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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副統領……似有所動搖。”
玄楚口中的副統領何兆乃是當今的心腹,也是手掌禁衛軍一部分大權的重要人物,而在日前上任禁衛軍統領負傷養病之後,統領之位空懸,皇帝卻遲遲沒有指派人選。
安怡長公主身為當今胞妹,性子高傲不近人情,和一母同胞的兄長關系一般,只是當今念着兄妹情分,多有榮寵,而如今卻不知是怎麽打算的,竟然想要觸皇帝的逆鱗,可謂是膽大萬分了。
內殿唯一侍立在內的太監總管福康臉色微變,小心翼翼地去觀察榻上人的臉色,只見皇帝把奏章往身邊的案幾上一放,眉眼半阖道:“除此之外,你似乎還有什麽想說的。”
他懶得聽這個妹妹做的蠢事,皇帝自認自己這一雙弟妹都不是什麽聰明人物,到底和他親近不起來,安怡這是怕他死了之後再不複今日地位,想要提前投靠老二,搏個從龍之功。
玄楚默然片刻,淡聲道:“天衍子乃是昔日的魔煞宮主沈嘯的另一重身份……小王爺如今身陷天衍山。”
只此一句,再無下文,她只是皇帝手中的暗刃,一把只聽從主人意見的武器,不像皇帝的臣子,可以向他提出意見。
她只有禀報消息的權利,無法幹涉皇帝的決定。所以即使有相助的念頭,卻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
之前因為找尋葉暇的下落而遲延皇命,等收到她報的平安信才回轉瑜州——這件事已經讓皇帝心生芥蒂,這次如果表現得太明顯,只怕引他不悅,弄巧成拙。
古遠澤也算代表着皇室的臉面,如果當今任由他被“江湖人”所害,只怕皇室宗親那裏也說不過去,他必然會為此考量一二,出幾分力。
好歹不要讓葉暇太過奔波辛苦。
聽到這個消息,皇帝淡淡地“哦”了一聲,漫不經心道:“我記得,他和老二的關系不怎麽好?”
皇帝說的老二,自然不是容王府的二公子,而是他自己的二兒子敬王。殿中只三人,按照玄楚的身份,他詢問的對象自然不是玄楚。
福康心明眼亮,斟酌片刻,賠笑道:“小王爺年少氣盛,性子直了些,這些年住在宮裏頭,和二殿下偶有沖突,也不過是小孩子脾氣,拌過幾句嘴罷了,二殿下大人有大量,不曾和他計較。”
他一番話說下來,頗有幾分玄機,玄楚微不可見地瞥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古遠澤在皇宮裏的人緣好得出乎了她的意料,福康在宮裏是出了名的圓滑,值此關鍵,竟然會為了他說話,可以見得小王爺經營人脈,倒有一番手腕。
其實古遠澤和敬王的沖突早已不是什麽秘密,敬王對秦之澄和易從舟二人打的主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兩個人一個是他心懷敬意的表姐,一個照顧他長大被他視為親姐,哪裏能對敬王有什麽好臉色,自然結下了梁子。
皇帝意味不明地“嗯”一聲,又道:“我要他出門為我辦事,他倒好,為了個江湖女子,把自己的任務都給落下了,還落到了沈嘯手裏。”
而福康讪讪笑了一下,把嘴閉上了,替古遠澤開脫那麽一句已經是極限,皇帝是個多疑的人,說多了還恐怕殃及了他自己。
玄楚怔了一下,垂眸。
皇帝閉了眼,手搭在案幾上,食指輕敲:“他回來之後,就給朕安安心心地娶了俞家小姐,繼承容王之位。”
他一句話将少年人未來人生定調,但也透露出了其他的意思,玄楚的消息已經暴露出了這事背後的不簡單,他當然不可能放任。
但是對付沈嘯的任務,并不是那麽容易的,否則他也不會容忍這麽個威脅在自己眼皮底下活了這麽長的時間。
狡兔三窟,以沈嘯的武功,即使對付不了千軍萬馬,可是要隐藏要暗殺,卻是十分容易的,如今他身邊的高手寥寥,連自家胞妹都盼着他早些死,已是芒刺在背,如今又多了個變數,他怎能安心?
放眼大成,還有誰的武功能敵得過此人呢?
