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六)
清風帶着清越的聲音而來,驚到了水裏的魚兒, 湖中起了幾圈細小的漣漪, 辛回微惱,當即頭也不擡, 只是手指微動,湖面上蓄起了一小滴水,然後在空中突然凝結成了一根冰針, 直直地往來人的面門去了。
白衣随風而動,堪堪避開了冰針, 江聆站到了辛回的雲朵下, 嘆氣道,
“如今你的脾氣是越發的不好了。”
“你吓跑了我的魚!”辛回立馬振振有詞反駁。
“好端端地做甚麽學師父他老人家釣魚?”
“師父說了, 垂釣有助于修身養性, 平心靜氣。如今我正在領悟凝神境界,需得靜下心來。”
江聆索性撩袍子坐在一旁的草地上, 說道,
“師父還說你最近在修煉辟谷之術, 需得禁食,這一條你倒是違背得徹徹底底。”
辛回氣短,一聽到辟谷兩個字就頭疼, 手一揮收起了魚竿,下了逐客令,
“啰嗦,你有這功夫不如回去同你家的那朵刺兒花說話去。”
就在兩人你來我往互相怄氣時, 突然又從圍牆下翻下來一人。
“大眼,大眼,好消息!我将将在靜心居聽到師父......”律非話說到一半見江聆也在,生生剎住了腳,畢竟昨日江聆才拿着劍把挑斷了律非的腰帶,不過在小天峰,任何人想抽律非都是因為同一個緣由,說話太欠抽,偏生長了一副直腸子。
律非站到辛回旁邊,小聲對着辛回說道,
“怎麽美人兒也在?”
那廂江聆手已經搭在了劍鞘上,律非連忙滿臉正經道,
“我将将在靜心居,聽到師父同大師兄說,近來金陵城妖魔橫行,各大派都派遣了弟子前去除妖,此番正好譴我們下山去歷練。”
辛回聽到也是眼睛一亮,站起來将雲朵藤椅一股腦收起來,然後便往屋子裏走,一邊說道,
“那我要快些清點一下,要帶上哪些東西。”
律非還想說些什麽,結果辛回一眨眼就不見了,律非轉過頭,發現江聆不知何時也不見了人影。自感無趣,也回了他的院子收拾細軟去了,畢竟瓶瓶罐罐太多,也不知他的儲物袋子能不能裝得下。
辛回等到了午後,道童令缺果然來來傳話了,料想到祁鳴一向是怕麻煩的,這幾年來有什麽事,大多是讓劍靈傳遞消息,這麽多年過去,辛回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江聆更是個頭蹿得比律非還高了,令缺依舊還是一個半大的道童模樣。
“小師叔,師尊還說,明日便同其他峰下弟子一同下山,師叔應當好生準備一下,還有......”
辛回柳葉眉一挑,反诘道,
“還有什麽?”
“師尊還特意囑咐了,小師叔通凝神境時日尚短,境界不穩,故而辟谷之術到了山下也是不能落下的,要勤加修煉才是。”
辛回撇嘴,不甘願地答了一句,
“有時真是羨慕你,劍靈就算不吃東西也不會餓。”
令缺嘴角抽了抽,甩了甩衣袖告辭,轉身往江聆的院子去了,也不知祁鳴會交待江聆什麽,辛回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然後想來總歸不是不能吃飯的話,江聆去年便已到凝神中境,也是早就辟谷了的。
第二日,待蒼梧山的晨鐘響了第三次時,蒼梧派各峰弟子便已經到了山下集合。比起別的峰少則七八個,多則一二十的弟子,小天峰着實顯得人丁凋零了一些。
衆弟子朝着蒼梧山三作揖,拜別師門後,衆人才紛紛往山下走。雖說是一同下山歷練除妖,但奈何人數實在太多,大多是各峰弟子分開行動,一下子分散開來,更得比較出小天峰的冷清來 ,全門弟子出動才五個,稀零得可伶。
荊白和江聆只随身帶了一個小包裹,裝了一些無法收進儲物袋裏的法器,長齡更是只帶了一條漆火鞭,相比之下,辛回連平日裏慣用的劍、縛靈鎖、各類術法書籍都帶了,整整兩個包袱都塞滿了。
江聆身後背了一柄寒氣四溢的長劍,毫不留情嘲諷道,
“別的倒也罷了,你帶着這許多書是要做什麽?在山上不用功,下了山後只怕更是會荒廢,帶了書也是白帶。”
辛回被說中了不免心虛,就因為自己學業不精,這才想着帶着書倒是臨時抱佛腳也好,只是有些書上有術法封印加持,是放不進儲物袋裏,特別是講解如何寫符文的書,只能随身帶着,被江聆戳破,辛回臉皮一橫,說道,
“只知道說我,你看三師兄帶的東西更多呢。”
果不其然,律非因入的是丹修一門,帶了各類藥物不說,就連他院子裏的靈草都采摘帶走了大半,他背的東西多,純粹是因為儲物袋裝滿了,只得這麽負重背着。
荊白看了兩人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長齡更是已經一馬當先地走了,身影都快看不見了,江聆一言不發走到辛回身邊,随手拎起辛回手中的包袱便往前走,不過走出兩步,就聽見辛回在身後說道,
“江聆江聆,既然要幫忙你還是幫我拿這一個罷,這個裏頭都是裝的書,可重了。”
江聆腳步一頓,忍住将手中的包袱丢回去的沖動,頭也不回的走了。辛回只能苦着臉邁着小而快的步子跟着,只剩下律非背着兩個碩大的包袱,一人對着西風獨自涼,無不感嘆道,
“怎的當初我就不是三師妹呢?”
