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為君劍
“懷化将軍賀重霄接旨——”
“門下, 懷化将軍賀重霄,戎戍劍南,履立奇功, 助交好于南诏;忍辱負重, 進退多謀, 鏟除餘孽叛賊;心志堅毅, 巍然若磐,不憚外界蜚流;碧血丹心,乃心王室, 舍身相救皇嗣。譬茲梁棟, 有若鹽梅,故擢封鎮軍大将軍, 勳上護軍, 秩正三品,賜紫金魚袋,加賜黃銅千斤, 玉璧一雙, 望爾勉效忠勤,以稱任使,官無崇薄, 不忝為才欽哉。”
一月後的早朝,當奉命宣讀敕旨的吏部官員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讀完敕旨的最後一個字後,一貫肅靜的宣政殿上卻是騷動頓起一片嘩然。
畢竟賀重霄自南诏歸來時便已拔擢至正三品懷化将軍,雖說其後為司馬氏一案而暫時褫奪, 但之後不久便又再度複原。而今天這封诏書不僅将其散階陟升至從二品, 更是加授了上護軍這一十轉勳官, 賜玉璧之舉動更是待若侯爵, 上一位受此封賞的還是當年的信國公于淵,如此不次之遷又怎能不令衆人咋舌。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将朝臣們的咂舌竊語置若罔聞,賀重霄只是面色平常地叩拜接旨,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凜若冰霜,看不出絲毫喜怒。
端坐于龍椅上的蕭憬淮聽着殿下衆臣各式各樣的紛紛議論心下只覺好笑,見連把賀重霄因傷夜宿宮內解釋為“夜談陛下,欲深入商談将南诏俘獲的美姬送入宮內以邀功寵”的這般猜疑都瞎猜了出來,蕭憬淮不由兀自覺得好笑,心中暗道或許這種說辭也不算全錯,畢竟“美色”有了,“深入交談”也有了。
蕭憬淮這麽非非地想着,忽而無意撞上了起身的賀重霄的目光,兩人的面上雖都是一派平靜峻然,但目光交錯間卻是心神已然流轉了數次。
賀重霄走出宣政殿未久,便見站在石山後探出半個身子的斐栖遲沖自己招了招手,見素來直來直往的斐栖遲竟破天荒地做出這麽副神秘兮兮的模樣,思及方才的那份敕旨與朝臣的紛雜議論,賀重霄不由一怔。
見賀重霄依舊站在原地不動,斐栖遲便又加大幅度沖他很是急切地揮了揮手,賀重霄雖是心下狐疑警覺,卻仍朝那重巒假山後走去。
“喏——”
見斐栖遲揚揚下巴遞給自己一張紅箋,賀重霄接過後打開後便見那頁紅紙題頭上俨然寫着兩個銀鈎虿尾般的矯鴻大字——“庚帖”。
“這是……?”
見賀重霄驚異得一時說不出話,用一種打量怪物般的眼光将自己沖頭到腳審視了一遍,斐栖遲将那卷庚帖重新收了回來,笑罵道:“怎麽?有必要這麽吃驚麽,你難道覺得我的魅力有這麽差?”
“……是哪家的姑娘?”過了好半晌賀重霄才從驚駭中回過了神來。
“啧,看來你剛才也就看到啓頭那兩個字了,虧得我還想第一時間把這事告訴你呢。”斐栖遲不由翻了個白眼。
回憶起方才瞟見的那一瞥“杜”字,賀重霄試探道:
“可是杜家三小姐?”
“正是,不過她馬上就要是我斐家的少夫人了。”斐栖遲笑道,眼底露出幾分期許般的流光溢彩。
見斐栖遲雙手抱臂,露出一個“虧得你還記得”的颔首模樣,賀重霄心下卻仍有些疑惑。畢竟能叫斐栖遲這位“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纨绔公子哥“從良轉意”,倒是比叫太陽打西邊出來還要讓人摸不着頭腦。
“你當時不是不想娶她麽?”
“呸呸呸……杜小姐那麽秀外惠中窈窕傾城,我是那麽有眼無珠的人嗎?”賀重霄話音未落,斐栖遲便搶先駁斥道。
見斐栖遲這般“翻臉不認賬”,媳婦還沒娶進門便先寵上了,賀重霄微微一怔而後不由舒眉笑了起來。
“時候定了嗎?”
“還沒呢。”斐栖遲略一搖頭,又道,“這六禮才過了一半,還沒請期呢,不過爹娘催得緊,估計也就在下個月了。你可是除了我家人外第一個知道的這件事情的人,到時候可不許不賞臉。”
見斐栖遲一本正經地板着臉做出一副威逼利誘的嚴肅模樣,賀重霄心下不由覺得有些好笑,嘴上卻是爽快道:“那是自然,你的喜事我豈會錯過?”
“痛快,夠兄弟!到時候我絕對會讓家仆從地窖中找出那壇陳釀多年的秋露白,我們暢暢快快地痛飲一場!”見賀重霄答應得如此爽快,斐栖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是難掩的喜色。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正如陛下今日早朝時下的那份敕旨上頭所言,你确然履立奇功,擔得起那些封賞功勳,可是如此這般豈不是會更叫你成為衆矢之的?”
