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八

南方一聽“城主”二字,心中突地一驚。她雖然并不熟悉江湖中的人事,但這些日子以來,也知道吳凡來自一方城,而那一方城的城主白晨之名,更是時時出現在那些說書先生的口中。

關于白晨的故事她也聽過不少,聽的時候自是津津有味,可等回頭細想,卻又深覺不信,那些故事裏,白晨似有通天之能,乘風破浪,摘花飛葉,生死白骨,全在他淡漠一笑之間。更有人說他貌若天神,只一勾唇角,便能讓天下間的女人們失魂落魄。

自從遇上師父賀遙以來,南方素來堅信,世間越是美麗的的東西越是有毒,因此雖然吳凡待她甚她,可她卻始終客氣待人,不敢得罪,正是因他的容貌俊儒無雙,讓她心存忌憚。

當下既知眼前擒住師父之人便是白晨,不禁心頭突突直跳,眼光只敢在他衣衫之上打轉,不敢擡頭直視,只怕傳言是真,會讓她瞧上一眼,便勾去魂魄。

只見師父的青色長裙之後,白晨的白衫纖塵不染,如皓雪随風,踏在如火花叢之中,更是襯得潔白刺眼。

上官若愚心中更驚,自聽了白晨的聲音之後,腦中便是一片空白,只覺得四腳灌鉛,動彈不得。自兩人分別以來,她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面,其中有自己刻意安排好的,也有這般突如其來的。只是她從不曾想過,真到自己再遇上他時,竟會是這副如若石塑的模樣。

白晨的五指虛扣在她脖間,熟悉的涼意自他指尖傳來,上官若愚禁不住便是眼眶一紅。

白晨試過了上官若愚的武功,知道與自己相差甚遠,當下更是冷冷一“哼”。東極宮自現世以來,短短數年便攪得一方城一片大亂,這次更是先壞了白鹿镖局的大镖,這頭朝廷的問責還不及處理,那頭天涯水閣又鬧出事端來,只撓得白晨又怒又煩。他本就不擅處理這些城中瑣事,如今更是将這些個爛攤子交給青龍處理。自己便獨自出城,想要好好拜會一下這個東極宮。

他自練了清心訣後,往日被情愛所阻擾玄功又漸漸恢複過來,武功更勝往昔。此番少了前呼後應的排場礙手礙腳,一人來去如風,瞬息千裏。獨入東極宮,更是憑着臻入化境的輕功,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

行到紅谷,眼見谷中花紅遍野,極為醒目,一時好奇走了進來,正瞧見上官若愚前來。

眼見她臉上蒙紗,身材婀娜,發飾體态無不與蛛絲所探一模一樣,當下便知她是宮中的白夫人,因此也不多想,便出手擒住。

白晨也不怕她逃脫,當下松開雙手,步到她身前,細望了一眼。只見她一雙靈動的眸中蒙着一層霧氣,泫然欲滴,不禁心頭一怔,心想:這眼神好熟悉,卻不知在哪裏見過?

卻也不怎麽在意,望着上官若愚,口中卻是在問吳凡:“出來得這麽久了,怎麽還不回去?”

吳凡道:“回禀城主,屬下受困于此,正在施計脫身。”

白晨冷“哼”一聲,淡然道:“未受囚禁居然也逃不出去,功夫全白學了!”

吳凡恭首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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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晨又将目光落到上官若愚身上,見她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不知為何,心頭竟是一堵,當下皺了皺眉頭,道:“江湖上說白夫人素來以紗遮面,無人見過真顏,我倒想瞧瞧,究竟是長得什麽牛鬼蛇神樣,要弄得如此神秘。”當下伸手便去摘上官若愚的面紗。

上官直至此時方才回過神來,驀地一凜,身子猛然向後疾退。白晨一抓不中,倒也不驚慌,唇邊泛起一絲慵懶的笑意,似是獵豹在望着自己的垂死掙紮的獵物,喃喃笑道:“好,就讓我瞧一瞧,你究竟有何三頭六臂!”

當下凝立不動,只見上官若愚身子急掠出兩三丈,甫一落地,白晨便是飛身而出,竟只在一瞬之間,便又站到了她的身前。

上官眉頭一皺,伸手猛地在腰間一抄,只見銀光霍霍,一把軟劍便即揚出,轉眼之間便是三劍刺出。

她的天工七巧自遺失之後,便沒再找到趁手的兵刃,這一把劍也是她依着當年記憶尋能工巧匠打造的,但其精妙程度,自是不能與當年公輸坊所鑄的相比。當年的天工七巧劍有七種變化,如今窮盡心血,卻也只能鑄出三種變化的長劍來。上官若愚稱之為“三寶劍”,平時纏在腰間,輕易不使。

白晨見這三朵劍花銀光四溢,如梅林落雨,心頭不禁大震,怒道:“這劍法你從哪裏偷學來的!”

上官若愚不答,長劍疾揮之間,竟是如缤紛花雨,劍光四落。

白晨越見越是心驚,這一套梅劍分明是他所創,而這白夫人所施展的竟似比自己腦中的那套更為完整!

