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四十八

龍應天道:“此事光有城主之令怕還不夠,在下所求之人,雖隸屬一方城,卻只怕還是更聽夫人的話。”

上官知道他說的定是自己的昔日好友之一,不由得眉頭一蹙,沉聲道:“你所言何人?”

龍應天哈哈一笑:“此事于在下心中困了多年,也不急于這一時。在下見夫人與城主似是有些誤會,不如先在此地留些時日,一解心頭之惑。待在下将外頭的事布置妥當了,再來向二位求人。那每日飯食,在下會着人送來,定不敢苛待二位。”說完,他的身子便自坑頂的光暈處消失了,聽那步聲,似是走了。

上官心頭郁結,卻聽白晨在旁問她:“你可覺得還好?”

上官知他關心的并非自己,而是肚子裏頭的孩子,不禁更惱,找了最遠的一處盤腿坐下,背過了身去不作理睬。

白晨又驚又怒,卻又實在困惑。自與上官相識以來,每一次遇到她自己的情緒都會受到沖擊。他從來都沒有碰到過如此喜怒無常的人,只覺得她乍喜乍悲的似個瘋子,待要拂袖走開時,卻又偏偏忍不住回過頭去。他在一方城中呼風喚雨,手下的人個個千伶百俐,卻又有哪一個敢頂撞他半句的?如今她倒好,軟釘子硬釘子明着暗着的紮了他不知幾次,偏偏自己還越紮越賤,巴巴地跟在她身後将身子湊過去給她紮。

白晨越想越氣,臉上便也藏不住了,繃緊了五官,是一副山雨欲來之勢。可上官就是不識好歹,別過了身去任他雷霆暴怒也好,陰霾聚頂也罷,統統只作不見。

白晨疾步沖到她身後,只見她端端坐在地上,兀自捶揉着雙腿,一時卻又不知要如何發作才好了。又見她弓着背脊不停的揉捏着腰和腿,心中惦念着是不是她腹中的孩子有了什麽不妥,一時不禁擔心受怕起來。

上官若是看見他此刻面上這變幻不定的表情,換做從前止不定便要笑出來,可她卻打定了主意不再去看他一眼。那番話的每一個字都想錐子一般懸在心頭,稍一動念便紮得鮮血淋漓。她坐在那裏,只覺得自己整個兒都涼透了,望一眼頭頂那一只巴掌便可遮住的光源,覺得就這樣出不去了也好。

白晨不知該說什麽,又做不了什麽,一時間手腳都不知該放在何處了。兩人就這樣默默無言,眼看着頭頂白晝漸漸西垂成金黃的暮色,上官只那樣怔然的坐在石上,由着零星的光點自頭頂的洞口落到了身上。

白晨見她肩頭細微的顫動了一下,眉間一凝,開口問道:“你冷?”

上官身子微微一動,默然搖頭。

白晨終于不耐,起身說道:“你這算什麽?不說話,難道也不想出去麽?”

上官冷然:“說了話就能出去了?”

白晨被她一頂,心中更不舒服,愠怒道:“總比你作個死人樣的強!”

上官并不答話,由得他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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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晨滿腔的怒火無從發洩,惶急環顧,狠狠一掌拍在壁上,卻聽得頭頂一聲震動,大小不一的石塊紛紛落下。

上官聽到聲響後一怔,茫然擡頭,只見石子如雨,兜頭而下,念及腹中孩兒,不由大驚失色,護着肚子弓身以背去擋。白晨這一驚非同小可,大步跨上,用身子罩住了她。

塵土飛揚間,白晨只看到她一雙澄澈明亮的眸子緊緊地盯着自己,心中驀地一暖,接着後脊便是幾記重捶,他悶哼了一聲,面上卻并不曾露出痛苦之色。見她仰頭關切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把她的頭攬在自己胸前,用雙臂狠狠摟住,其時石雨之勢已盡,片刻間山洞又複歸平靜,他卻越摟越緊,不想松手。

直到懷中的人開始掙紮推開,他才緩緩撤了臂上的力道。

上官若愚驚魂未定,直起身來瞧着白晨怒由心起,驀地站起身來只想大罵,可張了張口,竟是什麽也說不出來。她怒氣沖沖地,瞪着白晨半晌,終是乏了,不願再說什麽,仍是背轉過身,坐了下來。

白晨一心盼着她能說些什麽,哪怕是兩人吵架也好,哪知她仍是對自己不作理睬,這卻要比她破口大罵更讓人難以忍受,心頭堵得吸不上氣來,只想大吼大叫一番。他指着上官若愚的脊梁大聲喝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你說,你究竟想要怎樣!”

上官身子不動,沉默了片刻後,垂着頭淡淡說道:“我只想你能安靜一會兒。”

白晨一噎,聽着她話中的意思似是嫌自己煩了,心中更是惱火煩悶,只覺得自己如今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舒服的,就想要抓着個人讓他好好的揍上一頓。

他在上官身後着急上火,手足無措,上官卻置若罔聞,她一只手輕輕地撫着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支在石上,喃喃地哼起了歌。

這歌聲輕柔,微涼如朝露,一絲半縷地飄入白晨耳中,頓時便讓他安靜了下來。他從來都沒有聽過上官唱歌,此刻看着她唇畔含笑地垂着頭,聽着那斷斷續續卻又清澈好聽的嗓音,一時竟不覺呆了。

一曲唱畢,餘音了了,上官若愚靜默了半晌,忽然低聲問道:“白晨,你為何會跳下來?”