走在京都街巷上即将分別時,斐栖遲像是忽而想到了些什麽,收起了先前的躍上眉梢的雀躍喜色,正色皺眉了起來。
“別多心了,你現下還是快快回府,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新郎官吧。”面對斐栖遲如此詢問,賀重霄只是沖他寬慰一笑,不置可否道。
“……好吧,那你多保重,切不要忘了下個月來斐府喝酒。”斐栖遲再次叮囑道。
賀重霄并不言語,只是沖着滿面春風得意的斐栖遲笑着點了點頭。
斐栖遲走後,看着袖中露出的那半截份沉甸甸的明黃錦雲聖旨,賀重霄嘆了口氣勾唇笑了笑,眉眼中更多的卻并非無奈而是刀雕石刻般的堅毅。
斐栖遲方才說的這些話賀重霄心中又豈會不知?
鐘家司馬家覆滅後朝廷中自然空缺出了不少亟待補全的位置,而既然産生了空位便必然需要有人去遴選補全,蕭憬淮近來多次召見士人且親督禮部開科考試,從中扶持提拔起了一批親近勢力,而其中身居高位、最為奪取衆人眼球的便是如今秩正三品的自己。
賀重霄當然知道蕭憬淮此舉是為了什麽?往好聽了說是為了制約平衡朝中各方勢力,掩藏其想培植的近臣新秀,而往難聽了說便是在拿自己當那棵招風的“大樹”。
所謂“高處不勝寒”,站得越高若是有一步踏錯便會跌入萬丈深淵摔個粉身碎骨,可是賀重霄卻從未後悔過踏上這座滿是荊棘猛獸的料峭山崖。
他願意成為他手中的那柄無堅不摧的長.槍鐵劍,哪怕迎接他的将是粉骨碎身肝腦塗地,他也心甘情願。
午後的禦花園是少有的清靜,秋日煦陽透過斑斓金黃的枯卷枝葉,斜斜地灑滿了園內九曲回廊的白牆黑瓦,給其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紗,圓攢尖頂的千秋亭旁一只皮毛柔順細長的白毛正懶洋洋地蜷在草地中眯眼休憩,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得綿長而永續。
亭內,蕭賀二人分坐棋枰兩側,賀重霄執黑,蕭憬淮執白,朝棋盤內看去,雖說黑子棋風穩健嚴絲合縫,白子看似較為随行散漫實則暗藏殺機,兩棋的棋風雖截然不同,但黑白二子此時卻正糾纏得烽煙四起難分伯仲。
“賀卿,你大意了呀。”
看着賀重霄皺眉凝神良久後才在枰中點出一雙飛燕,力求開辟新路盤活局勢,蕭憬淮卻忽而勾了勾唇角,笑着拈起一顆白子輕輕敲在了賀重霄方才落下的那枚棋旁,語氣中透出幾分惋惜。
賀重霄聞言立即定睛朝棋盤上看去,果見黑子已被封卻了退路,若欲拆左則白子逼迫右,欲拆右則白子圍左,呈騎虎難下之勢。而與黑棋狼狽不堪截斷相反,白棋不僅出頭順暢,且如雪鸮般始終保持着對黑子保持着夾擊的攻勢。
見狀賀重霄只得硬着頭皮試圖勾連破解,卻仍是難逃被白子圍追堵截的覆滅結局,見原本的大龍被生生攔腰截斷沖得七零八落,一下便被吞去了七八目棋子,賀重霄只得投子認輸,抱拳拱手道:
“陛下妙算,臣實屬不及。”
“你此局的起勢不錯,棋風也是步步為營穩健而不失開阖,只是後來有些過于謹慎,錯失了很多良機,要不然現下投子認輸的便是朕了。”
在宮人撤去棋枰斟沏新茶時,蕭憬淮出言點評道。
“陛下可別再笑話微臣了,這十多年來臣哪次手談贏過您了?做多也不過是一盤和局罷了。”輕啜了一口杯內微燙的烏龍秋茶,賀重霄苦笑道。
“啧,這麽說倒是朕的不對了。”蕭憬淮咂了咂舌,比春茶更為香溢的回甜醇爽便在唇齒間流轉了開來,他眯了眯眼睛,少見地露出了一個野幹般的孩子氣的狡黠微笑。“得,朕今個心情好,愛卿想要什麽補償吶?”
見蕭憬淮如此少見的不正經,賀重霄心下很是無語,只是礙于亭外還有候着的宮人沒法如實表現出來,但他還是毫不客氣地偷偷甩出一個白眼,但饒是面上如此,但賀重霄心下卻仍是認真思忖了一會兒後才緩緩開口道:
“微臣想見見大皇子,不知陛下可否應允?”
對于賀重霄此般匪夷所思且并不合理的請求,蕭憬淮聞言雖也是一怔,卻仍是依言帶着賀重霄走進了大皇子暫住的含涼殿偏殿。看護的宮女奶釀見蕭憬淮步入殿內,在得令福身施以一禮後便悉數退出了殿內。
國久無嗣,朝中大臣們自然難免會有所議論憂心,雖說這個孩子的身份實則頗為尴尬,并不似宋禦醫說的那般救其便可大張旗鼓地受到過多嘉賞,可明知如此被烈火燎去一塊皮肉的賀重霄也并不後悔,畢竟這個孩子可以堵住那些朝臣的悠悠衆口,更何況這個孩子是蕭憬淮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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