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情知所起

七月十九,太皇太後再度宣召,蕭宛便再度入宮。

太皇太後的旨意來得突然,蕭宛未曾來得及妝扮,只是身着家常嫰柳色襦裙,連妝容都是淡淡的。不知為何匆忙宣召,她還有些忐忑着,不過太皇太後只是大致翻閱了她今日抄寫的經文,也沒有再多說什麽,便放她離去。

蕭宛出了正殿,這才松了口氣,沿着臺階拾級而下,繞過了先帝親自書寫之福壽影壁,卻忽然被一個人抓住手腕,她幾乎一聲驚呼就要出口,卻在看到那個人似笑非笑的面孔時,生生将自己向羽林衛的呼救咽了下去。

“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她低聲道。随後便環顧左右,看四下無人,忙拽着他疾步行了百步,轉進了歆壽宮旁的一座小配殿。

這座小配殿現在用來擺放歆壽宮不常用的家具器皿,十分狹窄逼仄。她還忍不住探頭确認确實無人,這才關了門。二人立于兩個空博古架之間,沒有多大的距離。

顧和徵頗為戲谑看着她,道:“我是為太皇太後診脈而入宮,為何貴女要如此緊張呢?”

她這才想到,原來他不是在光天化日潛入禁宮的,不禁有些懊惱:“抱歉,忘記了賀公子不似某位我認識的亡命之徒,不必藏匿。既然如此,我們還是出去吧。”

說着她便要走,卻被他擋住了前路,無法脫身。她無路可進,亦無路可退,只得被困在原地。

“你在躲着我嗎?”

她眉心一跳,開始窘迫起來,眼神飄忽,望向那博古架上的榆木紋路。她忽然想到了抱在懷中裝經文的木匣,轉念一想還是決定不要拿抄經做借口了。自那日大雨,她是不顧一切沖了出去并且準備好要承擔下自己任性的任何後果。可是已經過去了三個月,他們總是分離,于是在抄經時,宴飲時,閉目未眠時,她眼前便開始浮現出一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她開始變得畏手畏腳,不願意見他。她嘆了口氣,今日看來是躲不過,不如現在便問出來,省得以後魂牽夢萦。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她擡頭望向他,眼神中帶着不安和不确定,“我們認識多久了?”

他皺了皺眉,用一種古怪的類似于關懷蠢人的眼神看着她,不過還是說道:“三年半。”

“不對。”她搖了搖頭,一字一字道“其實只有短短幾日而已啊。”

他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仿佛也大致知曉了她的疑慮。

“從在我笄禮那日算起,你在我那裏待了一夜,然後便是元宵,轉年的臘月和去年那日……在算上今年你來幫我診病……通通也不過十日吧?”

蕭宛說的越來越小聲,他仿若聽不太清的樣子,一再地湊近,問道:“那又如何呢?”

“不知道顧公子眼中,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問道。

他靜靜凝視着她,那削金琢玉般精致如天人的臉龐極少透露一絲情緒,仿佛此刻将世間所有稀奇珍寶放置在她身前也不會使她略微展現歡顏。正因如此,他才會帶着好奇心時刻關注着她的一舉一動,不知不覺中已經執迷其中。她名動四方,想來每個裙下之臣都是如此所想,可每每想到此處,簡直令人癫狂。

“你只見過我特意展現的最好的一面,若是将來朝夕相伴時,你便會發現,其實我……遠沒有你想象中那般美好。”她黯然一笑,似乎透露出些許的黑暗,眼前人的目光灼灼,即使不與之對視亦能感受到溫度,她皺了皺眉伸出手遮住了他的雙目,“你能不能別這樣看我!”

別人都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是她知道顧和徵情從何起,便是那得不到而化生的執念罷了。他每每看自己的眼神,就如同在看一件求而不得的寶物,如此小心翼翼,幾乎要到了不忍亵渎的地步。可是自己不是精美的寶物,而是活生生的人,如何與珠玉之輝相較?

他被遮住視線,卻是笑出了聲。憑着自己的感覺,輕輕攬過了她的腰,擁她入懷。

“貴女好像不記得了。”他在她耳邊道:“我身受重傷,貴女也只讓我倚坐在牆邊躲了一夜。”

那一夜,她安枕,他卻感受着刀傷的裂骨之痛,帶着一絲警覺昏昏沉沉度過,他聽到太傅府外已經來了好幾撥前來搜查的羽林衛的喧嘩聲音,也有幾個人如府搜查,但是無人敢來驚擾蕭家病弱的獨女。

直到第二日的清晨,熹微的晨光下,他張開了雙眼,第一眼便看到了她,怕驚醒他人,只穿着單衣,從床上小心起身,赤足走到了他的身前。

他還踞坐在地上,只能擡起頭。遮擋住了那一縷晨光的單薄少女,沒有敷粉的面上有比昨日更多的病态,眼底的青色頗為醒目,漆黑長發如絲緞垂下。她就這麽慢慢蹲了下來,湊到他的耳邊,說:

