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行刺(二)

她明白此刻無論自己如何表現,李岫對蕭氏的恨都不可能消弭。她深吸了一口氣,連禮都沒有行,只是道:“陛下。”

李岫擡眸瞧了她一眼,目光中也沒了往日的殷切,淡淡道:“門邊冷,你過來吧。”

她慢慢地走近,問道:“陛下此刻不應該去審問那三個意欲行刺的刺客麽?怎麽有時間見我?”

李岫放下手中的筆,擡頭問道:“貴女婚期還有幾日?”

她答道:“十五日。”

“入冬來皇祖母愈發昏沉了,朕代皇祖母為貴女準備了一份嫁妝,明日便會送到府上。”

蕭宛有些吃驚地看着他,說出這番話時,他沒有帶着上次見面時的怨恨,嘲諷,也沒有嫉妒,只是淡淡地,是在行使着一個上位者的關懷義務。

她情急,雖知不可能缺還是要一試:“陛下……臣女不要嫁妝,只希望您寬恕臣女的叔父全家。”

這時,他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情緒,那是對她從沒有過的悲憫:“朕已決定判光祿卿大夫流放涯洲,其餘男丁充軍,光祿卿府女眷……沒入奴籍。”

她的一顆心就此沉了下去,這已經是她敢想到的最壞的結果了。她想要張口說什麽,卻被他搶了先。

“蕭宛,其實自朕決意掃平朝中的蕭氏那刻起,便知道你不會再嫁給朕。朕還知道,以你的性子,你會恨朕入骨,說不定還會用盡手段來向朕報複。”李岫道。

她卻冷冷一笑:“陛下去滅誰的族人,我想那個人都會這麽對待陛下的。”

“可我也沒有辦法。我不想像先皇、遜帝那樣,被人操縱,碌碌無為!你告訴我,我除了這麽做,還有什麽辦法?”李岫的聲音陡然升高,又低落,“所以你恨我,我不怪你,但是別指望我會改變心意。”

他們眼前如今有一條如天塹般的鴻溝,溝中堆滿了蕭氏的血肉。

她點了點頭,此刻變得和他一樣淡然了。既然他們誰也無法改變對方的心意,反而覺得輕松起來。

“現在朝中新貴都在勸朕趁此機會将太傅的血脈也斬草除根,朕所能做的,便也只有保你一兄一弟。朕會命蕭顯在你婚禮後便離京赴任。”

她垂眸,點了點頭,道:“臣女明白了。”

“還有事嗎?”李岫問道,似乎在下逐客令。

“有啊。既然在今日之後,臣女與陛下便再沒有往日之誼,現在可否再以舊友的身份和臣女談談呢?”

李岫笑得柔和,道:“好啊。既是舊友,阿宛也不必拘禮了,坐吧。”

她沒有猶豫,坐到了他對面,并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靜到可以聽到窗外雪花飛舞的聲音。

李岫笑了笑,對她道:“阿宛,你不知道這一年來,朕有多殚精竭慮,明面上雖然只做了幾件事,但是暗地裏也下了不少功夫。另一方面,朕的心裏亦掙紮萬分,顧及貴妃,還顧及……很多人,卻無人可訴。今日可以與你抒懷,亦是幸事。”

她點了點頭。

二人又陷于沉默,就如從前每每的相會一樣。李岫看見她的鬓發上有一滴雪花化的水珠,他忽然很想伸手去碰一碰那滴水珠,擡了擡手,卻又放下了。他們從來都沒有默契。

“你的弟弟阿棠,朕已經命人送他回家了。被崔夫人撫養的薛氏女,現下羽林衛還沒有尋到,既是功臣之女,朕不會對她怎樣。”

李岫說完,明顯感到身邊人如釋重負般地放松了許多。他還有些想說的話,但終究還是道:“雪天路滑,你走吧。”

回到了太傅府,已經是月上中天,再一擡頭,風吹來一朵烏雲将明月掩住,雪又下得緊起來。

在她回府前,蕭顯将自己關在內書房中,終究還是被妻子勸去歇息。阿棠被羽林衛送回府後,心中浮浮沉沉不知叔父一家命運。她不知道該如何對着阿棠說出皇帝的旨意,而且她知道風波過後李岫定不會讓阿棠留京,可她只是讓楚月去囑咐讓他早些睡。

