的嬌顏,唇邊勾着笑,心中一動,忍不住就低頭去尋她的唇。不知是不是懷了孩子的緣故,她近來倒是比之前更害羞了。見狀忙偏着頭想要躲開,可人被他锢在懷裏,自是無處可躲。

嬌哼一聲:“你還沒沐浴呢!”

蕭徹覺得好笑,這還成他的錯了?

“方才我倒是想去淨房,這不是有東西絆住了嗎?”

顧霜又羞又惱,但自是拗不過他的力氣,幾下便被武力鎮壓,蔫蔫被他抱回了卧房。

夜裏,顧霜久久難以入眠。又擔心擾了蕭徹的睡意,仍舊維持着平躺的姿勢,任他輕攬着自己。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頭頂,順着發絲,縷縷入扣。她一下安心許多,忍不住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世人為生死、榮辱、貴賤而奔走疾行之時,唇角的笑意愈來愈冷,眼中深不見底的幽潭成為了最好的僞飾。唯有稚子幼童,因為不知,所以天真無邪。

但他們近日卻知曉了太多。雖然許多只算得上姑且成形的推測,然而這世上的可能,終不是如話本上所說的那樣,有千千萬萬。

有着再光亮的華麗外表,也不能杜撰出不可能的可能。

顧霜輕聲嘆了一口氣,正欲合眼睡去,手掌卻忽然被一股溫暖包裹。

她訝異地側頭,見蕭徹正睜着眼睛,一動不動地看她。那目光很是專注,令她有些不好意思:“是吵到你了嗎?”明日不是休沐,他五更便要起。

蕭徹朝她靠近了些:“你在害怕嗎?”

顧霜沉默片刻:“我——”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了秦昇略顯焦急的聲音:“王爺,邊關八百裏加急戰報!”

屋內燈火漸明,似還有男子低聲的耳語,仿佛溫柔的安慰。

又立了片刻,屋門才被人打開。蕭徹只披了件外袍,秦昇念着更深露重,正欲請他多加一件,卻被蕭徹沉聲打斷。

“随本王到書房去。”

書房裏,邊關的副守将裴淩早已立身等候,一身狼藉。他本由蕭徹一手所提拔,乃軍中能力卓越之輩,如今卻傷痕累累地站在他的面前。

蕭徹見來人是他,眉峰緊皺,無暇多禮詢問傷勢,直言道:“究竟怎麽回事?”

裴淩神色緊張:“耶律佑忽然率二十萬大軍攻打邊城,守軍本可暫擋,怎料其有備而來,早将城中水糧以毒染之,又将援軍路線截斷……如今邊城已是困獸之鬥,還請王爺速速發兵!”

撐着氣将話說完,便大咳不止,吐出許多血來。

秦昇忙上前扶住他,語氣鎮定:“裴将軍定要撐住,府中大夫馬上便到。”

蕭徹見他尚能站立,以為并無大傷,見狀幾步上前,認真看着他的傷勢,半晌似是松了口氣:“傷口雖重,卻都不在要害之處。”只是要躺上幾月了。

出了這樣的大事,蕭徹自是不能再睡,需連夜進宮面見陛下,召集諸位重臣,商讨方案,以便明日早朝時告知衆臣。

既要進宮,便不能再這樣衣着,可他的衣服……皆在卧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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