“這件事,交給你去辦吧,盡你最大的力氣,把他給朕帶回來。”
皇帝是對古遠澤這個侄子沒什麽感情,但他好歹是太後的心肝肉命根子,如果他出了事,恐怕太後少不了要病上一場,也是麻煩。
玄楚雖不以內功見長,若論隐匿之術,當世卻無人能出其右。
黑衣女子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面上卻不動聲色,接下任務:“是,陛下。”
等她退下,皇帝忍不住咳嗽了一聲,福康連忙上前伺候着安撫:“陛下,少思為上,多思傷身吶!”
皇帝搖搖頭,抑制住了喉間的痛癢,嘶聲道:“蕭臨深可回來了?”
“回禀陛下,蕭大人昨日已歸皇城。”
“傳令下去,命蕭臨深明日起任禁衛軍統領之職……咳咳,還有……”
天子低聲一喚,另一道暗影出現在他身前。
“将這本《連城訣》送至純昭手裏,告訴她,此後《連城訣》——悉歸秦家後人手中。”
這一邊,易從舟也和寧王詳談至天色暗下。
議事堂中燃起燭火,盞中的茶水不知添了幾回,易從舟揉了揉眉心,拂去了眼角的疲倦。
“不曾想,原來易大人手中竟有這麽多的暗棋,真可謂是計謀深遠。”
受此褒貶難辨的評價,易從舟淡淡一笑:“比不得殿下,餘薇亦不知,何時殿下與澤弟有了聯系……還讓他如此死心塌地為你辦事。”
“……”寧王坦然一笑:“也許是因為他對你的重視。”
因為知道若讓敬王登基,這兩個他重視的女子必然落到不好的境地,所以便投向了寧王。
想到這個,易從舟有些欣慰亦有些心疼,她長嘆一口氣,忽而又道:“與殿下一談,倒是解了我許多疑惑……我記得自己從不曾向澤弟談起過江湖事,他是怎麽對暇兒如此着迷,原來其中還有殿下的推波助瀾……那些江湖話本,原也是殿下送給他的。”
這一段孽緣原是從他而起,只是江湖中的傳奇有那麽多,為何古遠澤偏偏看定了一個葉暇。
非是她不願意看到這二人在一起,只是葉暇性子太過自由,而古遠澤又太不自由,這樣不自由的古遠澤,能留得住浮雲一般的女子嗎?
即使葉暇甘願,這深深宮牆,又要如何消磨摧折她的潇灑從容呢?
她見過容王府後院的女子,看上去固然千姿百态姹紫嫣紅,內心卻早已枯萎,不見天日。
易從舟的語氣裏隐隐帶了質問,寧王聽聞,卻自覺無辜:“澤弟生父不肯教導,生母早逝,同本王像了個十成十,不過深感同病相憐,關心他一二罷了。”
誰知道他甚至連喜歡的姑娘,都和他喜歡的是同一種類型。
如此想來,他們兩個還真是相似。
易從舟說不出心裏是笑是怒,她阖了阖眼,又道:“也罷,只是還有另一樁前事想要請教殿下——”
“請說。”
“殿下如此不争不搶,是真的沒有争位之心,還是因為殿下早就知道,陛下心中已經拟定了人選?”
“拟定了人選……”寧王諷刺地笑笑:“父皇心中的人選,恐怕确實已經拟定,除了二弟,他還會把位子給誰呢?”
這一番需要避忌的話,他說起來卻毫無敬畏之心,可見是已經心灰意冷,連掩飾都沒心情。
易從舟斂了溫柔的神色,凝聲聽了一會兒周遭的動靜,她和寧王的這場談話極為隐蔽,整個堂內仆從俱退,只餘他們二人。
确認沒有隔牆之耳,易從舟這才放心揣摩了一下寧王話中的含義,分明是嘲諷的口氣,然而不知怎的,他說起“父皇”這兩個字,竟隐隐透露着古怪的同情。
而這個同情,顯然不是對他自己的同情,那麽就只有對當今的同情……
可當今富有天下四海,有什麽需要同情的?
