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櫻樹詛咒 (71)

出了大雄寶殿,引着衆女眷到妙音閣為皇後抄寫往生咒。

清平放慢腳步,與淮陽王妃一起走在最後,才拉開與隊伍的距離,淮陽王妃便氣急敗壞地拉了拉清平衣袖道。

“今天這件事明顯就是六王夫妻合謀暗算于我,還好侄女兒你能說會道,堵得那沉淵和尚說不出話來,否則,只怕外面馬上便要傳我是個克撞皇後的不祥之人了!”

清平皮笑肉不笑地道。

“嬸嬸錯了,要暗算你的人可不是六王夫妻,而是阮酥,而且她的目的絕不可能就只是這麽簡單,牌位不過是個序曲,一會她定然還有後着!否則六王夫婦豈會那麽容易善罷甘休?我看嬸嬸就不要去妙音閣了,既然說你沖撞了皇後亡靈,你便避出去,若出了什麽事,也與你無關。”

串通一氣?

晚間一家人聚起吃飯時,太子祁念與五皇子祁澈在寺中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

阮風亭原只打算小住個幾日便走,畢竟在寺裏什麽都不方便,他已經好幾日沒有親近女人了。最受寵的秋姨娘沒了之後,他也消沉幾日,不過比起女人,阮琦作為阮家唯一的繼承人,他也只能選擇諒解,但是……他也實在不像話,阮風亭第一次感到子息不昌的無奈。

“既然太子和五皇子都在寺中,你也去多走動走動,特別是太子,找機會也為你幾個妹妹多謀劃謀劃!”

說是幾個妹妹,但大概也就只是阮絮一人吧。

阮琦鄭重道了聲是。那日東窗事發,雖然父親保住了他,不過父子終是有了間隙,最近他也規矩了不少,不過想到以後阮家遲早都是他做主,不由又多了幾分放肆,左右一晃,便見朊絮身邊俏生生立着的丫頭,好像叫什麽抱琴來着?這丫頭小時候還寡黃幹瘦的,怎麽幾年不見就風韻不少?

再說抱琴今日幫阮絮立了功,阮絮便賞了她一只赤金的孔雀簪,她也迫不及待插在頭上顯擺,別說人靠衣冠,換下寒酸的珠花,竟把她襯得一份好顏色。似感到阮琦的目光,抱琴猛一擡頭,見那金玉一般的外表下的欲念,不由吓了一跳,手中的淨手瓷碗也沒有拿穩,險些撒了阮絮一身。

“笨丫頭,還不下去!”

阮絮今日心情好,倒是沒有為難抱琴。不過兒子這分樣子卻落在了萬氏眼中,她暗罵了一聲小賤人,也琢磨着回府之後和阮風亭商量商量給兒子挑幾個通房。

說來也是阮風亭太過古板,說什麽進學無邪,要在其行了冠禮後才給阮琦娶妻納妾收通房,別家的公子在兒子這個年紀別說通房,連孩子都有了,她的兒子倒好,從小随侍都是男仆,若非老爺不懂變通,阮琦也不至于和秋姨娘那個賤人好上!

一頓飯吃得也算相安無事,可就在上最後一道甜湯時,忽見馮媽媽急急過來,她朝衆人福了一副,便湊到梁太君耳邊一陣低語。阮酥見梁太君面上情緒變幻,大抵也猜到了許是和清平太子有關。

今日她先走一步,卻也暗暗留了個心眼,并未走遠查看清平的動靜,不過一瞬便聽到平沙落雁響起,而後清平以簫來和,大抵現在太子尋音而來,找到佳人了?不過……

阮酥目中瞬息萬變,當時察覺阮絮去而複返,見自己在那竟躲着不出來,大抵是擔心阮酥也如她一樣要去太子面前張顯怕被搶了風頭?

