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夜色将盡, 遠處山間已亮起一線天光。

柳州城郊的山崖上, 一人正坐在枯樹之下。他看起來很是狼狽,渾身傷痕,血跡斑駁布滿衣衫。他看起來也很疲憊, 背靠着枯樹, 閉着雙目, 像是在享受這難得的休憩時間。

山間的風很大, 沙石在腳邊翻滾, 窸窣滑過那人的衣角,他像是終被這擾人的風聲所吵醒, 眼睫微顫睜開了眼睛。

他視線向着山崖那頭。

朝陽還未升起,但朝霞的顏色已經布滿了天際。

“原來天亮了啊。”那人擡手遠眺朝霞, 卻是牽動了身上的傷口, 禁不住微微苦笑。

他無奈的看着自己這一身的傷,蹙眉又喃喃自語道:“還好那群家夥沒看見我這副模樣。”

此人便是不久之前,自那馬車中救走了謝容宣, 後來又與他一道于破廟中對敵的那名男子。

而除此之外, 他還有另一種身份,當朝大将軍,關寄雪。

山崖上的風聲突然亂了起來, 錯綜的腳步自另一頭忽而響起,踏碎晨光朝露之靜谧。關寄雪微微擡眸,眯眼笑着往那處望去,看清了逐漸靠近的衆人。

肅殺寒意自山頭蔓延開來, 眼前黑壓壓一片,來的竟是有數百人。

關寄雪看到這裏,心裏面覺出了些趣味來,于是舒展眉眼笑了起來。

“關寄雪。”人群之中為首是一名身形不高皮膚蠟黃的男子,看來有幾分久病纏身的模樣,然而他目光微沉,神色冷肅,卻是絲毫沒有體弱的模樣。

他皺眉看着關寄雪這般狼狽模樣,神情十分複雜。

這天底下,很少有人能夠看到大将軍關寄雪這種狼狽的時候。他心思沉重,半晌才道:“你引我們來這裏,是想靠那三百雪風騎救你一命?”

誰都知道,關寄雪的手中最為重要的底牌,就是那三百雪風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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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聽聞那人的話,關寄雪卻又笑了起來,他笑得有些慵懶,有些與生俱來般的肆意。好似身上染着的血是染了半身的花色,眼前殺氣沉沉的人是前來與他相會的舊友,他就這般笑着,聳肩道:“沒有什麽雪風騎,我讓他們去找他們的新主人了。”

“這麽說來。”為首之人舉刀向前,刀鋒正對關寄雪,他聲音低緩,猶有戒備,卻又有些壓抑的激動,“你已經準備好赴死了?”

關寄雪此人,對整個大邺來說便是神話一般的人物,而能夠成為親手終結這段神話的人,必然是一件能夠讓人興奮得雙手顫抖的事情。

為首那人如今便是如此。

然而關寄雪依然在笑,雙眸明澈,笑意溫和,卻自有威懾。

他撐着身後那株不知在崖上站了多少歲月的枯樹站了起來,緩緩抽出腰間長劍。

劍芒如星辰耀眼,劍意如秋風攬月,出劍之間,山崖之頂驟然寂靜。

“你錯了。”關寄雪收起笑意,淡聲道,“我一死何足惜呢。”

“但,憑什麽?”

他神色微凜,話音落下,劍光如瀑,傾灑漫天。

·

謝家。

謝容宣正安靜坐在房中收拾着東西,阿哲便在旁邊跑腿幫忙,與謝容宣聊天說話。

因為發生了昨日的事情,謝晤心中擔憂兒子的安全,很快決定帶着謝容宣馬上收拾東西啓程回煙州,于是回到宅院之中,謝容宣便不得不開始收拾東西。

好不容易将謝容宣找回來,謝晤與聞音還在外面商量着這次的事情,試圖想辦法弄清楚那些對謝容宣出手的人究竟是誰。

阿哲聽不清外面談話的聲音,只得輕嘆一口氣,随即朝謝容宣笑到:“這次可把我們吓壞了,謝公子沒有受傷真是太好了。”

“有貴人相助,說起來還要多謝那位公子。”謝容宣想到那遍身是傷離開破廟的人,心中仍有擔憂。

衆人也早就自謝容宣口中聽說了那個出手救下他的人,然而對于那人卻有着太多的疑惑,阿哲禁不住好奇道:“他真的沒有說他的名字?身份呢?他為什麽不肯說?”

