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三

漆黑一片。

醒來的瞬間,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睜開了眼睛。

從骨髓裏猛地就湧出一種熟悉的恐懼感。直到現在,上官若愚還是有些不懂自己當年在北司之中是在害怕什麽,要說是黑暗,那日也黑夜也暗,總有習慣的那一天,要說是鬼怪,看守自己的那些個,不論容貌、武功、品性,哪一個又能稱得上是真正的“人”了?事過五年,再歷這伸手無邊的夜牢,她才隐隐有些明白,她害怕的不是黑,不是鬼,而是“等待”。

漫長而又不知還要經歷多少漫長的等待。“無窮無盡”……真正是世上最可怕的詞了。任何的感情,好的、壞的、濃厚的、激烈的都會在這過程中一點一滴的消磨殆盡,在沒有窮盡的時間裏,沒有希望可怕,懷有希望更加可怕。

上官若愚緩緩地環顧四周,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從來都沒有走出過北司,那些開心、傷感,生離、死別,不過是自己在黑暗中做的一個長長的夢。

黑暗中,有人輕聲的嘆息,然後開口問她:“你醒啦。”

上官若愚一怔,恍惚的神思在一瞬間凝聚起來,這才慢慢地記起,自己被付展風出賣,中了賀遙的毒,被玉羊關押在客棧的地窖裏。

這個陰謀裏牽扯了這麽多人,偏偏這些人曾經都是她的朋友。

交友不慎啊!

上官若愚想到此處,竟是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那人在問:“你笑什麽?”

“我在笑自己眼眶子生得大,裏頭長的卻是兩塊石頭。”

那人輕嘆了一聲,道:“你想要怎麽罵我,就盡管開口來罵吧。”

上官若愚道:“我不罵你。我若是你,也會這樣做的。”

黑暗中的人苦笑:“你是在挖苦我麽?”

“東極宮、西冥殿都隸屬朝廷。我此番出宮,便是有意要使東極宮和一方城大鬥,到時兩敗俱傷,白晨脫去了一方城這囚籠,也滅了江湖上一個大敵。我雖樂見其成,可這樣一來,朝廷卻是要元氣大損,你身為西冥殿鬼君,監管不力,想來也脫不了幹系,回去了只怕要大受責罰。當此情下,哪還顧得了什麽朋友之誼,便是親娘老子也出賣得了……我竟忘了,你父親雖是我師父的好友,你卻是在朱景溟身旁長大的一只乖狗狗,早已耳濡目染了他賣友求榮的本事,何況你我二人向來稱不上是什麽真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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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下來,不帶髒字,卻罵得付展風甚是不堪,他靜靜地聽着,始終面含笑意,不見分毫氣惱。待聽到最後一句時,忽然開口:“我心中一直當你是朋友的。付某雖會騙人,但只這一句,絕非謊言。”

上官若愚一頓,也不譏諷,卻是話鋒立時一轉:“既然如此,我便求你這‘朋友’最後一件事。”

付展風沉默了片刻後,說道:“丁一我不能放。”

上官若愚知道他城府極深,自己竟是還未開口相求,便被他一口回絕。吸了一口氣後,又道:“那至少,好好關着,莫要傷他。”

哪知付展風仍是搖頭:“他的武功太過高強,待他一醒,你想普天之下哪一座囚籠關得住他?”

上官若愚心頭一緊,語調頓時拔高:“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們已經下了毒手不成?他來自天山,是白晨同門,你們如今傷了他,就不怕日後白晨算帳?!”

付展風望着她:“白晨若不再有愛你之心,自也不會想要為丁一報仇。”

上官若愚眼眶一紅,聲音也不由得跟着顫抖了起來:“那就放他回天山,他還不到二十歲,錦繡山河還不曾看遍,你這便是毀人一生!”

付展風幽幽說道:“我手中毀去的人,又何止一個……小于,太晚了……這個人我真的不敢留。不過我留了他一條性命,若要去看錦繡山河,有一條命在便已足夠了。”

上官若愚撲将上前,卻被囚籠所阻,她趴在籠上呲目欲裂,咬牙切齒道:“付展風!”

付展風低低說道:“對不住。”語調中卻不曾有一絲的悔悟之情。

上官若愚在一瞬之間,便如脫了力一般地頹然倒地,怔怔地望着地面,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

付展風在一旁坐了很久,見她始終不言不語,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起身打算離開,只聽上官若愚在身後低低地說道:“那至少,讓南方去看一看他。”

付展風步子一頓,尚有猶疑。上官若愚續道:“他如今失了武功,至少可以大膽去愛了。來這世上一遭,又怎能沒有愛過一個人,便這樣草草結束呢?”

付展風不敢輕易答應,沉默了一會兒後,搖頭說道:“對不住,這我也不能答應。”

卻忽聽另一個人說道:“怕什麽,便答應她好了!”接着有清脆的環佩聲響起,地窖之中頓時亮如白晝。

上官若愚和付展風同時被光線所刺,一時間俱都以手遮面,目中泛出淚來。卻聽那人輕吹一口氣,屋中頓時滅了好幾只火把,這才使得二人睜開眼來。

說話的這人姿容風雅,神色間凜然有若天神,正是白晨來了。

白晨見到上官若愚蜷縮在囚籠一角,面色蒼白,沒有半點血色,身子瘦似弱不禁風,面上猶挂淚痕,一雙甚是靈動的大眼睛如今也失了光采,怔怔地瞧着自己,不知為何,心口竟是一緊,正要上前兩步打開囚籠,一瞥眼,卻見付展風站在一旁。

他如今沒有戴面具,身材颀長,玉樹臨風,正是個溫文儒雅的翩翩公子,想起出計擒拿上官的是他,如今卻又是他獨自在此陪她,一股陰郁立上心頭,眉頭一攏,鼻間重重一“哼”,冷冷道:“孤男寡女在這黑屋之中也不點燈,在做些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付展風躬身道:“城主誤會了。在下是來拜會舊友的。”

白晨言辭中毫不客氣,道:“你出賣了她,如今又哪還算得上是什麽‘朋友’了?”