于是阮酥幹脆順階而下,打發知秋去前面截住清平,自己別過趕來的五皇子便去與其會面。畢竟清平不止一次說過要向她學習刺繡,擇日不如撞日,反正大家都閑着。

見阮絮臉上似有得色,難不成她已經得手了?

阮酥不動聲色地繼續侍奉着梁太君淨手,甫一遞上帕子,梁太君已經有些不耐。

“你們都出去吧,風亭、媳婦、琦兒、絮兒你們幾個留下陪我說說話。”

聞言,清平心中閃過不可思議,卻也沒有說什麽。

回到房中,清平越想越不對勁,打發自己的貼身丫鬟執硯去前面打探消息。

見自家郡主心神不寧,執墨給她倒了一杯茶。

“郡主,興許老夫人是因別的事召見他們,畢竟阮絮可是差點要被送回府禁足的!”

清平臉色卻沒有好轉。

“但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若真是事關太子,其他什麽再打緊也不可能……除非……”說道這裏,清平面色一瞬發白。

執墨也吓了一大跳。“不會的,郡主,就是給她們一萬個膽子,應該也不敢啊,太子是未來的儲君,這可是欺君之罪啊!”

可是真怕什麽來什麽,等執硯把打聽到的消息告知她們時,清平好一陣子沒有回過神來。良久,她才擠出一個虛浮的笑容含淚狠道。

“好啊,阮絮,你好大的膽子!!!”

執硯氣不過。

“郡主,她們怎麽能……這樣太不要臉了!要不咱們回淮陽王府,讓王爺給咱們做主!”

清平看着這兩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貼身丫鬟,好半天沒有說話。

她們是自己從淮陽王府中帶出的唯二之人,畢竟寄人籬下,也不好太過跋扈張揚。再者淮陽王府現在是叔父祁跡當家,若是他能給自己做主,她何苦還像浮萍一樣流落阮府,小心翼翼在梁太君面前讨生活。

“會不會是她們……串通一氣?”

執墨稍微沉穩一點,聯想到前後事變,不由做出這個猜測。

清平聞言一震,随即冷笑,她重重把瓷杯仍在地上。

“走,陪我去阮酥那走一趟!”

甘做嫁衣?

清平走後,知秋忍不住道。

“真是看不出來,郡主平日舉止那般恬淡,本以為她是個與世無争的人,沒想到原來也會介意二小姐搶了她的彩頭……”

阮酥抿了口茶,茶水的清苦在舌尖漫開,她的眼眸冷光清轉。

“與世無争?真正與世無争的人,會去與太子琴簫合奏?只是不到時候罷了,這次,她恐怕也沉不住氣了。”

“那我們……”

阮酥一擡手,制止了知秋接下來的話。

“我們什麽也不必做,靜觀其變即可,我相信,再過幾日,清平會讓我看一場好戲的。”

沒錯,她已經提點了清平,以她表面柔弱,實則睚眦必報的個性,必然不會讓阮絮如此逍遙,至于她會去找祁澈還是白蕊,都無所謂,反正一丘之貉,沒有這件事,他們都終将走到一起。

當下,她要先借祁清平之手對付了阮絮,再慢慢撕開她僞善的面孔。

住進無為寺的第三日,阮、白兩家的小姐都收到了來自太子祁念的一份賞賜。

前來送賞的袁公公走之前,別有深意地道。

“昨日太子曾至寺中玩賞,無意間聽到各位小姐操琴,感念于小姐們琴藝卓絕,故賜下幾樣樂器,還望小姐們繼續勤加練習。”

那一份份寫着名字的精美禮盒都放在案上,阮酥和清平都是四尺來長一尺多寬,而阮絮的,卻與她們不同,只有一尺長幾寸寬。

看出區別,人人心中都已猜到幾分,偏偏阮絮是個沉不住的性子,急急忙忙開了盒子,果見盒中靜靜躺着一只上品的碧玉簫,霎時心花怒放,拿起玉簫轉身就開始邀功。

“老夫人、父親、母親快看,太子送我的碧玉簫,乃是出自妙音閣的珍品,可見格外用心呢!”

