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櫻樹詛咒 (24)
太後告了假,頤德太後當下允準,她雖不喜阮家,但對阮酥的看法已全然改變,特別聽說了阮家此前待阮酥的種種不善之舉後,更覺得她的心機也是出于自保,如今她在阮家危難之際還能不計前嫌,可見有容人之大量,倒不是個小家子氣的女子。
阮酥前來請辭時,頤德太後輕輕撥了撥浮茶,狀似不經意地道。
“聽說你大哥阮琦此次涉及的貪款不過七千兩白銀,胃口倒不算大,哀家知道,他乃是你們阮家唯一的嫡子,你若想為他讨個情,哀家可以替你在皇上面前說幾句話,從輕發落。”
阮酥垂眸道。
“謝太後恩典,對于手握重權的貪官污吏來說,七千兩白銀自是九牛一毛,但我大哥不過一個六品司庫,這筆貪款已是不小,何況這些銀子,每一筆都是克扣戍邊軍士的軍饷糧草所得,性質惡劣,實在罪不可恕,于情于理,阮酥都不敢讨情。”
頤德太後注視她半晌,點點頭。
“好孩子,放心去吧!你祖母年邁,嫡母過世,大嫂此時定是力不從心,家務只怕沒人料理,哀家暫且許你一月的假,待你大哥的事塵埃落定,再回宮來!”
阮酥俯身叩首,她非常了解頤德太後,她年輕時雖然參政,但卻十分忌憚別的女子如法炮制,因此比起時常提攜家族的陳妃,她更喜歡對政事不聞不問的良妃和皇後,從頤德太後滿意的表情裏,阮酥更認定她方才的話不過是出于考驗,她若當真,便是不識擡舉了。
剛下馬車,阮酥便留意到阮府門口不遠處停着一頂藍色官轎,錦州青鍛的質地和祥雲暗紋,乃是朝廷三品大員的制式,由此她已猜出來者是誰,只是不明白這個節骨眼上,他還來這裏做什麽。
見阮酥停下腳步,四個轎夫擡起轎子走了過來,轎簾掀起,果然露出一張俊秀無雙的臉來,阮酥唇角不由漾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真是稀客啊!印大人,要進府中小坐麽?家父也許久未曾與大人敘舊了。”
印墨寒絲毫不惱,他看她的目光中透着冷峭,面容上确實溫和可親的微笑。
“不必客氣,聽說酥兒你今日回家,我路經貴府便順道來看看你,對了,前幾日我帶知秋姑娘裁衣,也給你選了兩身衣裳,不知可否合酥兒的意思?”
說着,他微擡下巴,便有随從捧着兩只包裝精致的禮盒上前,半跪在阮酥面前。
阮酥微微皺眉。
“印墨寒,你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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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到了如今,兩人已經勢同水火,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所以本該恨她入骨的印墨寒,依舊對她做出這種溫存有佳的姿态,着實讓人反胃。
印墨寒整個人隐在轎內,他笑了笑,俊美的臉上罩着一層陰鸷的投影。
“這話問得奇怪,你我既是未婚夫妻,我贈你錦衣自是情理之中……”
他擡眸,雙眼定在阮酥臉上,将那張讓他愛恨交加的臉深深地印入瞳仁,語氣突然變得狠厲。
“阮酥,你想和玄洛那閹人雙宿雙飛是嗎?可惜我是不會讓你如願的,無論阮家落到怎麽樣的地步,我還是會娶你,你生,我要你日夜跪在我母親靈位前忏悔贖罪,你死,我也要将你葬進印家祖墳,永世不得翻身。”
那雙清冽的眸子,已經染上濃濃的仇恨,變得扭曲冷酷,阮酥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剛剛重生的自己,她淡淡道。