“殿下——”她難得用這麽嚴肅的語氣,寧王也不禁坐正了身子,等待她的後文。
“你錯了,陛下心目中的人選,不是敬王,而是殿下你——”
作者有話要說: 啊葉暇兩章沒出來了……
可能她也習慣了,世上最沒有存在感的主角……
☆、擋路
石門轟隆而開,小王爺眼前一花,定睛看去,空蕩蕩的地下石室裏竟然坐着一個人。
一個頭發蓬亂、衣衫褴褛的老人。
他盤腿坐在石室的正中央,四肢和頸項上都系上了厚重的玄鐵鏈,行動不得自由,身上數十道傷痕幾可入骨,卻沒有絲毫鮮血溢出,甚至也沒有惡化的痕跡,古遠澤目光一凜,暗自戒備。
此人被關押在天衍山中,想必和天衍子的關系并不友好,甚至很有可能是他的敵人,但是僅從他這般異于常人的表現來看,也并非好相與的人。
古遠澤伫立片刻,擡步前行,就在他踏出第一步之後,身後的石門又瞬間阖上,嚴絲合縫地不給人留下一點離開的機會。
他心下愈沉,收斂了探究的目光,邊行邊道:“不知這位前輩……”
“我乃沈鋒,沈嘯之弟。”
老者不待他說完便直報身份,古遠澤目光一緊,腳步遲疑了半分,不再前進,卻見老者古怪一笑,冷聲道:“你怕了?”
“并非——只是前輩既然是他的胞弟,又怎會被他關押在此?”古遠澤忍住體內的劇痛,盡力使靈臺清明:“莫非……”
“你不必試探,”老者鷹隼般的目光直射眼前眉目隽秀的年輕人:“他還沒有那麽大的本事将我關押在此,是我自困于此。”
古遠澤面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深深嵌在石壁裏的幾條鐵鏈,心中驚疑不定:“可是……”
話未說完,老者卻似早已不耐,憑空一抓,一股氣勁疾來,古遠澤抽身欲躲,卻抵不過蠻橫的真氣,便被他抓到手裏。
“啊——”
古遠澤壓抑的痛呼咽在喉中,卻見這渾身狼狽的老者一将他捉到手中,目中便隐現癫狂之色,掌中真力渾似不要錢似得,直往手中少年經脈中渡去。
“哈哈哈哈哈——”
“二十年啦,二十年啦,沈嘯!你欠我的也該還了!哈哈哈——”
老者的笑聲在片刻後戛然而止,他伸出枯朽粗糙的雙手,緊緊捉住小王爺的衣領,目光兇狠恐怖:“你的經脈、你的經脈怎麽會?……”
古遠澤眩暈的半跪在地上,聽着老者癫狂的質問,嘴邊不由得露出苦澀的笑,他天生經脈過于纖細,沒有習武的天資,老者的心思他猜到幾分,卻猶不可置信。
沒想到,他也有一天會遇上話本裏說的那樣,遇見傳說中的世外高人,像主角一樣得到奇遇,從此武功突飛猛進,一飛沖天。
可惜他空有主角的命格,沒有主角的天賦,浩瀚真力強行灌入,只能使他的經脈受不住狂暴的真氣,爆體而亡。
“前輩,”他艱難地咬着牙,沉聲道:“晚輩沒有這樣的天賦,若是可以,且讓晚輩想辦法為你解開束縛,讓你……讓你親自、手刃仇敵……”
再讓他灌真氣下去,只怕他真的小命不保了。
雖說良藥未求得也沒有多少活的時間,他卻不信這天下沒有別的解決之法,好不容易得來葉暇一諾,要是死在這裏,他怎能甘心?
“前、輩……”他從口中繼續艱難吐字,期冀能夠喚醒這個老者的神智,熟知在他話音落下的時刻,老者又爆發出一陣狂亂的大笑,他惡狠狠地抓緊了小王爺的手臂,目色瘋狂。
“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老者佝偻的背脊瞬間挺直,無形而霸道的真氣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石窟裏碾壓沖撞,這氣勁太過強悍,竟将整座石窟破壞崩毀,無盡的沙土巨石自頂上碎裂而落下,卻被老者周身蠻橫的真氣沖開,周圍十丈內的石塊,悉數化為齑粉。
古遠澤不堪受此痛苦,幾乎昏厥,老者卻不肯輕易放過他,強力将他心神穩住。
“接下來的話,你給我聽好了!”