萬氏見女兒得到了太子注意,面上不由也露出喜色,向着梁太君和阮風亭道。

“無為寺倒沒有白來,看來這次太子已對絮兒留了心,加之繡像的事,太後又歡喜得不得了,咱們家絮兒的風頭,當下白蕊自是趕不上的了,女兒争氣,老爺在朝中也是面上有光了!”

萬氏的話,正好說到阮風亭心坎裏去了,他心情大好,看阮絮也越發憐愛。

“我的女兒,自然要比白展的強得多。”

梁太君雖然歡喜,但阮絮這些殊榮是怎麽得來的,她心中敞亮,可惜這阮絮不知低調,當着阮酥和清平還這樣張狂,她咳嗽一聲。

“你們也莫太過樂觀了,這些都是小事,絮兒最終能否得到貴人青睐,還看今後怎樣經營。”

她這樣說,一是敲打阮絮不要過分得意,二來也是變相告訴清平和阮酥,她們的付出,對整個大局的影響并不算什麽,阮絮要上位,關鍵還是要靠阮家。

阮酥怎麽會不懂梁太君的意思,更讓她作嘔的是,阮氏夫妻明知不論繡像還是琴簫和鳴,阮絮都是冒名頂替,竟然還大張旗鼓地說阮絮争氣,真是恬不知恥。

她心裏雖做如是想,面上卻依舊抱持着真誠的微笑,仿佛阮絮得此殊榮,她也跟着沾光一般。

一旁的清平卻笑不出來,那柄玉簫,以及太子的矚目,本該都是她的才對,可她眼下寄人籬下,卻不得不眼睜睜看着阮絮李代桃僵,她豈有不恨的?她努力克制着不顯露出來,但袖中的手卻已死握成拳,瞥過微微含笑的阮酥,她心中更氣恨了,為什麽同是被阮家利用的踏腳石,她卻好似甘之如饴,毫不在乎?

無意争春?

印墨寒的燈果然沒有白送,隔日打早阮酥正伺奉梁太君用早膳,便見萬氏腳步如風地進來,方請過安就迫不及待地開口。

“老夫人,兒媳有一事相禀。”

“何事?”

萬氏笑了笑,從阮酥手中接過裝着燕窩的瓷盅。親手給梁太君盛上。

“方才兒媳進來便見院中挂的那盞福壽桃燈很是喜氣,約莫便是印公子送的那一只吧?”

“印公子?”

見梁太君看過來,馮媽媽忙道。

“是少爺的同窗好友,年前随少爺一塊入京,現客居在府裏。印公子昨日給老夫人送了一盞燈,因奴婢見老夫人回府疲憊,便沒有禀明。”

梁太君淡淡點頭,也不在意,看向萬氏。

“怎的?難道你今日說的事便和這位公子有關?”

萬氏拿不準梁太君的态度,斟酌道。

“近日老爺對琦兒的功課很是上心,兒媳見他一個人讀書很是寂寞,便打算……”

梁太君皺眉,一下便明白了萬氏的想法。

“你想讓印公子當琦兒的伴讀?”

阮琦心思完全不在讀書上,身邊的書童随侍又全部由着他的性子,完全不敢多言;若有個功課長進又能說得上話的随伺旁邊,确實是一件好事。

梁太君嘆口氣,看向萬氏的眼神第一次帶了贊許。

“你也是用心良苦。”

萬氏一愣,眼中的銳氣一下收了三分,她拿起帕子抹了抹眼角,委屈道。

“還是老夫人體恤我。今日媳婦和老爺才提了個開頭,便被老爺大罵了一頓,說什麽不知分寸,目光短淺……”

梁太君語氣淡淡。

“你也別怪風亭,畢竟印公子作為外客,又是琦兒的同窗,突讓他來做琦兒的伴讀,倒顯得我們阮家仗勢欺人、不懂規矩了!”