“印墨寒,你瘋了。”
印墨寒一笑,放下轎簾,他的随從見狀,硬将那兩只禮盒塞給阮酥身邊的小丫鬟,阮酥目送那頂藍色官轎遠去,冷嗤一聲,小丫鬟抱着盒子,手足無措地望着阮酥。
“小姐,這……”
“扔了。”
阮酥沒有理會印墨寒的挑釁,因為阮琦的事,阮家上下正亂做一團,盡管阮琦不争氣,但作為唯一的嫡子,阮風亭自是傾盡全力相救,他打聽到大理寺卿何湛很喜歡收藏太湖石,便着人花五千兩銀子從江南購得一座“仙翁望月”,大費周折運至京城送到何湛府上,沒想到對方連門都不肯開,阮風亭一方面氣得半死,一方面又毫無辦法,梁太君也動用她在命婦中的人脈,四處托關系打典,卻都是石沉大海。
一家子焦頭爛額地忙活着營救阮琦,哪知都是一無所獲,這讓才五十不到,原本正精神矍铄的阮風亭一下子蒼老了不少,他頹喪地道。
“這真是世态炎涼人情冷暖,想當年我阮家春風得意時,無論是大理寺還是吏部,多少都要給我幾分薄面,這才幾年,竟落魄至此了……”
梁太君嘆息不已,萬靈素默然垂淚,圈地之事雖然最後只是降職罰俸,但嘉靖帝疏離阮風亭的意思已經表露得十分明顯,甚至私下暗示他已經到了告老的年紀,所以阮風亭近來一直惶恐戰兢,兒子卻又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事,真是雪上加霜。
“父親在嘆什麽氣?”
輕悠的聲音飄入大廳,阮家上下的眼睛都驀然亮了,曾幾何時,這個被他們視作喪門星的嫡女已經成了阮家的救命稻草,似乎只要她肯想辦法,事情總是有轉圜的餘地。
阮風亭已經忘記了家長和父親的威嚴,滿懷期望地迎上前來,急切地道。
“你怎麽現在才回來!你大哥的案子再過幾日便要定罪了!你還不趕緊去求求玄洛,或是求求太子!不管是誰,只要能救你大哥,都要想盡一切辦法!”
阮酥冷眼看着自己這個父親,他似乎從未想過自己是如何對待女兒的,索取卻每每如此理所當然。
“我已經見過太子,聽他的意思,是不打算淌這趟渾水了,畢竟有五皇子在一邊虎視眈眈,為了區區沒落的阮家,太子犯不着落人口舌。”
阮風亭頹喪地後退一步。
“那可怎麽辦?陛下如今已有了讓為父告老的念頭,若琦兒再被流放,咱們阮家可就徹底完了!”
想到這百年的富貴基業就要毀于一旦,阮風亭發自內心地恐懼。
“父親放心吧!陛下一時還不會動父親,他确實厭惡您的貪婪庸碌,他內心自是想扶持印墨寒代替您的,但印墨寒年輕歷淺,若現在就提攜他和白展那老頭子平起平坐,恐怕會拔苗助長,難以服衆,所以在印墨寒積累足夠的威望之前,你都暫時是安全的,陛下給父親的暗示,不過是讓您提前有個心理準備罷了。”
不知為何,明明是個女子,她的話卻分外有說服力,竟讓阮風亭放心不少,但想到尚在獄中的兒子,阮風亭又是憂愁不已。
“就算如此,那你大哥的事,你總得想個辦法吧?難道你眼睜睜看着他死嗎?”
看來偏心的親爹從來沒有考慮過女兒的難處,真是予取予求成了習慣,若不是留着阮琦還有用,阮酥倒是不在乎他的死活。
“死當然不至于的,但大哥的罪狀,條條都有确鑿的證據,父親若妄想大哥還能官複原職,那簡直是笑話了,當然……若能戴罪立功,倒也還有翻身的機會。”
昏暗的牢房,到處都是潮濕黴爛的腐臭味,一向養尊處優的阮琦,這輩子從未如此落魄過。
半個月未能洗澡,身上甚至都生了虱子,況且那混雜着老鼠屎飯食,他一看就想吐,根本不屑碰上一碰,所以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只是這種貴公子的矯情,終究抵不過饑餓,所以當一雙鵝黃繡鞋踏入牢房,出現在他眼底時,他正抱着一碗冷飯狼吞虎咽。
“唉,大哥這般形容,真是可憐啊!”