原來他自練成清心訣醒來之後,午夜夢回,總能夢到一個少女在花樹之下舞劍,這少女的容貌總是模糊不清,可他在夢中遠遠望着,總是覺得心頭郁結難忍,幾次夢醒,更是眼角挂淚,讓他心下又是莫名,又是駭然。只當是天女托夢傳劍,便憑着記憶寫下這套劍法。劍法自然而然地分成四部,白晨書寫之時一氣而成,熟悉得竟像是腦中固來有之一般。

劍法創成,他執筆在卷上書下“君子劍法”四字,自己卻也不知為何,仿佛這劍法本就該叫此名。

這劍法雖說精妙,卻也并非是天下無敵,若說是神仙托夢授劍卻也不像。白晨不知這劍法自何而來,也不知夢中舞劍的少女究竟是誰,他向下天山以來,事事順遂,唯有這件事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日久成心病,卻始終不得治法。

如今一見了上官若愚的劍舞,頓時覺得這人的身姿好不熟悉,似是自己已然見過千百次了一般。他一邊出手抵擋,一邊凝神細觀,越看越覺得她像那日日在夢中舞劍的人。只是夢中那人是個妙齡少女,如今眼前的卻是個二十七八的女子了。

南方見二人動手,師父劍法淩厲,銀光四濺,白晨卻是身姿翩然,總能在間不容發之際稍作騰移,便躲了開去,閑閑散散地回上一兩招,便讓師父手腳慌亂,顯見是武功高出師父不止一點。心下驚駭之際,見吳凡呆呆地跪在地上,忙上前求道:“你愣着做什麽?快快讓他們住手呀!”

吳凡面色凝重,愣了片刻後,面色蒼白地緩緩搖了搖頭。

南方大急,随手拿過一旁的長劍,便想上前相助。她自也知道武功與他們差得太遠,可情急之下竟也忘記了這一節。

吳凡見狀急忙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叫道:“你上前不過是去送死,有何意義!”

南方尖叫道:“難道站在這兒發愣,便有意義了嗎?”

“你去了沒用,何必搭上一條性命?”

“你們江湖的規矩我不懂!我只知道在我們村中,絕不能眼見着自己人讓人欺負了!”

“這是生死之事,不是凡夫鬥毆,如何相同!”

南方被他抱着,上前不得,急得跳腳,尖聲大叫:“我就是凡夫,和你這樣的人不同!”

一言落下,吳凡猛地一愣,怔忡之間,緩緩地松開了雙手。南方見他忽然放手,不明所以之際卻也顧不了之許多,正要提劍而上,只聽上官若愚低低一聲驚呼,罩面輕紗已然被白晨捏在手中,輕紗之下,女子一臉駭然,卻是肌膚勝雪,嬌俏依然。

南方以為師父落敗之際白晨會乘勝追擊,哪知白晨背景直直挺立,握着輕紗的手仍是舉在半空,整個人似是石化了一般。

上官若愚怕白晨想起什麽,急忙舉起長袖遮住面容,哪知手舉到一半,卻被白晨疾手拽住,使勁壓了下去。

上官若愚欲将手臂抽回,哪知白晨掌如鐵鉗,死死箍住,絲毫不動。她心頭突突直跳,急忙垂下頭去,白晨另一只手食指伸出,抵住她的下巴,指上使勁,卻是緩緩将她的臉扳了起來。

上官若愚又窘又急,不得已迎上他的雙眼,只見白晨的眼中劃過明顯的驚異之色,身子似是震了一震,死死地盯着她的臉半晌,卻是一言不發。

空間頓時沉默起來,連南方和吳凡在旁也是身有所感,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上官若愚的心直如鼓捶,一聲響過一聲。她迎着白晨的雙眼,心中雖然害怕他想起往事,卻也隐隐地盼着他能認出自己,兩種感情交雜,一時甚是複雜。

白晨的眉頭越攢越緊,幾次張口,都是說不出什麽話來。

上官若愚強自鎮定下來,開口說道:“城主好厲害的武功。要殺要剮,卻是發出聲來,這樣的姿勢,豈不難看?”

哪知白晨聽了她的聲音,眼中驚疑更甚,愣了片刻後,卻是說出一句不相關的話來:“你……你再說一句話來。”

上官若愚眉頭一揚,疑道:“什麽?”

她這副似嗔非怒的模樣,竟是勾得白晨心頭莫名一跳,手一時不受控制地伸上前去,想要撫摸她的眉毛。倒并非他性子輕薄,而是他忽然覺得上官若愚這個表情,仿佛是一件自己極為熟悉的事物,可腦子卻一時阻住了,什麽都想不起來,便要伸手去摸一摸,試着回想起來。

上官若愚卻是猛地向後一躲,厲聲道:“想你是堂堂一城之主,怎麽如此無禮?”

白晨一怔,如夢初醒,這才注意到自己現下抓着她的手,實在是不成樣子,一時間竟然有些窘迫,急忙放手,卻又怕上官若愚逃開,雙臂虛張,環着她的身子。

上官若愚怒道:“城主此番親臨東極宮,不知意欲何為?”

白晨望着她,忽然半晌不語,上官等得不耐,正要再開口,哪知他卻忽然問道:“江湖人稱你‘白夫人’,你是原本姓‘白’嗎?”

上官若愚側首避過他灼灼的目光,清咳一聲,道:“我夫君姓白,奴家嫁入夫家,自然是白夫人了。”

白晨心頭猛然掠過一絲不悅,蹙眉道:“你有夫君?”頓一頓,又問,“那你夫君現下何處?是這東極宮宮主嗎?”

“夫君如今雲游四海,不久後便會歸來。”

白晨嗤笑道:“‘雲游四海’,卻教自己的妻子留在這是非之地當人幕僚?依我瞧來,大概是他喜新厭舊,抛棄糟糠,不知道去哪裏逍遙快活去了吧,這樣的男人……”話不及說完,忽見上官若愚一臉怒容地一掌揮來,急忙一把拽住她的雙手,驚道,“怎麽說着說着忽然動起手來?你是失心瘋了麽!”

上官若愚卻是直惱得呲目欲裂,望着白晨,似是要吃人一樣,咬牙切齒地喝道:“不許你,再說他半句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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