什麽仗勢欺人,萬氏心裏老大不高興,強笑道。

“印公子出生苦寒,這次入京便是為了尋謀前程,若是成為琦兒的伴讀,這今後有阮府舉薦,于他并非一件壞事。”

她的語氣頗為理所當然,然這處世的利益當道顯然一下說進了梁太君的心坎。梁太君沉吟片刻,又和萬氏問了印墨寒的家世、為人、功課一類,只道會和阮風亭商量。

兩人又聊了一會閑話,直到清平來問安,梁太君這才想起另一個孫女阮絮。

“絮兒呢?身體還不好?”

見清平乖巧地立在那處,姿容不卑不亢,萬氏掩住目中的陰毒。

“這病得似乎有些重……”

梁太君眉頭微皺。

“可讓大夫看過?這節骨眼上病倒了,別誤了事,要不去許太醫府上遞個帖子請他來看看?”

聽出梁太君并未放棄阮絮,萬氏舒了一口氣。

“謝老夫人關心,不過……”

見她欲言又止,梁太君便把衆人打發了去,只留她說話不表。

幾人走到垂花拱門,清平便回眸笑道。

“阿酥,今日時辰尚早,咱們便走梅林那條道去雅苑吧,等時日一過,許是來年才能看到那些花兒了。”

雅苑便是阮府聘請女夫子給小姐們的教習之處,往常從梁太君小院到那沿着中軸石板道不過兩柱香時間,若是從梅林去便至少要半個時辰了。這平白繞遠路自然不是惜花賞悅之心,知道清平醉翁不在酒,阮酥倒也爽利,一口應下。

幾人沿着石徑小道一路往前,這與宮中的梅林主以粉、白不同,阮府中的梅花一片鮮紅,遠遠望去恰似一團絢爛紅霞,梅枝搖曳,饒是在春初的陽光下也骨節傲然,自成一體。

眼見已走到梅林深處,清平斂住笑,低道。

“阿酥,借一步說話。”

知秋正要追上來,收到阮酥遞過來的眼神便幹脆和執墨在後面把風,也不搭理執墨,只一動不動看向遠處,執墨暗罵一聲,也安靜站定。

清平生得古典,只往那梅枝花蕊下一站,便似一副工筆美人圖,端莊恬靜,清冷倨傲。

見阮酥打量自己,清平不由笑道。

“阿酥在想什麽?”

阮酥別過視線,纖長的手指拂過硬枝上的花朵。

“只是看到這些花突然想到那句詩: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清平重複了一遍,神色中不免沾了幾分郁色,落寞道。

“這世道,卻是要尋個清淨的地方也頗為艱難……”

同為師門?

這辨機公子是三十年前出的一位奇才,是本朝唯二三元及第者之一,然而辨機公子連獲三元時不過二十又一,比另一個早了五年,更是一個神話;而令人叫絕的是,辨機不愛朝政,不喜廟堂争鬥,于是不顧先帝的反對,堅持辭官,惹得皇帝十分不快,若非家中是開國勳貴,早就惹上殺身之禍。也因此事,家族逐年沒落,到了嘉靖帝登位,家族中人都不昌盛,已無人在朝做官。

而辨機辭去官職之後,便好游山玩水,有仰慕其才華的,要拜其為師,卻都不入他的眼,直到——

阮風亭看了看眼前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微微一頓,錯開了思緒。

“小女愚鈍,怎會入辨機公子的眼,九卿大人別開老夫的玩笑。”

玄洛笑得肆意,直聽得阮風亭沒底,好不容易等笑聲停歇,這才聽得他不快不慢說道。

“阮相與玄某想到一處了,不過既是師傅他老人家的意思,做徒兒的當然也沒有妄論的道理,再說,小師妹的表現卻是不錯的。”

聽聞玄洛也看不起他大女兒的資質,阮風亭心中隐隐不悅,畢竟阮酥是阮氏這輩中的翹楚,她都不行,豈不是說明阮府無人,直到聽到最後一句這才松了顏色,回頭吩咐阮酥。

“還不按你大師兄說的辦。”

呵,這就攀上交情了?