上官若愚在旁道:“正是如此,從未見過如此厚臉皮之人!”

白晨聽她附和自己,心中甚喜,唇角不禁微微上揚,道:“你聽到了?還不快滾?”

付展風淡然一笑,對上官若愚道:“那我便走了。”說完,又向白晨一躬,正要離去,只聽上官忽道:

“慢着!城主大人适才親口答應了我,會讓南方去探望丁一,此話可是真的?”

白晨道:“那是當然。”随即又對付展風令道,“你還不快去辦?”

上官若愚道:“我信不過他。我的朋友已被他所傷,不敢再冒險行事,還望城主另派他人。”

白晨道:“那就讓吳凡去,反正他與你的徒弟也相識,你總該放心了吧?”

上官若愚道:“這是最好不過了,多謝城主。”

白晨對她的态度甚是滿意,正要說話,卻見付展風立在一旁欲言又止,頓時不悅:“你怎麽還在這裏?”

付展風還要再勸,白晨卻已不耐,長袖一展,刮起淩歷袖風,直往付展風身上卷去。付展風側身讓過,那袖風卻卷得他身後的一排酒罐轟然倒地,一時脆聲四起,酒香滿溢。

付展風無奈,只得施了一禮,退出房去。臨去之時,他望了上官若愚一眼,只見她也正瞧着自己,一雙濕漉漉的眸子裏卻不見有多悲傷,而是隐隐透出一絲堅絕之意。付展風的心中頓時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向來心思缜密,這一番計策行來,從暗通賀遙、放出玉羊,到誤導南方、擒拿衆人,環環相扣,嚴絲合縫。甚至小心謹慎如他,為了永絕後患,不僅囚籠加固,更是挑穿了丁一的琵琶骨,廢了他一身絕世驚俗的武功,這一舉雖說使得他和上官的情誼斷盡斬絕,卻是也相當與斬斷了上官的一只右臂。

那年他親眼見她騙來鄧隐絕手中的雪蓮秘藥,其中計謀一連二,二生三,環環不絕,籌謀人心之種種,絲毫不在于他之下,他自此心中忌憚,對她所防甚嚴。事到如今,她左右再無所依,東極宮也已落入他付展風之手,他卻為何依舊不安?

右臂已斷,還餘左臂,可她的左臂到底是什麽?這些年來,他明裏助她許多,向來自诩為她的左臂,可如今一看,她似是另有後招……想到此處,付展風心中猝然一驚,正待再說,白晨卻已是勃然欲怒,他雖有疑惑,卻也只能悻悻退下。想來丁一和她已然插翅難飛,倒也好看一看她到底還有什麽後招。

付展風離去,白晨見上官若愚仍在望着他離去的方向,目光怔然,不禁暗自得意,問道:“你很恨他?”

上官若愚輕輕拭去淚花,忽爾恬靜地笑了一笑,輕輕說道:“不恨。我早就猜到。”

白晨心頭不快,道:“他不是自稱是你好友麽?好一個‘好友’,我算是見識了。”

這話聽來有些熟悉,閑雲山莊樹倒猢狲散的時候,白晨也曾不止一次的這樣挖苦她。她那時不懂,他為何總是這樣讨厭她的朋友。後來分別了,這才恍然,他那原來是吃醋了。她一直是他唯一的朋友,而她的朋友卻從來都不止一個。

想不到兩人再見,哪怕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卻原來還是留着從前的性子。

見她忽然發笑,白晨大惑不解,問道:“你笑什麽?”

上官若愚擡起頭來望着他,那一雙眼眸盈盈清澄如鏡,加上肌膚如雪,就如一朵淡雅風信花,開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裏,紮眼的純淨。晃得白晨一時竟有些暈眩,不覺窘迫地向後退了一步。

上官問他:“你讨厭我嗎?”

白晨不願說“讨厭”,卻也不甘說“不讨厭”,便那樣蹙着眉頭,默然不語。

上官又道:“白晨,你忘記了一些事,你知道嗎?”

白晨心中一怔,那空空的感覺又頓時盈滿心口,有些沉悶地答道:“知道。”

“你想記起來嗎?”

“記起來又如何,記不起來又如何?我依然是這一方城的城主,并無區別。”

上官若愚垂下頭來,淺淺一笑,似是在自言自語:“是呀,并無區別。”

白晨見她欲言又止,心中又不安了起來:“你到底想說什麽?”

上官若愚緩緩地站起身來,往前而上,兩人隔籠而站,只要誰伸一伸手,便能觸到對方,她沉默了片刻,開口道:“那些忘記的事,你若記不起來,也并無妨。可你若要記起來,便有可能做不了一方城的城主,失去現在的一切……白晨,你覺得值不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上午想更新的時候結果登陸不了,因此就上了百度的晉江文學城吧去自我宣傳了一下,結果嘗了一嘗秒沉的滋味,嘿嘿,果然是不适合做宣傳的人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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