寝室內一片黑暗,她卸去了釵環與绫羅,躺被衾裏,卻不願合眼。窗外有一片晦暗的月光灑了進來,她看着那片光上紛紛墜落的雪影,聽到了簌簌地聲音,數着究竟有多少片雪花落地。

更鼓敲了五下,冬天的日頭卻還有好一陣才會升起,她還在數着雪花時,他從窗口到訪。

“阿宛……”他看到了她終夜未閉的雙眼,走到她身邊,低聲喚她。

她慢慢起身,笑得燦爛至極,道:“從今日起,我便只有你一個人了。”

她環住他的肩膀,從沒有如此用力。他身帶的寒氣被她的溫香沖散,他輕輕撫着她的背施以安慰,心中卻有了這世上最卑劣而自私的想法:她是自己一個人的了,再沒有人可以搶走,沒有人會打擾他們,她的全部感情不必分給旁人,她的喜怒哀樂,她的身心與靈魂都只屬于他一個人了。

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他的肩膀溫熱,那是她的淚水。她雖然不愛笑,卻也很少哭,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的眼淚。他明白這是眼看自己親人慘遭屠戮的痛苦,他愈加收緊了自己的懷抱。

“你帶我走吧。”她的聲音哽咽,帶着絕望。

他上下輕撫着她的背,溫聲道:“你想去哪裏?”

“哪裏都好,只要不在這裏。”

“好,我們可以先去燮州。”她此刻的任性與沖動,他照單全收。

“不好!我們留在京都,你幫我殺了他。”她改了主意,語氣帶了狠絕。

他知道現在她說的任何話都只是意氣用事,仍然認真答應。

“我是不是一個反複無常的人?明明說過要尊重你自己的決定,此刻又逼你為我殺皇帝。”她有些抽噎着,否定了自己。

他捧過她的臉,為她擦拭眼淚,搖了搖頭:“阿宛要尊重我的決定,可我的心只能遵從阿宛的決定。”

她吸了吸鼻子,被他逗得一笑,道:“那,那我可要再慎重考慮了。”

擦幹了眼淚,她側靠進他的臂膀。

“那三個狄人,毒死了。”

“是自己服毒死的?”她問。

“不知道,那是大理寺要查的事。”他道。

不知道這三個番邦刺客的死會在兩國交往上掀起多大的波瀾,或許戰事不遠了,冬日最不适合行軍打仗,若真開戰恐怕會損耗頗多,不過這樣一來,戰事會牽住平江侯,省的他閑下來總是要查昌王妃的案子,她這樣想着,卻漸漸有了倦意。

“你是否今日還要去看那三個死人?”她問的直接。

“嗯。”

“和李岫同處時,你要小心不要令他起疑。”她閉目喃喃,“今夜和他交談時,總是覺得他知道了什麽。”

“他已知我是宗琅。”他波瀾不驚道。

蕭宛擡起頭來,問道:“是你故意透給他的?”

他點點頭:“像李岫那種人,讓他仿佛自己千辛萬苦地查到了一些你的底細,他會比較安心。”

“那還是要小心,有一些老臣會否見過你……他們會不會……認出你……”

“不會的,前朝的老臣即使幸存也大多如賀大人一樣被外放,至于那些開貴元勳……應該不會目光如炬到能認出一個他們或許見過的三歲孩童吧。”

“嗯……”她輕聲道,聲音中已經有十分疲倦。

“阿宛……如今橫生變故,如果你想推遲我們的婚期……”顧和徵猶豫着,問道。

他小心翼翼,提出這個其實他并不想提的建議。看到她沉默着認真思考起來的樣子,他的呼吸一窒。

她此刻已經昏然欲睡,聽到他說推遲婚期四字,又提着最後一份精力清醒過來。

“還是不要了……”她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看向他,“若是再拖下去,我怕會沒有親族能來參加我的婚禮了。”

她如今的苦澀,他在二十年前便已品嘗過,何曾不知是何滋味。當親族被抹殺消失,你終将被剝離于世間,成為一個異類。

大雪圍困的天地,只有他們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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