阮酥心中冷笑,卻也不得不照辦,把這戲唱圓了,于是親手捧出那蟠龍如意墜不提。

兩只玉墜合二為一,蟠龍的形狀便隐隐約約看出是個“辨”的模樣。玄洛笑着把玉墜還給阮酥,看向安溪是眼神已是沒了溫度。

“道長還有什麽話說?”

“這……”

安溪自認倒黴,正想找個借口告辭,忽見清平攜着執墨、執硯走來,對着衆人福了一福,向梁太君輕道。

“原來九卿大人是阿酥的大師兄,難怪上次咱們在宮中……”

她很聰明地打住話,衆人卻已經明白了個大概,之前阮酥在宮中寒症突發,便是這位九卿大人出的手,原來是有這層關系,倒也合情合理。

“這還等感謝安溪道長呢,這不是消災解難是什麽?”

确實,至少解答了困擾阮府衆人的一個大疑問,而且辨機的名頭一撥,阮酥想不出名都難。

于是梁太君率先攜府中衆人給安溪道謝,絕口不提之前的狐妖附身等腌臜事,給足了玉皇閣面子,安溪也受用,對阮府的仇恨也漸漸少了一大半。

“這些日子阿絮身體一直不好,老夫人,若不請道長去給她看看?”

梁太君當下首肯,阮絮已“病”了這麽多日,剛剛萬氏還話裏話外暗示,別是阮酥這個狐妖上身克了自己的親妹妹,既然和阮酥沒有關系,那便去阮絮那走一遭,也不打緊。

玄洛卻已起身告辭。

“既然再無他事,那玄某就告辭了。”

阮風亭再三挽留,然而玄洛堅持要走,正打算親自送他出門,卻見玄洛眼神無意中往後面看了一眼,阮風亭會意,對阮酥含笑道。

“還不送送你大師兄。”

阮酥道了聲是,疾步跟上。

水榭設宴(一)

一場法事,飛出一辨機公子關門弟子,同時又揪出一深府閨閣醜事,可謂唏噓。

錢媽媽被打殺後,萬氏本想拿銀子幫她操辦後事,可看阮風亭對其恨之入骨的摸樣,便生生斷了這心思,只叫人送錢給錢媽媽的養子,稱其突得暴病而亡,錢家人得了好處,便也沒有計較。

而阮絮被送去寒山寺那天,梁太君母子有意隐瞞,等萬氏按着約定時間前去送女兒時,早已人去樓空,她看着依舊亂花飛舞的小院,忍不住嚎啕大哭!

“哭什麽,女兒又不是不回來了,等她學好規矩,人穩重了,對她也有好處!”

萬氏抹了抹眼淚,正想駁斥,可對上阮風亭厭棄的眼神,弱弱道。

“……不是看她東西有沒有準備齊全嗎?做母親的還不是巴望着……”

阮風亭完全沒耐心聽她絮叨,周姨娘見勢忙道。

“夫人放心,二小姐的行裝是老夫人親自打點的,而大小姐和清平郡主也分送了體己之物,整整拉了兩大車,便是在寺裏住上一年也是夠的!”

聞畢,萬氏的眼睛裏幾欲噴出火,“誰說她要住一年?!”若不是顧及阮風亭在場,怕是一耳刮子就要揚上去了!

周姨娘吓了一大跳,往後瑟縮了一步,怯怯道。

“是婢妾不會說話……”

這一切落在阮風亭眼裏又是一陣煩躁。

“不會說話便不要說,沒人當你是啞巴!還有你——”

一掃閃過些微得色的萬氏,阮風亭背手轉身。

“過幾天琦兒便也要去韶衡書院讀書,你身體不好,便也不用忙了,母親和我會安排好一切。”

什麽叫不用忙了?