阮琦擡頭,纖塵不染的織錦披風下,阮酥那張憐憫與冷漠的眼居高臨下注視着他,憤恨與屈辱瞬間充滿了阮琦的內心,他丢開那只破碗,冷冷地看着她。
“阮酥,你這個心腸歹毒的丫頭,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他站起來,想要在這個嫡妹面前盡量保持一絲尊嚴,卻猛地發現她身邊,還有另一個人,正是被他冷落許久的結發妻子萬靈素,一時怒氣便上來了。
“我已經被關在這鬼地方那麽久了,你怎麽還沒想到辦法?将軍府不是能耐得很嗎?怎麽關鍵時刻全做了縮頭烏龜!我娶你究竟有什麽用!”
如出一轍的口吻,如出一轍的厚顏無恥,這就是阮家的男人,難怪萬家看不上他。
萬靈素也氣上心頭,都到了這種地步,他不僅不知反省,還一味地只會遷怒,但自幼對表哥的憧憬愛慕,讓她還是狠不下心對他置之不理,見這曾經玉樹臨風的丈夫,鬼不似鬼人不成人,怨氣也化作了揪心的疼痛。
“夫君,你便少埋怨兩句吧!我和大妹妹此來,便是為了救你,你若想盡快脫出牢籠重見天日,便乖乖聽大妹妹安排才是!”
阮琦到底不是什麽寧死不屈的有志之士,雖然與阮酥有殺母之仇,但在自己的命運面前,他很快就妥協了,他已經受夠了這種非人的境遇,只想盡快重回富貴鄉。
他猛地握住鐵欄杆,換上驚喜又谄媚的笑容。
“真的?大妹妹,我就知道大哥縱有千般不是,你也不會不顧手足之情的,你是不是已經求了玄洛?或者是太子?大理寺是不是不會定我的罪了?我還能不能官複原職?”
阮酥徹底被阮琦的無恥震驚了,她退後一步,不讓他碰到自己一片衣角,嫌惡地道。
“大哥也是為官兩載的人了,怎麽還會有如此不切實際的想法,你想翻身,我确實是有一計,但那也要看你自己的造化,若你還想依靠裙帶關系全身而退,恕我無能為力,你還是安心待在此地吧!”
阮琦聽了,不由大失所望,他其實也知道自己這次确實是栽了,但他還是覺得只要阮酥願意,神通廣大的她還是能讓自己安然無恙的,他心中雖然憤恨,但也明白不能得罪這個救星,只好點頭道。
“大妹妹說得是,你肯想辦法,大哥已經很感動了,你且說來我聽聽!”
阮酥這才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丢給他。
“你照着這裏頭的內容寫一封血書,何湛已經收了父親的太湖石,自會替你轉呈給皇上,至于事情能不能成,便看你有沒有卧薪嘗膽的決心了。”
239 跗骨之蛆
這一日早朝,嘉靖帝處理完政事,便命內侍将一封用托盤盛着的血書,送至殿下給各位大臣傳閱,皇帝有命,縱然那斑斑血跡讓人觸目驚心,諸位大臣還是只得假裝若無其事地展開詳讀,然而這一看,眉宇間的狐疑都變成了贊許。
“這封血書,乃罪臣阮琦所寫,朕認為,他在修築堤壩一事上,倒是頗有些見解,衆愛卿也知道,奉縣連年水災,導致民不聊生,堤壩修建盡管已開工一載,無奈地質松軟,仍是不見起色,甚至多次出現潰堤,朝廷廣征能人,卻都沒有成效……”
嘉靖帝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他話中的傾向已經十分明顯,大臣們自是能夠揣測聖意,紛紛出列。
“這血書裏的築堤之策,确實是可行的,既然這個阮琦有築堤之能,不如貶他到奉縣大堤上做監工,不僅負責統籌堤壩修築之事,同時也與修築工一同服役,比之流放更為艱苦,也算恩威并施。”
“臣附議。”
“臣也附議。”
阮風亭站在大臣之中,大氣也不敢出,阮酥這個主意倒是絕妙,奉縣築堤乃是倍受嘉靖帝重視的大事,若能成功,阮琦不僅能洗脫前罪,還可調入前途更為光明的工部,只是築堤不僅生活條件惡劣,更要忍受勞苦折磨,幾年不得回家,能把人生生熬死,阮酥這麽做,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嘉靖帝拈須沉吟,似在考慮衆臣的提議,他的目光突然轉向印墨寒,不動聲色地問。
“印卿,你以為呢?”