春日已過,夏意漸深,滄州府止戰江畔的桃花早已枯萎落下,枝頭上又換新芽,只是淅淅瀝瀝的雨還在落着,似在留戀惦念着遠走的春。
葉暇撐着傘,沿江畔而行,她既是向論劍山而去,又是向天衍山而去。
論劍山俊拔靈秀,天衍山神秘滄延,不論哪一座山上,都有着她必須面對的敵人。
最後一帖藥已将她的傷創治愈,真力更有進益,此刻走在同樣的地方,人……卻不一樣了。
當初從晉安縣歸來,在此遇上了閻王樓左護法鐘忍的伏擊,當時她沒有還手的餘力,只能任由凜冽刀鋒襲身。
“要戰天衍子,先戰……顧長曦。”
一張挑戰帖,在彼此欣賞的兩人之間劃下了無形的鴻溝,葉暇輕聲呢喃着戰帖上的請辭,眼神愈發疲憊蒼茫。
顧長曦與她從頭到尾都處在對立面,即使此時不對上,屆時上了天衍山,還是要有一場無情争鋒。
無影與照影,到底誰收的了誰的影,誰又照得了誰的影呢?
她多少明白對方的意思,與其屆時不痛快地相戰,不如提前争個高下,決定死生。
葉暇伸出手,接住傘沿落下的雨滴,她漫不經心地把手伸到眼前,看着雨滴順着手心裏的紋路,漸漸落下。
到底握不住。
世間上又有什麽能夠單憑一雙手能握住的呢?風握不住、雲握不住、流水握不住……情義似乎也握不住。
有人認為,能握在手裏的,只有權勢——然後為了這能握住的東西處心積慮機關算盡,将什麽都舍棄了。
長長的一聲嘆息,隐在粗繪着三兩瓣桃花的白傘後。
“要戰顧長曦,也要先問過我手中的這把劍!”
一道冷冽的氣勁襲來,風雨急收,葉暇收了傘,傘柄在手中翩然一旋,似是随意一支,便擋下了來勢洶洶的一劍。
“何苦……”
傘與劍相持,葉暇懶洋洋地掀開眼皮,掃了來人一眼,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也只是愣了片刻,爾後道:“閣下是……?”
“寇侯。”
一語既出,再無廢言,玄衣劍客冷眸一凝,旋身疾轉,劍芒一花,劍招又變,抽出的劍身是接二連三不容喘息的猛攻。
葉暇笑了一聲,卻沒有任何情緒夾在其間,這些人為了她一個人的性命,已經用過無數手段,制造過無數暗殺,她早沒了探究的力氣。
如果她的仁慈和忍讓,換來的是容情的死——那麽何須再忍?不如殺了個幹淨!
不給她留生機的人,她又何須為他們手下留情?
殺!
傘身一抖,傘上雨珠悉數化成寒芒,并作數道無情的劍影,襲向玄衣劍客!
寇侯劍式倏轉,掃落無情寒流,交睫間兩人已過數十招,一把傘在葉暇手裏變換萬端,收張自如,玄衣劍客卻逐漸怒上眉眼,冷聲道:“你的劍呢?以傘相對,你是瞧不起我?”
“非也。”
葉暇一邊平靜地拆解對方的劍招,一邊無奈道:“我的劍早就碎了,現下已經無劍。”
昔日魔煞宮一戰,沈嘯一招摧天裂地,無影劍早在他手中裂出一道不可忽視的痕跡,後來她上燕州府與耶律滄相抗之時,無影劍徹底碎了。
也是在那時,她徹底明了什麽才是真正的無影劍。
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無形無影的極致,便是空。
既然是空,那麽有沒有劍,都沒有關系了。
葉暇有殺意,可是運招上手時的殺意卻風輕雲淡,似乎只是被孩子激怒一般,想給對方一個教訓,卻又覺得和對方較真沒什麽意思。
正是這樣的态度,引動了寇侯的怒火,他聽不進葉暇的解釋,只是怒氣勃發,冷聲一喝,兩道人影從周圍蹿了過來。
而這倒是葉暇熟悉的敵人了。
嘴角默然一挑,手掌竹傘一張一合間,已将他們一并襲來的劍式化為虛無,葉暇擡眸掃去,點了點。
“西風劍韓威、追月劍向南山……”
她真切地笑了笑:“幾位來得正好,不需要我一個一個去找了。”
“葉女俠可不要太嚣張啊!”向南山笑嘻嘻道:“縱你有天大的本事,咱們三個人一起上,也多少要你吃點苦頭啊。”
葉暇不以為意地“嗯”了一聲,手中竹傘攻勢卻突轉淩厲,一招一式快如疾風不着痕跡,幾人縱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卻也不想她恢複了武功竟如此難纏,壓力驟增!
“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現在離開,回去告訴顧姑娘,我不願意與她為敵。”
臨到此時,仍是不忍不願,想要為彼此留一條退路。
葉暇橫傘一檔,再次阻下了幾人的合招。
“不可能!”