萬氏身體晃了晃,好容易被丫鬟扶穩身子,這才顫着聲道。

“老爺的意思……是讓妾也不去送他了,妾可是他的母親啊……”

萬氏性子跋扈,年輕時也正因明豔自信的摸樣吸引了阮風亭。現下哭了一場,又因錢媽媽之事好幾天沒有睡好,臉色憔悴難看,倒顯得有幾分可憐楚楚。

阮風亭不忍,但想到梁太君幾次論斷萬氏持家不嚴、苛待阮酥、虐待姨娘,本性不正,不配做當家主母雲雲,那冒出的同情心便生生隐沒下去了。

“這段日子你好好反思,至于以後……到時候再說!”

說完一甩袖子轉身便走。周姨娘福了一福,忙跟将上去,萬氏氣得牙齒打顫,正思索着要不要偷偷去見見兒子,梁太君給其安排的兩個婆子已經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身子。

“夫人,這外頭風怪大的,老奴送您回去吧。”

萬氏當然不買賬,“我去哪裏還用得着你們說?”

這反應完全不出乎婆子們的意料,其中一個皮笑肉不笑道:

“即是如此,那夫人便去禀明老夫人奴才們伺候不力,請老夫人重新給夫人配幾個伶俐的!”

萬氏不料兩個奴才竟這樣大膽,但也不敢打上門去觸梁太君的逆鱗,當下一哼便也只得認了。回到屋子一想到自己的境遇不由黯然,梁太君打得一手好算盤,現在逼得她骨肉分離,膀臂被卸,不行,不能就這樣完了!

隔日,阮風亭親自遞上帖子,請玄洛到府中作客,說是謝其為阮酥正聲,實際上顯是存了交好的意思,玄洛也很賞臉,當下便應了。

因主母萬氏幾乎被梁太君禁足,這安排宴席的事便無人接手,梁太君母子商議過後,便決定把這差事分給阮酥和清平,讓阮風亭的幾個姨娘在旁幫襯着。一來借這機會給兩個女孩子歷練歷練,二來阮酥今時不同往日,若說一開始梁太君不過将其當做阮府的另一助力,可現在卻真正有了栽培之心。

一一交代完,梁太君還是鄭重叮囑。

“這雖然只是一場家宴,不過請的是九卿大人,你們可要仔細了,別丢了阮府的臉。”

阮酥和清平忙稱是。

梁太君沉吟片刻,終是先把清平打發走,伸出手将阮酥拉到身邊,和藹道。

“酥兒,你告訴祖母,你是如何認識你師傅的?”

這個問題以阮風亭為首找她問了好多次,就連清平也旁敲側擊,并明裏暗裏表示萬氏等是不信的,然而阮酥卻都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挪塞而過,令他們恨得牙癢,卻又偏生不得不信,畢竟,世間也只有辨機能教出這樣的徒弟,否則,真的只能用狐妖附身才能說得通了。

聽梁太君舊事重提,阮酥假意掙紮,半晌才吶吶道:

“祖母您一定要知道嗎?”

看阮酥面有糾結,梁太君內心咯噔,已經大致猜到了什麽,馮媽媽早在她的示意之下屏退了衆人,合上門自己親自在門外守着。

“酥兒,有什麽你就大膽說吧,一切有祖母做主。”

阮酥怔然擡頭,終是在梁太君的鼓勵下猶疑開口。

“不知祖母可知道,十多年前的七夕廟會,孫女差點被拐子拐走?”

那一年阮酥不過五六歲,破天荒被不待見的繼母從小院中接出,只說和兄妹們一起去逛廟會,不想卻是萬氏設的局,甫一出府她便被人綁走,若不是親生母親季氏的陪嫁嬷嬷李媽媽拼死救下,現在也不知流落在何處。

“我的好小姐,以後再沒有老奴在你身邊,你怎麽辦啊?”