阮風亭的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頓覺此事無望,這喪心病狂的印墨寒,一向恨不得至阮家于死地,誰料印墨寒合上那封血書,微笑道。
“此決議既顯陛下厚德載道,又有利于興修水利之事,乃是一舉兩得,臣覺得甚是妥當。”
欠身之際,印墨寒很好地掩過雙眼閃過的驚詫,阮琦血書裏所列的五條築堤計策,竟和他費了一年時間四處尋訪能人異士,總結出來的五條築堤計策不謀而合,他原本打算再完善潤色一番,選擇适合的時機上呈嘉靖帝,但沒想到,竟被牢獄之中的阮琦搶了先。
印墨寒當然不會認為以阮琦的才智能想出他煞費苦心才總結出來的良策,讓他震撼的,是阮琦背後的捉刀之人,心驚的同時,他不得不佩服她的才智,當然他并不清楚,前世他在收集築堤之策時,阮酥也是功不可沒的,她陪他走訪賢能,替他整理資料,是以她才對這五策如此熟悉,甚至用這法子讓阮琦置死地而後生,重新救活了他已經走進死胡同的仕途生涯。
可是,印墨寒也不會讓阮家人再有茍延殘喘的機會,他微微眯起眼睛,一個計劃慢慢在心頭雛形初現。
聖旨一下,阮琦即日便啓程前往奉縣,阮風亭舉家将他送至城外,萬靈素命仆人遞了一錠銀子給押解的衙役,兩人便很識時務地走開了,阮風亭語重心長地對兒子道。
“你此去築堤,是個戴罪立功的好機會,派駐奉縣的水部郎中丘望澄,乃耿直之輩,不會刁難你,只要你好好表現,還是有出頭之日的!”
阮風亭囑咐完畢,萬素靈便上前含淚将一個包袱遞到阮琦手中。
“夫君此去,歸期難定,自不比在府中有人伺候,萬事都需自行料理,這裏有銀票千兩,碎銀若幹,是給夫君打點人脈的,棉被行李、春夏秋冬四時的衣裳,我也已經備妥,只是你乃戴罪之身,不便張揚,随後我會命人送至奉縣……還有……”
她看着阮琦消瘦但依舊俊朗的面容,面目微紅,有些猶豫地俏聲說道。
“還有,昨日大夫剛剛診出我已懷有身孕一月有餘,還未來得及告訴夫君……只怕他日夫君返京之時,這孩子也該出世了,夫君得空時,好歹給孩子想個名字……”
都說患難見真情,阮琦平日在外花錢養的那些相好,此時全都無影無蹤,反而是被他冷落多時的發妻,依舊全心為他着想,阮琦感動之餘,有聞得萬靈素腹中有了自己骨血,一時悲喜交加,感慨地抱住萬靈素,哽咽道。
“夫人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專心築堤,争取早日重返京城!你好好養胎,千萬不要勞神操心,家中事務,可暫将絮兒接回府中料理……”
阮酥站在萬靈素身後,不以為然地看着這幅夫妻別離圖,心中微嗤,阮琦這種人,是典型的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他現在落魄,自然就記得萬靈素的好,若是将來他飛黃騰達,便又會好了傷疤忘了疼,四處風流快活,萬靈素這樣的聰明人,卻連這麽明顯的現實都認不清楚,可見情之一字,如同魔障,真是能毀人心智的。
