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

白晨約訂上官若愚月初之時在饒城外十裏的天涯亭中相見,饒城相距東極宮不過五十裏遠,信中言定,他此行只帶随從三人,并無敵意。

上官若愚心中暗暗盤算了一下白晨或許會帶的人,只覺得想起來的那些臉,那些人,一個一個都是自己所熟悉的,只是如今異地而處,已然不是把酒言歡的身份。

十四不眠不休地照顧了杜錦秋三天,他卻仍然未醒,這一夜上官若愚不得不讓南方配了些安神助眠的藥悄悄放在十四的茶水之中,才讓她能安然地睡上一覺。

上官若愚差人将十四擡去客房床上,自己來到杜錦秋房中,搬過凳子,在他床邊坐了下來。望着床上神色安然的人,她忽爾嘆了口氣,道:“她睡着了,你可以醒來啦。”

話音落下,床上沉沉昏睡着的人忽然動了動睫毛,然後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仍舊平靜,只是愈發的深邃,那裏面濃濃包裹着的複雜情緒,讓人不忍多瞧。

上官若愚問:“什麽時候醒來的?”

杜錦秋道:“就沒有昏過。”

上官若愚有些驚訝地望了他一眼,只見他也正向自己望來,眼中的波光微微泛起,隐然透着一絲埋怨。

過了片刻,才無奈地開口道:“你派人來救,我便知已然脫險,身上亦是傷重疲憊,是以就一直裝昏,直到現在。”

“為什麽要裝昏?既已脫險,你卻又是在害怕着什麽?”

杜錦秋良久無語,隔了半晌,才勉強地動了動唇:“就是脫險了,才讓人害怕。”

“你們一路逃亡,生死只在一線,你無暇顧及其他,只一心想着要保住二人命。可一旦脫險,你卻也不知道自己還要再做些什麽了,是不是?”上官若愚望着沉默不語的杜錦秋,眉頭微微蹙起,“如今不再有生死之險,便需要思考你二人的未來了。可到了此時你卻害怕了,退縮了,寧願一直裝作昏迷,也不願醒來面對。杜錦秋啊杜錦秋,你是在害怕未來,不知要如何對待十四,是不是?”

上官若愚一句句地戳破他的心事,杜錦秋默默地聽着,卻回不出一句話來。

“杜錦秋,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為何要貼十四的懸賞單?”

杜錦秋望着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剛開始的時候不知道,後來見了天涯水閣大亂,卻是明白了……你……你就這樣恨城主麽?”

“要水閣大亂自是其一,可就沒有別的原因嗎?那你又知不知道,我為何獨獨貼的是十四的單子?”見杜錦秋不語,上官又急道,“因為我知道你會去救她!這天底下,只有你一個人,會不惜與整個水閣為敵,而去救她的性命!究竟你為何會如此,這一路以來的生死相依,你都沒有一點點明白自己的心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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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錦秋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始終不答。

上官見了,恍然大悟,不由得面露痛色:“我懂了,你的心事,自己又豈會不懂。你只是不願懂罷了……杜錦秋,你究竟在怕什麽?難道這東西,竟要比失去十四還要讓你害怕嗎?”

杜錦秋狠狠地閉起雙眼,随後深深地吸了口氣:“你知道……我為何一直都這麽懶麽?”頓了頓,也不等她回答,便續道,“因為我不想作一個普通人。不想像普通人那樣,為情所累,不論是父母親情,還是朋友之情,還是……愛慕之情。因為我一旦動情,會比旁人更加深厚。”

似是打開了話匣,一向少言寡語的他,居然滔滔不絕了起來:“我生在農戶之家,是家中幼子,上頭還有一個大我兩歲的哥哥。饑荒那年,全家逃災,路上沒錢沒糧了,娘便為了換一袋白米,而把大哥賣給了閣主。我不能理解,對娘大發脾氣,跑去閣主那裏,用自己換了我哥哥……我用自己來換得大哥一命,可他離去的時候卻是對我說了什麽?他哭着罵我,說若不是我,娘不會賣了他……說我如今來換他,是我自己活該尋死,莫要指望他能有半點感激,他這一生,仍會恨我,恨娘。”

他回憶着往事,臉上的神情迷惘,眼眶微紅,似是直到現在仍舊不能理解當年大哥為什麽要恨自己。

“從此我便不再相信親情,直到你跑來水閣,說要同我做朋友。你說我懶,不會死得早,你愛和長命的人做朋友,那樣便能讓快樂長久下去。哪知我剛剛把你當作好友,你卻被關到了北司。那時不知你何時會被放出來,只當是這生再也見不到了,什麽‘長長久久’,也都成了虛妄……

我的人生總是如此,當我心頭一旦有了期盼,上天便會拿走。我小心翼翼,一直讓自己睡覺,睡着了,便再不會有期待。我一無所有,上天便也就沒有可以奪去的東西了。”

上官若愚霍然而起,厲聲道:“難道你就一直這樣,任由上天奪去嗎?那些奪去的,你就不想着再搶回來嗎?”

杜錦秋緩緩擡頭,安靜地注視着如火一樣燃燒起來的她,然後淺淺地笑了一下,道:“如果一個人想做他喜歡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很多他不喜歡的事情。我要搶回那些東西,就一定要經歷許多的苦難……”

上官急道:“即便是那些東西重要無比,你也不願意嗎?”