想起李媽媽臨死時候牽着自己的手無聲哭泣,阮酥只覺得胸口猶如被刀生生刮過。

“以後少出去,守在房子裏吧,就算躲……不過,老奴和夫人也會在下面等你,不要害怕……”

小小的阮酥茫然無措,眼睜睜地看着李媽媽的手頹然垂下,等到她被下人用草席卷起擡走,這才恍然痛哭。

從此以後,再沒有人護着她了!

前所未有第一次感受到孤獨,也就是那一年,阮酥收起了天真無邪,懵懂間知道了人間險惡。

阮酥收起思緒,勉強一笑。

“當時李媽媽護着我,卻也被歹人傷及胸腹,虛弱至極,我一個人在郊外林子裏想哭卻又害怕,這才遇到了師傅。”

後面的事情梁太君也知道,阮酥主仆被送回府後,李媽媽第二天便沒了,或許知道再無機會,彌留之際堅決求見阮風亭,把萬氏苛待阮酥的林總全盤托出,并指認萬氏故意設局欲除去大小姐。

阮風亭震驚之級卻也不相信,不過至少這事後萬氏行為有所收斂,再加上阮酥萬分小心,這才虛虛保住一條性命。

梁太君面上閃過一絲複雜。

“當時救你回府的便是辨機公子?”

阮酥垂眸,當然另有其人,只是現在暫且用他圓謊吧。

“孫女那時也并不知他的身份,也是後面師傅他老人家看我可憐,教我很多東西,我才逐漸明了。只是師傅他為人低調,并叫徒兒發下重誓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透露他老人家的名字,所以……”

梁太君點頭,目露慈愛。

“好孩子,難為你了。只是這些年你們師徒是如何聯絡的?”見朊酥目光警覺,梁太君補充。

“你父親的意思是既然有教導之恩,當然也要禮遇之,不能讓人家說阮府沒有規矩。”

阮酥當然知道阮風亭等打的是什麽主意。今上惜才,若能請動辨機出山,那在皇上面前可謂大功一件。傳聞玄府謀逆全家抄斬,嘉靖帝也是看中玄洛是辨機的弟子,這才留他一命,淨身入宮成為禀筆內侍。

不過嘉靖帝留玄洛多年都未能知曉辨機的下落,阮風亭何來的自信自己能辦到呢?

于是阮酥頓了一頓。

水榭設宴(二)

“師傅自有師傅的方式,只是孫女也有三年未見師傅他老人家,現在卻也……或許師兄會知道些什麽?”

看着阮酥無辜而坦蕩的臉,梁太君終不好再問什麽。

玄洛看似年輕,卻是城府最深,否則也不會在無數次跌入低谷後重新爬到人生巅峰,這樣的人物阮家是得罪不起的……而眼前的孫女,竟和其出自同門。

梁太君內心計較了一番,這才和顏悅色放走阮酥。

“好了,祖母知道了。放心,祖母會為你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意思是會幫她解決萬氏嗎?

阮酥心中冷笑,也就是聽着好聽,只要阮絮、阮琦一日未倒,他們的生母萬氏梁太君都不會下手。

就算心中不信,阮酥還是真誠道謝。

“那就謝謝祖母了。”

阮府宴請那日,玄洛果然按時赴宴。

宴席設在阮府花園芙蓉水榭,因只是尋常家宴,男女桌之間只用半幅竹簾微微隔開,坐在這邊,幾乎能聽到他桌的全部動靜。

萬氏這幾天被阮風亭關得憋悶,這天好不容易得以放風,怎會輕易錯過機會。得知此次宴席是阮酥并清平二人負責,萬氏黯然一瞬不由來了幾分精神,好吧,既然這樣看得起這兩個臭丫頭,那就讓她好好挑挑刺。

可不知是兩個姑娘太過能幹,還是梁太君等暗自幫忙,她用十二分挑剔的眼光,從廳堂布置、菜品選擇、丫鬟走位、再到上菜秩序等一一苛刻審視了一遍,硬是找不出錯處,不由更是氣悶。

梁太君見她這樣子,哪不明白她的心思。

“看這臉色憔悴的,媳婦你平日管家太過操心,現在這些小輩也能獨當一面,以後就讓她們替你分擔些吧。”

要分她的管事權?那還得了!!!