轉眼中秋将至,阮琦也前後寄回了兩封書信,除了過問萬靈素腹中胎兒的情況外,更多的是将修築堤壩時遇到的問題反饋給阮酥,阮酥看後,再憑着前世的記憶,一條條列出解決之道,重新給他寄回去。
扪心自問,阮酥是極其厭惡阮琦的,可阮家此時,還是她對付印墨寒的盾,無論如何也不能垮掉,她已經計劃好,等阮琦立功回京之後如何通過玄洛控制他,讓他老老實實為己所用。
秋意漸濃,天也漸漸涼了起來,大壩上地勢居高,更是風冷寒涼,粗茶淡飯又不堪下咽,更別提每日與工匠們一同勞作了,阮琦身嬌體貴,哪裏吃得這些苦楚,沒過幾日,便忘了阮酥提醒過他認清自己戴罪的身份,戒驕戒躁,就算裝,也要在水部郎中丘望澄面前裝出個艱苦卓絕真心悔過的樣子來,他手掌腳心都起了水泡,一碰便疼,便幹脆裝病賴在駐地不去上工。
那些出身貧寒的匠人本就看不慣這些士族子弟,何況得知阮琦還是因為貪腐被貶谪至此的,更是紛紛到丘望澄那裏告狀。
丘望澄早就看出阮琦根本不是善類,奈何他很有些小聰明,提出的建議都恰巧一語中的,因此固然對他偷懶十分不滿,也不好十分斥責,加之讓阮琦來幹活本就沒多少幫助,幹脆不理會他,只在有難題時前去問他。
阮琦就這樣舒舒服服地過了幾日,這天壩上放飯,阮琦走出去領了飯食,正要轉回駐地,突然被幾個迎面走來的工匠撞了個趔趄,他少爺脾氣上來,一陣罵咧,對方倒也老實地連賠不是,阮琦也覺無趣,哼了一聲揮袖而去,此事揭過不提,哪知到了夜裏,阮琦卻感覺雙腿脹痛,翻來覆去睡不着,同住的幾人都被他的痛哼吵醒,掌燈一看,卻見他雙腿已經浮腫得不成樣子,臉色也轉為青紫,不由吓了一跳,趕緊去禀告丘望澄。
丘望澄很快将奉縣最好的大夫請了過來,可是診治了半天,也看不出端倪,阮琦雖為罪臣,但到底是嘉靖帝親自安排的監工,築堤之事還得指望他,丘望澄也怕有個閃失,忙命人将阮琦擡上自己的馬車,連夜送往京城就醫。
阮琦在馬車之上,不僅要忍受着一路狂奔帶來的颠簸,還要忍受越來越加劇的疼痛,簡直半條命都快要交待了,此時他心中第一反應,竟是恨極了阮酥,若當時不是她出這個主意,自己便不至于受這些苦楚,這樣凄慘的日子,還不如流放來得輕松。
馬匹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阮琦睜開眼睛,汗珠劃過額頭,他抖着手掀開車窗布簾,一眼望見近在咫尺的京都西城門,感動的眼淚都快下來了,馬車向城門靠近的過程中,有另一輛低調的馬車緩緩駛來,在他們身邊停住,于是趕車的小吏便也勒馬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對方。
阮琦疼痛難當,猛地掀開車簾,叫罵。
“蠢貨!停下了幹什麽!還不趕緊走!你可知道我是誰麽?耽誤了救治,你擔待得起?”
對面馬車上的車夫掀開轎簾,借着淡淡月光,阮琦終于看清了車中的人,他的瞳孔瞬間便收縮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迸出一個名字。
“印墨寒!”