寇侯一聲冷笑,真力再提,手中長劍越發狠厲,而韓威與向南山兩眼相照,亦是決然定心,猛烈攻上。
葉暇眼簾微垂,再次長嘆了一聲。
“那麽,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收音處,傘面倏張,體內真力疾轉,葉暇眉山一凜,驀然開道——
“誰阻吾路,誰葬此地!”
作者有話要說: 收人頭任務進度:3/5
☆、前夕
一語落,萬劍生!
無形無影的劍氣沖天而起,無情割碎江岸桃樹枝葉與來者衣袂。
淺綠的枝葉和玄黑的碎布紛紛揚揚飄灑落下,葉暇竹傘橫旋,所至處,罡風撕扯,氣浪翻湧。
寇侯三人不敵劍式浩渺磅礴,各自震退一方,身體各處隐現血紅。
葉暇漫然前行,行一步,劍式一換,手中竹傘蹁跹作舞,不在名劍下損傷分毫。
“浮生長恨歡愉少,醒非醒,春已曉。”
她眉簾微垂,姿态悠然,移步換影間,風聲暗起,流雲倏急。
雲生,風行。
“夢裏看花花事了。”
一傘如劍,一劍橫絕,凡有所近皆被迸射的劍氣割裂,向南山臉上早無笑意,他瞪大了眼睛,尤不可置信。
既有如此劍客,又何苦讓他們有執劍之力?敢生妄念,欲與天賜之才比?
傘面旋風成劍,傘沿雨落逼人,葉暇糅身折轉間,已是當世最驚心動魄的劍式絕招。
十年江湖,十年生死,十年情誼,十年風雨。
“劍聲多擾,風波太早,疏狂一肩挑。”
無聲的呢喃飄落在雨間,細密的雨絲被周身真氣折斷,近不了身前,手中竹傘一收,她摸到腰間的酒囊,嘴角牽起幾不可查的笑。
一笑之下,劍光乍寒。
“可憐情義無言表,一入江湖催人老。”
三名劍客在這樣的壓力下,竟爆發了前所未有的默契。
渺渺遠山裏,皚皚白雪。
西風踏雪,雪落風中,再配合一劍霜寒,無盡的霜冷,似要将眼前身形缥缈的飛花掃落塵埃。
在這樣無可忽視的合力一劍下,葉暇提起了腰間的酒,屈指一彈囊蓋,揚首飲罷,舒展秀逸的眉眼間,溢滿傷懷。
“愛恨一壇尤熱鬧。”
“怎、會……”
寇侯怔怔地看着空蕩蕩的遠處,始終想不明白她是怎麽離開了他們的劍勢範圍之內的。
“這就是……江湖第一劍?”
韓威不甘張目,嘴角緩緩流下猩紅的熱血。
葉暇站在不遠處,回身,看着三道合圍的身影,他們彼此的劍竟傷及了自己的人。
然而要了他們性命的并不是彼此的劍招,而是身體中被滲透的無形劍勁。
她把酒囊塞回腰間,用手抹去了唇際的酒痕,酒香似春風,清冽醇和,澀後回甘。
容情心心念念的春風釀,之前允諾把自己的分量給她,葉暇還是為自己留了這一點兒。
餘者皆伴她,共入黃泉。
“恩仇未了,相思未了……”
“一劍,平生掃。”
傘張,人亡。
葉暇撐着竹傘,消瘦的女子身影在多情的綿綿細雨中,從容遠去。
她沒有回頭,也不打算回頭。
劍出無回,無悔。
不論身後之人到底是身不由己,亦或者早待殺心。
現在,她要赴一場宿命之約。
論劍山上論劍臺,論劍你我何時來。
葉暇到論劍山時,風雨已經停了。
雨後清新的泥土氣息萦繞在鼻間,山間有偶有雨後覓食的小動物從松樹上跳下,驚見生人,黑溜溜的圓眼睛轉的飛快,渾身毛發一炸,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真是奇怪,這兒分明是充滿肅殺血腥的争鋒之所,卻不想山中處處卻布滿生氣。”
這生氣真快活啊,可惜她卻要在這麽一個生機勃勃的地方和另一個身如浮萍的可憐人,共論死道。
行至頂峰,映入眼簾的是一塊圓潤無棱的石碑,碑上的“論劍”二字卻犀利透骨,一筆一劃皆盡鋒銳,顯然是劍勢所達。
山峰平潤,論劍臺是由巨大堅硬的青石堆成,依稀記得,此地還是三國鼎力之時,南浦武林中的第一江湖勢力逍遙門所設。
葉暇收了傘,在石碑前站了片刻,便提步上臺,定戰辰時,而現在離辰時,卻只有一刻鐘。
得知葉暇要與顧長曦論戰的消息,秦之澄特意派人從泸州邊關千裏加急,送來……
一張紙錢。
秦之澄難得這麽刻薄,說如果葉暇死了,就自己湊合着在地府買個草棚住,她是不會為她燒紙錢的。
而易從舟忙于朝堂事物,只向她傳了一句口訊——她相信她。