因為金陵距離蒼梧山有些遠,中間整整隔了兩座城,他們五人出了蒼梧山的山界,便紛紛拿出劍來禦劍飛行,只怕就是禦劍而行,都要整整一日才能到。
長齡因為不使劍,從儲物袋裏翻找了半日,才翻出一把當初剛入師門時學習入門劍法所用的木劍,也虧得她還帶着。
在五人裏,就屬辛回這個小師妹功夫最差,劍術一般,煉丹不行,推演蔔卦之術更是十竅通了九竅,就這辟谷術也整整修了快三個月了還不成。
因着荊白對她從小照顧,說是大師兄,其實是全權負責了一切的修煉和日常瑣事,完全是半個師父半個爹了,這辟谷練了這般久還沒會,一半的責任便是該歸于荊白,夜夜給送宵夜練成了才有鬼。
五個人白日裏禦劍不敢飛得低了,因而有些耗費法力,臨近午時,辛回便有些受不住了,他們四人是已經用不着吃飯了的,可是自己還是個要食五谷雜糧的,當即便同荊白說道自己要下來歇一歇。
荊白自然知道辛回那辟谷術的水平,不使用法術還好,約莫能撐個一日不食,但是這半日一直耗費法力,能撐個半日已是不錯了,便就地落在了下面的地面上。
到了地面,才發覺是江州城附近的小鎮,當時江州城城主勾結魔族被屠城一事天下皆知,又因為妖魔盛行,這江州城的一帶的人幾乎死絕了,如今整整八年過去了,這一片土地依舊荒涼無比,沒有半分人煙。
一時之間,荊白像是勾起了不少有關江州城的回憶,默默哀嘆一聲之後,便對辛回說道,
“這四周沒有人煙,你吃什麽?”