印墨寒端坐在車中,舉手投足都是閑适惬意,他朝阮琦很有禮貌的勾了勾唇角。
“阮兄,事到如今,你還妄想活着進這道城門麽?”
盡管那笑容看上去優雅無害,還是成功地讓阮琦背脊發涼,他警惕地看着他,狠狠地道。
“你想幹什麽?送我進京就診的可是丘郎中!我若在途中出了意外,他一定會追查到底的!你敢冒這個險對我下手嗎?”
印墨寒十分憐憫地看着他。
“一個被‘跗骨蛆’咬過的人,又哪裏值得我特地動手呢?對了,你一定還不知道‘跗骨蛆’是什麽東西吧?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劇毒螞蟥,被它咬過的人,若是救治不及,便會如你這般,一夜之間自雙腿起,開始全身腫脹、化膿、潰爛……一只‘跗骨蛆’十分稀少,可謂百年難得一遇,而你,在修築堤壩的過程中便不幸遇上了那麽一只,該說是幸運呢?抑或是不幸呢?”
阮琦渾身發毛,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聲音顫抖的否定。
“你胡說八道!我不會中你的計!我們走!快走啊!”
他抓起車內的書本抛向那名小吏,卻被輕輕躲過,那小吏翻身下車,竟自走到了印墨寒馬車邊,鄙夷地望着阮琦。
“大人,這小子實在聒噪得緊,不知還要等多久才咽氣,屬下也好直接将屍首送至阮家。”
印墨寒瞥過阮琦身下慢慢滲出的黃水,輕描淡寫地道。
“快了,最多半個時辰,不知阮風亭看見這般狼狽的屍身,會作何感想。?”
阮琦整個人不住顫抖起來,身上血肉迸裂,不斷流出的膿水散發着陣陣惡臭,恐懼占據了他的內心,他顫聲質問。
“印墨寒,你好歹毒!你忘了當初是誰将你從柳州帶到京城的?如果沒有我,你一輩子都是個窮酸書生,哪有今天的地位!你難道一點都不念當初的知遇之恩嗎?”
印墨寒仿佛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他的眉眼異常冷酷。
“知遇之恩?你可知你們阮家但凡有一人活着,我便日夜煎熬,心緒難安,不過話說回來……若你的屍首能讓阮家上下從此記恨阮酥,你也算死得其所了……左冷,看好他,以防他一會受不住尋了短見。”
留下這句話,印墨寒放下車簾,不再看面目灰敗的阮琦半眼。
240 阮琦之死
晨曦散開,第一縷陽光緩緩移動,把阮府大門上挂的門匾字跡逐一照亮,門房的小厮打着呵欠,如往常一般緩緩從裏把大門打開,下一秒卻被驚懼取代,連嘴巴都來不及合上。半晌,小厮的眼睛才艱難地從車簾下露出的那條腫脹流膿的腿上移開,虛張聲勢道。
“哪裏來的奴才,大早在阮府門口撒野幹嘛!”
左冷神色凄然,涕淚滿面,上前拱手顫聲一拜。
“勞煩小哥幫忙通傳一聲,阮大公子回來了……可……我們終究來晚了一步……”
話畢已是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什,什麽……你說那,那是阮大公子?”
小厮臉色大變,手指馬車的手不停發抖,待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府中跑去,一邊走一邊大喊,“老,老爺不好了——”
一時間府內猶如被炸開了鍋,聽聞阮琦噩耗,萬靈素身形搖晃,好不容易由貼身丫鬟金盞扶起,還是神色恍然。
“他們說,夫君,夫君……”
金盞含淚點頭,“是,據說連夜就從奉縣送出,可是趕了幾天路,卻終在城門口咽了氣……”
“不,我不信!”