“人的命只有一條,若是命沒了,東西搶回來又有什麽用呢?”杜錦秋深深地吸了口氣,臉上現出慎重的神色來,“我……不願意。”

門外忽然有人低低地一聲輕呼,然後是一陣衣衫翻動之聲,霎時又複歸平靜。

上官若愚和杜錦秋聽着,兩人都是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只聽上官嘆道:“她終究還是聽到了。南方配的藥,藥性總是不好。”

杜錦秋道:“聽到了也好。你月初就要與城主商談,屆時懸賞單的事也就解決了吧……她此番傷心至此,想來今後再也不會有所糾纏了。”

上官端詳着他的臉,問道:“她走了,你當真舍得?”

杜錦秋回望着她,平靜答道:“難道誰又能永遠不走,在我身邊留下來嗎?”

上官若愚言語一滞,一時竟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了。

杜錦秋望着一眼靜瑟的房門,自嘲似地勾了勾唇角。

走了也好。若他真的拼了自己的性命奪回來,結局卻是要那人對着自己的孤墳過一輩子,這樣才是人人期望的嗎?

一個人,孑然一身,那等他死了,傷心的也只有自己而以。何必又要牽扯上另一個人,帶給她撕心裂肺之痛呢?

所以他不讓她,拼了性命地救她,卻也不想讓她留在身旁,憐他、愛他,爾後為他擔驚受怕,終有一日嘗到那離別之痛,甚至,要讓那痛陪伴一生。

這便是杜錦秋的溫柔,世上恐怕只有他自己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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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若愚自杜錦秋房中出來的時候,心中一直回想着他的那句話:“如果一個人想做他喜歡的事,就一定要做許多他不喜歡的事情……”她望着這夜色中的綿延山脈,和這依山而建的巍峨宮殿,風吹過,便拂起了臉上的面紗。

“白晨,若你已經不記得我了,那我是不是就該安靜地離去呢?”眼淚想要流下,她默下隐忍,狠咬下唇,“若你沒有我也依然能過得很好,那我又何必要來破壞你的生活呢?”

“白晨,你失去的那些記憶如今卻在哪裏,是不是如死去的靈魂一樣,飛到了天上?若你能聽見,能不能告訴我,我這樣勉強,你究竟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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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晨信中說他只帶了三名随從,上官若愚便也只挑了南方和丁一同行。南方啓程時心中很是不安。她見識過白晨的武功和對師父的敵意,見上官只帶了二人上路,自己的功夫又不到家,深恐連累了他們。

丁一卻很是開心,大拍胸脯道:“你怕什麽?大少爺就算武功大有長進,卻也未必能勝得了我。大不了大家大戰三百回合,三四百招之後,他敗像必露!”

南方啐道:“三四百招之後才能分出勝負?那時我和師父早讓別人砍死啦!”

丁一奇道:“怎麽會呢?便是他們同上,我也輸不了。有我在旁,誰能傷到你們?”

南方未見過他大展身手,要說他的武功強過白晨,卻是怎麽也不相信。

兩人一路絆嘴,上官若愚卻也不阻攔,耳中聽着二人你來我往,丁一雖說總是取笑南方,卻也是對南方的疑問一一耐心解答。上官不禁暗笑:我瞧你這“爹爹閨女”的鬧劇,能演到幾時!小子啊,情之所衷,可不是你想得這樣簡單的……

三人行到路口,只見一個身材修長的青衣男人坐在一輛牛車之上,手握橫笛,悠然吹奏。這人長身玉立,只是臉上罩了個可怖的鬼臉面具,與他這一身溫文涵雅的氣質很是不符。

上官若愚見狀,卻不顯意外,而是輕嘆了一口氣,微微笑道:“你果然來啦?”

青衣男子道:“人家帶了三名随從,你卻只帶兩人,難道剩下的那個位置不是給我留的嗎?”

上官若愚道:“知我莫若君了。你心思細膩,我怕我到時神思不定,還要靠你幫忙。”

青衣男子點了點頭,雖然看不見他臉上表情,但南方卻覺得這人舉手投足之間,對師父甚是溫柔,

青衣男子一張鬼臉面具後的眼睛忽然往南方的身上落去,靜靜地端詳了一陣後,又上官:“這是你新收的徒弟?”

上官笑道:“你瞧着如何?”

青衣男子見南方望着自己的鬼臉,神色卻頗見從容,贊道:“是個好孩子。”說着,向她升出手去,溫言道,“孩子,來。”

南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青衣男子将她輕輕一拽,拉坐到了車上,說道:“你不要怕,一方城主雖然名聲頗大,但咱們不存敵意,人家也就不會不講道理。再說我們幾人相加,也未必不是人家的對手。”他說着,推開臉上的面罩,露出自己那張俊逸溫雅的面孔,向着南方頑皮地眨了下眼。

南方被他的英俊所駭,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坐在他身旁,也遠不如先前自然了。

上官若愚和丁一上得車來,青衣男子笑道:“難得有閑,咱們便當踏青游玩,一路緩行過去吧。”說着,短鞭一揚,駛動牛車而行。

南方低聲問丁一道:“這人氣派好大,是誰呀?”

這回丁一面上倒不見有輕屑之色,望着青衣男子,甚爾有些忌憚:“這人是西冥殿鬼宮宮主,上官的朋友——付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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