辛回見到是江州城外,正下意識看向江聆,被荊白一問,突然回神,從儲物袋裏掏出半只燒雞來,說道,
“大師兄不必擔心,我準備充分着呢。”
原本看着四周有些微怔的江聆,看見辛回這麽一掏便掏出了半只雞來,神色終于恢複了正常,盯着辛回的儲物袋,還有幾分若隐若現起來的高深莫測。
辛回央長齡用漆火鞭給那燒雞加熱,惹得長齡一副想殺了她的可怕表情,并且維持着這個表情給她将燒雞加熱了。律非站在一旁不知在搗鼓什麽,半晌,拿了一個白瓷瓶過來,一臉神秘地對着辛回說道,
“小師妹,你要不要試一試我新近煉制的香料,專門用作烹饪一途,煎炸蒸煮,只要加上一點,保管回味無窮。”
辛回下意識将半只燒雞往懷裏靠了靠,有些記憶不用怎麽用力回想,便已經躍然于腦海了。
記憶裏,律非上一次叫辛回小師妹時,給她身上下了一種名叫還香粉的藥粉,律非信誓旦旦地保證這只是具有驅蚊功效的藥粉,結果當天夜裏,就給辛回招來了整整一個院子的癞蛤蟆,惡心得辛回連宵夜都沒吃下。
而上一次辛回使用律非的丹藥,約莫在兩月前,當時律非給辛回帶了一碟子的糯米桂花糕,吃過的當天晚上,辛回就變成了一只癞蛤蟆。
一想起這些,辛回的手抖了抖,強硬又失委婉地拒絕了律非的要求。
然後律非便心有不甘地帶着白瓷瓶蹲在樹下獨自哀怨去了。辛回這一頓飯吃得實在是心驚膽戰,誰叫如今還要吃飯的就剩自己了,所以律非便只能揀着自己一人兒禍害了。
回想當初,律非畢竟還會往荊白的酒裏下藥,往長齡的湯裏摻粉,往江聆的粥裏放藥水,雖然每回放完都是九死一生,但好歹也一次次地“生”過來了,如今只有自己還時不時遭受律非的迫害了。
荊白他們幾人四下排查了一番,沒有什麽異常,這才放心地原地調息休息起來,只有江聆離開的時間有些久,就在辛回胡思亂想着,都在開始猜測江聆是不是去了江州城,擔心得感覺嘴裏的燒雞都變得索然無味時,江聆終于回來了。
辛回立馬靠近了江聆,見江聆臉色有些白,但神色還算正常,一下子也不知該不該發問。
江聆掃了一眼辛回油膩膩的嘴,平靜道,
“你想問什麽?”
辛回看見他這副世間萬事都了然于胸的模樣就有些無語,登時反駁道,
“我沒什麽想問的!”
“你臉上寫滿了‘我很好奇’四個大字。”
辛回:......
糾結半晌,辛回還是問不出口,有關江州城的事,這麽多年過去了,兩人仿佛已經十分默契地放下了這件事,在小天峰的安逸日子過得太久,辛回都快忘了,江州城那場浩劫,那場屠城噩夢。
兩人這麽一鬧,荊白已經注意到了兩人的動靜,看模樣,是要随時準備過來勸架的。辛回不得已,問出了之前自己曾有過好奇心的問題。
“就是......昨日師父讓令缺給你帶了什麽話?”
江聆長眉一挑,問道,
“你真想知道?”
辛回原本不怎麽好奇,見他這副樣子倒是真生出了幾分好奇,雙眼充滿了求知欲。
“師父囑托我,監督你修煉辟谷術,說是大師兄管不住你。”
辛回看了看手裏的雞骨頭,心想自己這是造的什麽孽,作的什麽死,在心裏扇了自己幾個巴掌,暗道,叫你沒事泛濫什麽擔心!
江聆很是怡然自得地欣賞了一番辛回的表情,将她的懊悔盡收眼底,一時之間,心裏那層散不開的霧似乎也淡了幾分。
就如同當年在死人堆裏初遇時,江聆城滅之後刻骨的悲痛和仇恨,在見到另一個活人時,終于按捺了下來,江州城的人都死了,除了他們二人,所以他必須讓辛回好好活着,似乎只要辛回活着,江州城便沒有被屠滅一般。
他們現在身處的地方就在江州城外的林子,距離當初荊白救下辛回、江聆二人的村子也不遠,荊白突然想到,當初他們将村子裏的人都下葬了,也沒讓辛回他們二人祭拜一下父母家人,此番怕是已經分不清當時葬下的人誰是誰了,但能祭拜一下親人總是好的。
這麽一想着,便有些猶豫要不要提起這麽一件傷感的事,就在荊白看着辛回、江聆欲言又止的時候,林子裏突然起了霧。
那霧起先并不大,只是随着風飄來了一些,倒有些像是林子裏的瘴氣,到了後來,越來越大,荊白他們這才意識到不對。
荊白當機立斷,立時布了一個結界,将他們五人護在其中,直到那白霧淹沒目之所及,竟然漸漸出現了血氣,原本白色的霧慢慢地開始變紅,不過半刻鐘,四周已經是血紅一片。
辛回總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不經意回過頭,發覺江聆的唇色有些發白,不知是不是辛回的錯覺,她總覺得江聆有些不同尋常。
就在辛回還在思索江聆有何不同尋常之時,從血霧裏突然傳來骨節作響的聲音。荊白祭出寫了清心咒符文的符紙往上空一抛,結界四周的血霧散了片刻。
就在這清明的片刻,他們看到了四周湧來一具又一具的森森白骨,正在活動着咔吱作響的骨頭,往他們的結界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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