白晨一愣,沒好氣地答道:“我還不是受你牽累!”

上官又道:“我走了,你為何要跟上來?”

白晨聞言,一時窘迫了起來。原來上官走後,他不知為何難以心安,便跟了上去,他輕功卓絕,行不多時便看到了上官的身影,瘦瘦弱弱的一個人,垂着頭疾步行着,說不出的凄清可憐。他心頭一熱,便想叫住她,可臨到近了,卻又不知截下她後要對她說些什麽,便只好這樣一路跟着。

後來便看到龍應天帶人攔住了她,不知為何,見她那一臉篤定他便有些生氣,氣她明明涉險卻還氣定神閑,他就是不喜歡她那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好像永遠都有法子,永遠都不需要旁人保護似的。他有心出手相助,又想着不如再等一等,等她身陷險境之時再出手,好看她如何感激。哪知還不等他出手,自己卻先是被她那一句“已有身孕”給吓着了。想起那一夜的纏綿,他幾乎片刻也沒有懷疑她懷的就是自己的孩子。

這一下“驚”甚于“喜”,像是一根粗繩,綁住了他的手腳,渾渾噩噩地,手也不知要放哪裏,腳也不知該先邁哪條,略緩回神時,只見她已上了轎,便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如今想來,或許正是自己方寸大亂,才讓那龍應天覺察了出來,行至一半便改了道。這坑只怕是他早年間備下的,卻不知此番是臨時起義還是謀劃已久,只是行到此處龍應天便突然出手,先是殺了擡轎的轎夫,爾後自轎中将上官拖了出來。白晨暗道不妙,自己的手腳卻比思緒更快了一步,已是飛掠而出,出手奪人了。只是龍應天根本沒想與他纏鬥,眼見他迫近,便将上官向着早已布下的陷井丢了出去,他白晨果然舍不得,丢下了龍應天便去救人了。

白晨心中将那往事過了一遍,不由得有些尴尬,卻兀自嘴硬:“你走時出言不遜,我追上來是要讨個說法的。”

“這麽說,你是來找我麻煩的,是不是?”上官始終背對着他,垂眼望着腳邊的一塊石頭,仿佛是在與那石頭說話,“那……見我涉險,為何又要來相救呢?”她頓了頓,終于微微地側過頭來,“你究竟是擔心我……還是擔心我腹中的孩子?”

白晨猝不及防,竟然答不上來。她這一問之前,他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甚至對于自己在面對上官時的種種反常都刻意的回避不去深究。即便兩人之間互有隔閡,但眼見上官遇險,他出手相救本也覺得是理所應當,至于為何理所當然,他卻一點也沒想過,更遑論擔心的是她和孩子中的哪一個了。

上官等了一會兒不見他回答,又開口道:“回去後,我把陸文遠交給你,你放過我和孩子,如何?”

白晨心中一沉,問:“放過?怎麽放過?”

“讓我們走,不再來尋,不再過問。我答應你不再涉江湖之事,只做個尋常婦人,甚至廢去武功也無所謂,只要你答應……”她停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氣,續道,“你我二人從此陌路。”

白晨只覺得心頭像被一口手狠狠地揪了一下,要發火卻發不出,喉頭一緊,眼眶也跟着痛了起來,身子的某處像被針紮着一樣,一下一下,尖銳的疼。他不由得繃緊了身子,牙槽緊咬,狠狠地吐吸了幾番,沉聲道:“何必如此。”

“你已然忘記了我,自然也忘了我是個什麽性子的人。若是換作從前,你必然不會有此一問,你該是懂的……從前,我覺得你是最不懂我的那個,總要我做些我不喜歡的事。後來才知曉,你其實才是這世上最懂的我的人,所以才找得那麽準,知道怎樣做才能傷了我,怎樣才是最要了我的命……”眶中有溫熱的淚欲落下,她抽一抽鼻子,倔強地仰着頭,生生将它們憋了回去。

緩一口氣後,她清清冷冷地續道:“要、我就要個全部,若非實心實意,上官若愚半分也不會稀罕。離了江湖,失了武功,沒了丈夫,我照樣能把孩子養得白白胖胖,過得快快活活。”她嘴上說着“快快活活”,聲音卻平得似一面鏡子。

白晨望着她的身影,只覺得內息翻湧不停,一陣的天旋地轉,他一邊強自運功抵壓着,一邊大步向她走去,才邁出一步,身子便前後搖晃了起來,一頭栽向了洞壁,他伸手一把撐住,卻見上官赫然站了起來,見他這樣,臉上露出驚惶之色,上前兩步攙住了他。

白晨只覺得腦袋越來越疼,她的臉在眼上模糊成一個白皙的輪廓,他生怕再有變數自己難以控制,一把拽住了她的手,死死攢在掌心,用盡了力氣吐出幾個字:“你……別走!等會兒再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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