謝容宣搖頭,看來亦是不解。

阿哲無奈嘆了一聲,又道:“不過也多虧了那位高人,謝公子你不知道昨晚那幾個下人回來說了你被人追殺的事情之後,大家究竟有多擔心你,我師姐找你都快找瘋了。”

謝容宣聽見這話,正在收拾衣物的動作不由一頓,遲疑着回頭輕問道:“聞音姑娘很擔心我?”

阿哲毫不猶豫道:“當然,你又不會武功,又沒自己出過門,要是真的落到了壞人手上怎麽辦,師姐怎麽可能不擔心。”

謝容宣眼底微含笑意,卻似又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微紅着臉他定了片刻才道:“阿哲公子可以轉告聞音姑娘,不必太過擔心,我可以好好照顧自己的。”

“那可不行,我們怎麽也不能丢下謝公子身處險境的。”阿哲連忙搖頭,兩人說到此處,屋外的謝晤與聞音終于交談結束也跟着進入屋中,謝晤看着渾身上下完好無損的謝容宣,心中還仍有餘悸,搖頭嘆道:“宣兒,那群動手的家夥我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不過早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這段日子你就跟我回去在家中待着,爹派人護着你,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雖然險些出事的人是謝容宣,但看起來擔驚受怕最多的還是謝老爺子,謝容宣笑着搖頭,反過來安慰這個受到驚吓過度的爹道:“我不擔心,爹也不要太擔心才是。”

謝晤搖頭又道:“不管怎麽說,這裏暫時是不能待下去了,我派人去跟楚家說一下,我們今天就走吧,等回了謝家就不用擔心了。”

謝容宣明白謝晤的安排自有道理,很快點頭答應下來,複又對身旁的聞音低聲道:“讓聞音姑娘擔心了。”

聞音的确是擔心了好一陣子,不過如今總算是暫時過去了,方才她與謝晤商量了半晌也沒能确定那群出手的究竟是誰,但謝晤早已備好了人馬,這一路上倒是應該不會有事。

她想到這裏,回應謝容宣道:“謝公子沒事就好,我也該去收拾東西了。”

謝容宣亦笑到:“嗯,我等聞音姑娘同行。”

·

謝家衆人離開柳州是在今日午後,時間還很長,确定了謝容宣無事,聞音這才帶着阿哲離開此處,回到自己的院中。

一路上聞音沉默不語,阿哲最是受不了沉默,忍不住叽叽喳喳說了起來,然而說了許久也不見聞音回應,他終于頓住腳步,滿腹疑問的看向聞音道:“師姐,你在想什麽?”

“嗯?”聞音似有些心不在焉,聽了阿哲問話片刻後才道,“我在想那個救走謝公子的人究竟是誰。”

“謝公子說那人不肯透露姓名。”阿哲道。

聞音輕輕應了一聲,随之沉下了聲音道:“按謝公子所說,你覺得那個人,有沒有可能是我們認識的人?”

“什麽?”阿哲不解。

聞音緩緩道出了一個名字:“關寄雪。”

聽見這個名字,阿哲驟然怔住。

若非聞音說起,阿哲幾乎不會想到是此人,但聞音一旦将這個名字說出,他便突然覺得除了此人,恐怕再沒有人能夠做到這般地步。

巧的是那位關大将軍武功高強,智謀無雙,也正好就在這柳州城中。

越想越覺得聞音的猜測沒有錯,阿哲頓時瞪大了眼睛,詢問聞音道:“那真的是關将軍?可是……可是他怎麽也會被人給追殺?這天底下誰能殺他?”