玄楚的表示就更簡單直接了,她将一條劍穗同易從舟的口訊一同送來,葉暇拿到手裏,才發現那是早已丢失的無影劍之穗。
不知她何時替她找了回來。
君未期什麽也沒說,她們一同經歷了容情的死,便縱有再多的話,也說不出口,一個人若是真的下定了決心,那是很難被別人勸阻的。
就好比容情——誰也不知道,她們以為她終于走出晉安,是解開了心結,卻原來,是為赴死而來。
葉暇負手注視着遠方,目光恍惚了一瞬,就在她神游的一刻,一股龐大的劍意驟然襲來——
一柄重劍從天而降,勢若流星急隕,帶着無匹的流光和鋒浪,重重壓下,入地三尺!
凝視着寬大厚重的劍身,葉暇心中喟然一嘆,真氣化運,周身壓力頓消。
“顧姑娘,我還是那句話,我和你并無冤仇,你甚至還幫過我。如果你願意收手,此戰可以就此結束。”
在她說話間,一道纖細的人影漸漸走進,顧長曦走得很慢,慢的和她剛剛那道迅疾的劍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的身影也很纖細,纖細得讓人懷疑那把重劍是否能在她掌心裏握緊。
伴随着低低的咳嗽聲,她終于走到了近前。
“那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閻王樓之主呢?”
葉暇目色一涼。
“既然已經站在此地,就表示開弓不回,落子……無悔。”
山中無歷日,古遠澤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昏過去了多少次。
每一次睡去,都是在無盡的痛楚下暈厥,而每一次醒來,都是在比之前更加劇烈的痛楚中醒來。
而之前老者盤坐的身軀,竟然徹底枯朽,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空軀。
“沒想到我還有和死人朝夕相處的一天。”小王爺苦中作樂,自嘲地笑了一聲。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幹屍,恍惚憶起了老者先前說的話。
沈鋒……
他因一身魔功,稍一刺激就将走火入魔,六親不認,才會自縛于此。
在自困之前,他在這個地下洞府早已備好一定的生活資源,而在這個石室的另一端,竟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孔,能夠供外界空氣流通,甚至可以根據光線的變換來判斷時間的流逝。
這也是古遠澤能夠撐持至今的重要原因。
他現在靠着的牆面上,已經劃下了無數條痕跡,每一條就代表着一天的過去,自他進來以後,這面牆上的痕跡比之先前,一共多了七條。
已經過去七天了。
他好像已經撐過了第一階段,擴張的經脈似乎習慣了雄渾的內力,身體內的痛楚開始逐漸消弭,現在總算有時間想想沈鋒之前所說的話。
他說來不及了,大概就是因為這地下石窟內的生存資源已經快要消耗一空。
也許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等一個能夠傳承他一身內力,替他報仇和完成心願的人,竟然等了二十年。
想着沈氏這對皇族兄弟的情仇恩怨,古遠澤把身體往牆上一靠,無力地嘆了口氣。
“要我照顧你的女兒……可是顧長曦病成那個樣子,還能活上多久?還有她……她如今怎麽樣了?應當痊愈了吧?”
在他走前,君未期的藥已然制好,如果不出意外,她現在已經傷愈,又能重新拾起那個所向無敵的江湖第一劍的榮光。
他應該去找她麽?
有沈鋒提供的出路,他大可以回瑜州府再找機會救出玉少陵。
容王府中的勢力原有泰半落在了他手中,只是為了防止被容王發覺一直不敢輕易動用,連此次出門都只帶上了聖上給的人,如今他們也跟着落到了沈嘯手裏,也不知道外界是什麽樣的狀況。
如果去找葉暇,勢必會将麻煩帶給她——但縱使不去找她,依天衍子和她的深仇大恨,他又會放過她麽?她得知了天衍子放出的消息,又會不來嗎?