“你該走了。我要藏不住你了。”此刻的她再一次在他耳邊說出這句話,回憶與現實竟如此交疊。

三年前的他聽着那還不很熟悉的聲音,愣了愣,張口聲音已經沙啞:“好。”

敵人追殺得緊,自己只得闖入了這京都中除了禁內外最不方便躲藏的所在,主人願意留他一夜已是意外,他當然明白,自己也不該在這裏久留為這個小姑娘增添麻煩。

“然後你說,你會派一個最好的大夫來幫我解毒治病。”她繼續道。

“可是你卻略有吃驚地張了張雙目,用食指輕輕點着自己的下巴,又對我說……”

“我還以為是你親自為我診治?”她取出一串鑰匙,扔到了他的手裏,道:“家母城西有一個荒廢的院子,沒有人會搜那裏的,你去吧。”

“所以呢?”她不自覺地微笑,甚至不自覺地将雙臂環過了他的頸,“我記得這些啊。”

“所以雖然現在回想起來,貴女有些自私、有些膽小,有些任性,但是那時我的頭腦不清醒,覺得自己像一個狼狽的乞丐,倒覺得貴女是這世界上施舍予我最多憐憫的人。”

她微微一愣,心底湧上一股酸酸的感覺。一直以來,她病入沉疴,一朝喪父還要差點要違背本心被冊為後,她覺得這是自己的磨難,而顧和徵才是那個将她從泥沼中拉出來的人。每當她失意難過,絕望而不可自拔之時,他總會翻牆跳窗,帶着一身聖光出現在她面前,笑着對她說,不要怕,一切都交給我。

可是她卻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在他的眼中,自己竟也是同樣披着聖光而來。她從來沒有意識到,每一次顧和徵意外而又不意外的出現,拯救她沉郁的心,其實他也是傷痕累累,身心俱疲地前來尋找她的拯救。

元夕的時候,他同她坐在京城街道的路邊上吃着乳糖圓子;他深夜送來了一枚小小的信物鳳釵;他在光祿卿府的暴雨中,用目光呼喚着她的出現……

“我明白了。”她松開了自己的手臂,好讓自己可以遠離他一些,好讓自己可以直視他的雙目說:“我們都是乞丐。”

他聞言,仿佛不可思議地想了片刻,懷疑着,試探着,看着她的眼睛,終于相信了她所說的話。

忽然他心中的寧靜之地驟起波瀾,只覺得這是己身無法承受之喜悅。他絕望的發現,他的血肉之軀已經獻祭給了愛。

他緩緩地靠近,以一分一毫的尺度衡量着他們唇齒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很近……

“等一下!”她突然想到了什麽,皺着眉推開了他,“我還有一個問題,承明郡主,她現在知不知道你,就是……你?”

他深吸了一口氣,道:“應該不知道。”

“好吧……不過我覺得你應該有所準備。她……這幾個月去了洛陽,待她回來……知曉我的婚事,定會猜到你的身份的。”她從沒有這樣支支吾吾,嗫嗫喏喏,仿佛比方才還要更加害羞。

他卻覺得她其實現在十分懊惱窘迫,大致猜出了何緣故,便沒有追問,只是點點頭道:“好,我會留心的。不過聽聞近來承明郡主又和琅琊王多有來往,估計也不會在意一樁沒談成的買賣。”

她這才放下心來,不知道自己在顧和徵心目中的形象是否還會如往無瑕。

“還有一件事。”

“還有?”

“太皇太後說,我祖父年下便要入京。”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肯定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了。待祖父回來,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推翻現在的一切,包括我們的婚事……”

他想了片刻,道:“好,我和令兄商量一下。其實你不必過于擔心,你祖父入京的目的恐怕主要不在我們。”

她這才靈光一現:“你是說……祖父想要親自向李岫施壓?”

他點了點頭,道:“嗯。還有沒有別的事了?”

她搖了搖頭,自覺地重新回到了他的懷抱。

她的心此刻跳動得如此激烈,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同時感覺到無比的安寧又感覺到無比的激蕩。

她垂眸,用餘光可以看到他的靠近,一點一點,還差一片紙的距離,他們的唇齒即将相依。他們小心翼翼保持着這份距離,感受着這諧律中的精妙感受。

大約過了一個天地誕生後又覆滅這麽久的時間,他唇角不住地上揚着,向前靠近了一張紙的距離,終于吻上了那片令他魂牽夢繞的朱唇。

一時間,天地複生。

過後,當他們分開彼此,她将頭依靠在他的肩膀,用自己的耳朵感受到原來他的脖頸和自己的臉頰是同樣的炙熱。

“這兩日我舅父可能會來見我,你勿須擔心,一切交給我。”他伸手輕撫她松挽的烏發,輕描淡寫道。

她“嗯”了一聲,她并沒有擔心,仿佛此時此刻所有的煩惱全都煙消雲散。

作者有話要說: 好消息:明天可以拆線啦!開熏! 壞消息:還剩兩顆智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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