聞音回眸看他,神情微現凝重:“若當真如此,事情恐怕就有些麻煩了。”

就在兩人說話之間,牆外忽而傳來一陣猶如鳥鳴般的尖嘯之聲,聞音與阿哲對視一眼,同時聽出了這嘯聲的意義。

“是三師伯的人!”阿哲雙眼一亮,連忙說道。

聞音看來卻并未有阿哲這般高興,她心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搖頭道:“出去看看。”

早上還是天晴,如今天色便已經陰沉了下來,聞音與阿哲來到牆外的時候,才發覺風中帶了幾分涼意,似有一場大雨要下。牆外的角落處,如今正躲着一個高個男子,聞音一眼便自那人腰間所挂的令牌看出了對方的身份。此人正是自武林盟而來,應當便是季子京安排負責柳州大小事宜查探消息的人。

季子京雖然總想讓她站出來幫忙,但若無要事也不會主動來找她,所以眼見此人找來,聞音并不多言,當即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事情緊急,那人也不廢話,急忙道:“關将軍重傷被擒,如今正被人送往京城,恐怕……兇多吉少。”

此言一出,場間皆靜。

阿哲想過武林盟的人來要說的必不是小事,然而他不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來會是為了這樣的事。

關将軍是誰?

整個大邺的英雄,身手超絕智計無雙,統領大邺數百萬軍隊,天下間無人能夠擊敗的神話。

為什麽會突然之間發生這樣的事情?為什麽眼前此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阿哲神情震驚不已,瞪着眼幾乎已經不知該如何開口,倒是聞音比他要冷靜了許多,只是冷靜歸冷靜她提及此事,依舊沉重:“他們終于還是……”

那人點了點頭,苦笑道:“雖沒證據,但多半……是當即皇上的意思。”

聲名太盛,功高蓋主,許多事情自兩年前便能料到,但走到這一步,它還是發生了。

“為什麽會這樣?關将軍的軍隊呢,他的雪風騎呢?他怎麽會被人給重傷?”阿哲搖頭大聲說着,依然不肯相信此事。

“西戎蠢蠢欲動,邊關風波未平,将軍雖早知會遇上這番事情,卻不願引發朝內動亂,否則苦的只能是百姓。”那人滿心無奈,長嘆道:“所以他提前來到柳州遣散雪風騎,軍隊也都在京城,将軍只身一人,誰也沒帶。”

聞音沉默不語,靜靜聽着這番話,神色看似平靜,右手卻早已握緊了腰間長劍。

那人接着又道:“将軍也曾經來找過盟主,說過自己的打算,他雖為民着想,卻也未想過要赴死,此番來柳州本也已經做好了打算,只是……”

“只是?”

那人無奈道:“只是他離開的時候沒忍住出手救下謝家少爺,暴露了行蹤。”

阿哲神情更是難看,幾乎已經白得沒有了血色。就連聞音也緊咬下唇,眸色沉得像是化不開的夜色,她不過沉默片刻,當即便道:“帶我去見三師伯,我們去京城救人。”事情緊急,已經來不及容她做別的考慮。

那人來此便是為了這事,如今聽聞音這樣說起,心中自是大喜,連忙應下,随之帶着聞音往外而去。

然而不過行出兩步,聞音便又記起一事,回頭往身後的宅院望去。

她先前答應要與謝容宣一道回去煙州,如今卻恐怕無法與他們同行了。

武林盟的那人不解的看着聞音動作,正欲開口詢問,聞音卻已經收回視線,轉身道:“沒事,我們走吧。”

如今時間緊迫,此事也只能将來再做解釋了。

·

午後,柳州城果然下起了雨。

這場雨不大,只将朦胧霧色淅淅瀝瀝彌漫于整座城中,一下,便是兩個時辰。

雨沒有要停息的意思,謝家車隊在宅院外,也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下人等在馬車之旁,看着身旁披一身薄衫撐傘站在雨中的謝容宣,終于低聲勸到:“少爺,我們都等了兩個時辰了,也該走了。”

謝容宣視線被雨幕遮擋,卻依然執着望着街頭,搖頭道:“再等等。”

聞音與阿哲突然消失,他們等了兩個多時辰,謝家已經派人去尋,卻依然沒有結果。謝容宣眸色微黯,心中擔憂不已,雨随着斜風鑽入傘下,謝容宣衣衫微濕,他卻恍若未覺,只輕聲又道:“再等等,她會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關将軍是之前就想好的人設,這文的感情線大概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三角戀,相比之下關将軍對主角應該是另一種意義的存在啦,我自己很喜歡這個人物~不過我當然還是堅定的嬌花黨→_→抱住我們嬌花使勁揉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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