萬氏當下便不幹了。

“這不是甄選之日便要近了嗎?若這節骨眼還讓幾位小姐分心,那真是媳婦的不是了。”

“就因為甄選,所以才要讓她們多歷練歷練。府裏幾個姑娘均是空有一身本領,卻沒有實戰經驗,宮中不比別家,雖不需操持家庭生計,但能擁管家治事的能力,卻總是好的,再說,做長輩的也要為她們多考量考量。”

畢竟甄選一事不好把握,若不能入得皇家,嫁到別家自然更要有掌家的能力,否則和那些暖床的婢妾有什麽區別?

萬氏還欲反對,梁太君已經斬釘截鐵決定。

“等絮兒從寺裏回來,也不能讓她閑着,一起随姐妹們替你分擔點。”

都說到她女兒了,她還能怎麽着?萬氏咬咬牙,只得認了。

另一桌,因府中男眷甚少,除了主客玄洛、阮風亭父子外,還有印墨寒。被老師如此善待,印墨寒很是珍惜,舉手投足更是萬分小心,拿捏尺度,表現得當,阮風亭不由多看了幾眼。

同是官場中人,幾句寒暄後彼此便也熟絡,阮風亭親自給玄洛敬酒。

“當日若非九卿大人,阮府可要聲名掃地了,下官敬大人一杯。”

玄洛也不拒絕,心情甚好地和阮風亭喝過一杯,這才含笑道。

“阮相謙虛了,也因令愛正是玄某師妹,若嚴格按輩分來算,玄某還要稱相爺一聲伯父,不知阮相可認我這個侄兒。”

見他絲毫不拿架子,還以侄輩自稱,阮風亭簡直喜不自勝,忙道不敢,然而推不過玄洛的堅持,席間便多了一對伯侄。

“說起來,今天還沒有見到小師妹。”

玄洛抿了一口酒,狀似無意道。都被貴人提起,阮風亭如何會掃他的性,于是呵令阮酥給大師兄敬酒。

梁太君幹脆吩咐丫鬟把半挂的竹簾拉起,霎時彼此席間一目了然。

阮酥捧着斟滿酒的杯子,硬着頭皮走到隔桌,垂眸輕道。

“給大師兄敬酒。”

“哦?”

玄洛卻也不忙着喝,“師傅似乎曾給過你一支玉筆,可否拿給我瞧瞧。”

大咧咧就信口胡謅,阮酥簡直不知他怎麽想,然而人家既然打出師傅的旗號,又把那東西說得那麽清楚明白,就算沒有也只能有了。

阮酥短暫一愣後便佯作懊惱般羞愧道。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師妹年幼,故……”

“你是說你把它丢了?”

玄洛眸光一緊,瞬時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也不喝酒了,就這樣看着阮酥,仿佛她今天不給個交代便不會善罷甘休!

阮酥急得臉都紅了,低聲辯解。

“那時候……我……”

越要解釋卻越又言語不通,說到後面幾乎都要急哭了。

梁太君朝馮媽媽打了個眼色,馮媽媽很快退下。回府當日因丫鬟素櫻之事她曾讓馮媽媽去搜過阮酥的房子,當然明白若是那玉筆真有,也被萬氏或別的誰昧了,雖隐隐覺得事情有異,但梁太君根本來不及多想。

于是她起身站起,“早聞九卿大人風姿,今日親見果然名不虛傳。”

衆女也才順着梁太君的話些些朝玄洛望去。萬氏見玄洛果然如傳說中生得一表人才,想到他位高權重,簡直只恨不得阮絮和阮酥換個身份,她阮酥憑什麽就有這樣的好運?突來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家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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