他必須去找她。
古遠澤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一只發簪,那是花燈會那晚,葉暇落下的,他沒有還給她,反而自己收了起來。
發簪樣式簡單,正如她這個人,直接明了,一眼可見。
當時想着,如果以後她不能常在他身旁,能寄情于物,聊作慰藉也是好的。
喜歡上葉無暇,他早已做好了接受她一切的準備。
她天生喜歡自由,誰舍得把她關在方寸天地裏呢?
古遠澤看了一會兒手裏小巧的銀簪,又小心收起。
他走到那具枯朽的屍骨前,将他背起,而就在屍身移動的剎那,地面倏然移動,一條密道出現在眼前。
他答應沈鋒,替他報仇。
所以這一回,他終于能走到她面前,為她擋下江湖風雨了。
☆、宿命決
山風瑟瑟,吹散一徑淡黃落槐。
“閻王樓之主”這個身份,葉暇無論如何也難和眼前女子聯系在一起。
一身衣衫素淡到了極點,連一頭長發都泛着刺目的枯敗顏色,她渾身上下沒有半點豐韻,連束緊的腰、握劍的手,都細的一折即斷。
可是積年沉疴,多愁多病,未曾讓這個身世嗟磨的女子變得憔悴難入眼,反而成了她的洗練石,将這把劍,磨出了剛勁和鋒芒。
她給人的感覺,便是淡和鋒銳。
淡至無情無欲,無生無死,然而那雙琥珀色的琉璃雙眸落到那把劍上時,又突然燒起了火光。
似乎那是她唯一的執念。
葉暇閉了閉眼:“顧姑娘,可否問你幾件事。”
顧長曦微微點頭。
“追殺我的人,可是姑娘派出的?”
“不是。”
“助我武功恢複之藥是你送到未期手上的?”
“是。”
“遠澤身上的毒是你命人下的?”
“不是。”
“那封向天衍山求藥的信是你授意交給未期的?”
“不是。”
葉暇嘆道:“這麽說來,顧姑娘從不曾出手對付過我,反而助我良多,我找不出理由和你動手。”
顧長曦怔了怔,然她并未對葉暇的态度感到高興,反而十分平靜,平靜裏,又似有微微的嘲諷。
“葉無暇,拔出你的劍。”
她憑空一收,宏大的氣勁頃刻間夷陵四野,兩人腳下堅硬的青石板在此一擊下裂開數道縫隙,重劍同時一聲嗡鳴,回到了她的手中。
葉暇負手道:“給我一個出劍的理由。”
顧長曦緊盯着對面女子澄澈深邃的眼睛,細長的手指慢慢拂過劍柄,眼簾垂下。
“成安十二年,江南鳴玉山莊悉數遭滅,山莊上下一百七十一口人,無一生還。”
“是我下的令。”
“你……”葉暇心中一顫,直視着對方冷靜的面容,卻找不出她一絲說謊的痕跡:“你……”
顧長曦眉眼間卻沒有絲毫波動,訴說的語氣說不出的疲倦,似乎對這些事情感到十分無聊:“成安十三年,燕州府大将宋元亡于耶律滄劍下,他的妻兒回朝途中,遭人刺殺。”
“是我親手執行的任務。”
“成安十四年……”
“成安十五年……”
“夠了!”
葉暇再也不願聽她這麽說下去了,從顧長曦的敘述來看,她接手閻王樓整整五年,五年便造了無數殺孽。
也許這不是出自她本意,但顧長曦有拒絕的理由,以她同為沈氏皇族的身份,又身患重疾,若是不習武,大可以坐享富貴,也不會沾惹紅塵,妄造殺孽。
但一切都是她想當然,或許習武殺人是不得已,又或許是她自己的意願——然而顧長曦既已将話說到這個地步,她的劍,又如何能不出?
可……為什麽?
“既然你已經做了沈嘯的殺人工具,又為什麽要幫我?”
“為了與你一戰。”顧長曦愛惜地握住重劍之柄,眼神忽然柔軟了幾分:“照影劍對此,期待已久了。”
葉暇苦笑一聲:“只不過為了要我和你比上一場麽?”
顧長曦緩緩道:“耳聞江湖第一劍盛名已久,天下劍客皆向往之,顧長曦亦是如此。”
葉暇嘆道:“那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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