萬靈素木然了一秒,完全是跌跌撞撞扶着肚子破門而出,或許是走得太急,跨門檻時一個不小心踩到裙邊,踉跄一步,差點跌倒,還好被金盞眼疾手快扶住。
等主仆二人來到大門口時,阮琦的屍身已被阮風亭命人擡下,被一件長袍兜頭蓋住。見阮絮哭得死去活來,而梁太君與阮風亭皆是神色慘然,似丢了魂一般,萬靈素艱難壓下心中的不安,忍淚上前。
“老夫人、老爺……那,那個真……真的是夫君?”
梁太君亦是淚痕糊面,憔悴轉身冷然地看了金盞一眼,知道消息瞞不過,便讓這丫頭攔住萬靈素,等收殓後再來,沒想到這個孫媳還是當前一步趕了過來。
“你懷有身孕,還是先……”
萬靈素卻似沒有聽到,怔然地走到擔架旁,也不顧散發的奇怪膿臭和陣陣惡心,抖着手慢慢移向那覆面的衣袍,終于下定決心往下狠狠一拉,一時間,那張被猙獰驚懼定格扭曲的臉霎時便出現在人前,擡擔架的小厮吓得手一軟,一個不穩擔架落地,屍體滾落在地,慘不忍睹地暴露在衆人面前,只見阮琦雙腿腫脹變型,以一個詭異的姿勢彎曲着,想必死前保守折磨,而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膚,更是膿水流淌,黏膩膩地往下掉……
此情此景,四下皆震。
饒是之前已匆匆看過一眼,阮絮還是駭然得失聲驚叫,下一秒便忍不住幹嘔起來;而梁太君與阮風亭也是臉色劇變,更別說其他毫無血緣的下人與阮府門口圍觀的百姓,場面一度混亂。
就只有萬靈素毫不嫌棄,撲在阮琦身上,哭得肝腸寸斷、聲嘶力竭!
“夫君……”
白幡浮動,紙錢漫天。
靈堂中,阮酥一身素衣,匆匆趕了回來。若非親見阮家上下的哀敗頹然,簡直難以置信這竟是真的!
“怎麽回事?”
阮酥從牙縫中吐出這幾個字,未等阮風亭等人開口,一身孝衣的阮絮已如瘋狗一般對她厲聲嘶吼。
“都是你,若不是你讓大哥去奉縣築堤,大哥怎麽會殒命在此?”
梁太君與阮風亭都默然不語,顯然對阮絮的說辭也有些贊同。
很好——
阮酥冷笑,“沒錯,河道築堤是我的主意,然而二妹妹若有更好的辦法,之前大哥關押大理寺怎不見你出謀劃策?”
阮琦出事後,阮絮也曾讓夫婿羅欽出面,可惜那人完全不聞不問。于是阮琦下放奉縣,家裏人接她回府協助萬靈素治家,阮絮便幹脆把細軟家當都搬了回來,顯然存了久住的準備。可惜在府中一月,等來的不是阮琦衣錦還鄉、光耀門楣,而是一具千瘡百孔的屍身。想到自己的強硬堅守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阮絮就氣不打一處來,急切地尋找一個發洩口,而阮酥,正好被她定位為這一切不幸的根源!
于是她擡起腫脹憤恨的眼,死不讓步道。
“我沒有大姐姐這般本事,但至少削官流放也不會送命!”
“誰說削官流放不會丢命?”
阮酥反問,諷道。“這點二妹妹若是有興趣了解,可以随時向父親請教!”
阮風亭心下一沉,他雖然碌碌無為,然而年輕時候沒少參與黨派相争,在流放途中親手處置過的對立之人也不在少數。被阮酥當面揭發,他重拍桌子,狠聲站起。
“方法有千萬種,你偏生就選了築堤一條!琦兒雖與你不親,然而卻也是你手足相連的兄長,就算你不想取他性命,不過讓他吃苦受罪也是必然的!如今——”他的表情再次陷入茫然,竟有些絕望的味道。
“你大哥死了,你心滿意足了!”
聞言,阮酥簡直無語至極!
“父親難道是覺得大哥的死是我一手促成了嗎?若非他被別人抓住把柄,怎會有此一禍?不說這個,如今阮家不複當年,女兒也是不忍大哥飽受流放之苦,更不希望他的仕途就此停步,畢竟阮府阖府,還需要他一個嫡子擴充門面,若是他不在了,阮府就此倒臺,于我又有什麽好處?”
這一聲,可比阮琦的死更為致命,梁太君長嘆一聲。最新最快更新
“今不比昔,如今阮府真是……今日來吊唁的也沒有幾個……”
此言一出,阮風亭也目光空洞。
與萬氏的喪事相比,阮琦這次可是極度冷清,同朝官員沒幾個前來,便是阮琦的岳家萬家竟也不來吊唁,女婿羅欽只來了一趟便借口有事離開了。堂堂左相府成為昨日黃花,這是他極其不能接受的!
“若不是你非要與印墨寒作對,阮家怎會淪落至此?”
“是啊!”阮絮目光一轉,歇斯底裏質問。
“要是大姐姐乖乖嫁給印墨寒,爹怎會被他上奏,遭皇上冷遇;不過大姐姐向來自私,一開始太子垂青于你,你如果欣然入府,只怕現在阮府也不會這幅田地。口口聲聲說要阖府昌榮,然而打心眼裏最不想讓阮府好的只怕就是你吧!我娘說的沒錯,你就是個喪門星!”
阮酥漠然的眼一一掃過梁太君和阮風亭,這兩人皆是神色瘟然,阮酥怒極反笑。
“原來我阮酥的罪過竟是罄竹難書,如果把一切緣由都怪在我身上能讓你們好受一些的話,那我無話可說!”
說完,她轉身便走。
正要出大門,卻聽身後有人喚道“大妹妹留步”,阮酥回頭,對着病怏怏的萬靈素嘲諷一笑。
“怎麽,大嫂也是要來興師問罪嗎?”
萬靈素仿若病入膏肓,鬓邊插着一朵白花,襯得她極其蒼白病态,她掩下婆娑淚意,對阮酥恭敬地行了一禮。
“我是來謝謝大妹妹的,夫君這般,也只能怪他命不好……”
阮酥目中寒意稍減,她看了白茫茫的阮府一眼。
“大嫂能這樣想,阮酥欣慰。大嫂此後有什麽打算?”
“還能有什麽打算?”萬靈素苦笑,伸手撫向尚未顯懷的小腹,眉眼中總算找回一分神采。
“當然是好好生下這個孩子,重振阮家。”
雖然不出乎意料,然而阮酥還是有些憾然。
“……值得嗎?”
“一女不嫁二夫,如果沒有這個孩子,我或許會聽父母的話回萬府,可是——”她眼神柔和,堅定道。
“既然他來了,我當然要好好地照顧他。”
心中重重一嘆,也罷,人各有志。
“嫂嫂節哀。阮府衆人恨我入骨,我或許很久都不回來,你若有事,可與之前一樣到宮中找我。”
萬靈素點頭,“你一切小心。”
阮琦被跗骨之蛆咬了,最終喪命,雖然說來蹊跷,然而阮府衆人只得認命。而不出意料的,阮府也逐漸呈現衰敗趨勢,阮風亭越發感受到嘉靖帝的不重視,卻也沒有如今上的期望主動告老,原因無他,便是要為萬靈素腹中那個嫡孫考慮也要撐下去。
然而比起左相阮府的名存實亡,右相白府卻是一派喜氣,蒸蒸日上。中秋過後的一日,從西北傳來消息,側妃白蕊已經為承恩王誕下了一個小世子,母子平安。
是故,白展在府中大擺筵席,邀請京中的皇親貴胄、達官顯貴到府中赴宴。
阮酥與王瓊琚到白府的時候,宴席方剛剛開始,送過頤德太後的賞賜,她們被白夫人趙氏迎到樓上雅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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