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樂遠岑一直都認為她的名字取得還不錯,遠處的山雖說有些遙不可及,但正是人一生可以去追逐與攀登的目标。然而山水有相逢,她既是取名為山,那麽當山與水相逢,必然會發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此行東瀛,樂遠岑跟随了一支從商二十多年的船隊。
在這二十多年裏,這支船隊憑借着船員們豐富老道的經驗避過了海上風浪,即便幾次将要遇到風暴,可是都化險為夷了。
只是,這一次沒有能再度轉危為安。
照理來說,在風和日麗的春日出海去東瀛并不會遇到了海面的暴風雨,更不會被一場雷暴将大船弄得四分五裂,讓人落入無邊無際的大海,在洶湧波濤中不知是否有活下來的希望。
這些不可能發生,被樂遠岑撞了一個正着。
大船被雷暴風雨弄得散架了,她落入了無垠的大海之中,在如此的狂風巨浪裏根本沒有幾分存活的可能。即便她也算得上武林高手,可是在天威之下仍舊只能像蝼蟻一般掙紮求存。
不過,只要有一絲希望,樂遠岑都不會放棄求生的機會。
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她開始運行起了龜息功,這套幾乎沒有任何攻擊性的武功心法并不容易徹底掌握,因為它的入門似是基于一點——向死而生。
也許初看龜息功只是一門調養生息的吐納功法,例如能夠收斂自己的氣息不被敵人注意,但若是修行到圓滿,極有可能以一種死的狀态活着,這種活着的時間依照掌握武功的程度而長短不一。
樂遠岑并沒有練習到圓滿的地步,她只能封閉大多的感官,以一種半假死的狀态在大海中漂泊着。
她曾經活在雕身之中如同真的能夠展翅翺翔,而今随着海水沉沉浮浮則是宛如變成了一條魚。成為了魚就不會再用鼻子呼吸,不知何時似是能以皮膚汲取了水中的空氣。
然而,樂遠岑并非完全清醒,她不記得在海水中沉浮了多久,再有清醒的意識是知道自己被一個巨浪沖上了岸。
“嗚——”一個熟悉的叫聲在風中響起。
樂遠岑睜開眼就看到了從空中七歪八扭飛來的神雕。“雕兄,你的毛怎麽都禿了那麽多?”
神雕本來長得就不美,反正以人類的眼光來看,屬于醜的那個範疇。
它的羽毛是黃黑色的,雕又沒有洗澡的習慣,所以總是顯得非常肮,而且它的頭頂還有一個礙眼的血紅大肉瘤,雙腿粗壯,雙翼短小,總有一種感覺它飛不起來的感覺。
樂遠岑借宿雕身很多年,起初她看到水面倒影的神雕模樣是有些不适,但是時間一長就都習慣了。何況與神雕巨醜的外貌不同,它是一只非常聰明近妖的雕,更是能日行千裏,完全不會外表飛不起來的樣子。
可是為什麽如今神雕更醜了?
它全身的羽毛稀稀疏疏的,似是被拔取了一大半,而且原本在空中矯捷的身姿,盡是變得連平衡都掌握不了。再仔細一看,神雕身上的毛根本不是被誰拔去了,而是被火燒焦過後的禿毛。
樂遠岑當即就起身摸向了神雕的胸口,她并不會給其他的動物看病,但神雕是不同的。這并不是一只普通的雕,而是能以汲取天地之力修複魂魄的神雕。她沒有在這個世界遇到過妖怪,但也很難說再過多少年,神雕會不會渡劫成為妖。
可能因為樂遠岑曾經借宿雕身,她還是能感知神雕的身體情況,它的狀态非常不好,體內多了一道狂暴的力量,以致氣息絮亂到了将要失控的地步。
“雕兄,這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你的身體怎會這樣了?”
“嗚——”神雕又是叫了一聲,可惜樂遠岑已經不再與它同在一身,它能聽懂人語,但樂遠岑并無法聽懂雕的叫聲。
神雕只能以爪子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地寫起了字,‘不是五年,是五天,雷劈的。’
樂遠岑看着神雕斷斷續續寫下的情況。
五天前,神雕在海面上遭遇了暴風雨,樂遠岑魂魄從它的身體中分離了出去。風暴沒有就此停歇,反倒是越聚越多,它在雷電之中受了重傷,沒有被當場劈死也是它的本領高超了。在風暴之中,神雕徹底偏離了原本既定的飛行方向,它沖入了一片迷霧裏,來到了這座小島。
這裏是一座無人的小島,向外望去,遠處海面是白霧茫茫,将它包圍了起來。
島上曾經有住過人,但都已經變作了白骨壘壘,而且很久沒有人再來了。
此處有一個很大的山洞,裏面有二十四個小山洞,其中刻錄了一首李白的《俠客行》,而在這首詩之側刻着一些圖畫,還有看上去像是蝌蚪文的圖形。
樂遠岑被神雕帶到了山洞中,她看着石壁所刻,岩壁上的圖文很是古怪,仿佛是各種武功招式與經絡圖象。
如此武功,她僅僅是稍稍随之練習,體內的內力則是湧動了起來。
當下讓她更加困惑的是,神雕說距離他們分開只過去了五天,但她明明已經渡過了五年。
這座小島到底是什麽地方?
‘方外之地。’神雕聽到樂遠岑的疑惑,它又寫到,‘練武成功,你出島。’
“我出島?那麽你呢?”樂遠岑看着神雕,它雕身中多出的狂暴之力是因為被雷劈的。
她與神雕都不懂得動物怎麽成妖,別說動物了,她就連人怎麽修仙也是一無所知。然而,雷劫這個詞自古就流傳在荒誕離奇的話本中,神雕被雷劈了而重傷,眼看也許沒有幾天能活了,是不是意味着它沒能度過雷劫?
樂遠岑看着石刻圖文,以李白的古詩所記載的武功——白首太玄經,這種聞所未聞的武功,也許已經脫離了一般的武學。
詭異的海上白霧,詭異的時間差,詭異的石刻武學。一切都昭示着這裏如同神雕所測可能是方外之地。然而,不管此處是哪裏,為何存在那麽多的離奇之事,樂遠岑先想到的是治好神雕的重傷。
神雕卻只是擺了擺大腦袋不再繼續寫字了。
只是,樂遠岑并不好糊弄。她與神雕相伴了太多年,近乎是直覺地感覺到了一種可能。“我練成了這套武功就能夠治好你的病。”
“嗚,嗚——”神雕否認地叫了起來,它剛想沖出山洞就被樂遠岑揪住了所剩不多的一撮羽毛。
“只是,我會付出代價,也許是死亡的代價。”
樂遠岑在轉瞬之間已經猜到了一種可能。用人的武功給雕去治病像是天方夜譚,但是以石刻上非人的武功,為非同尋常的神雕去治療雷劫之傷呢?對于天地之力,神雕的認知遠在她之上,神雕必然比她更了解其中的情況。
“雕兄,我不會輕易地以命換命。可是你不一樣,如果那些年沒有你以天地之力修複我的神魂,我早就魂飛魄散了,根本活不到今天。”
樂遠岑走到了神雕身前,她看着巨醜的雕臉,“我不是随便舍己為人的好人,但也不想成為忘恩負義的小人。你知道我的來歷,如果是以我今生之死,換得你的一份長生機緣,請你讓我試一試。否則,我怕是餘生都會不安。”
神雕沉默了很久,它的一生着實離奇,活了幾百年完全沒有遇到相似的同類,雖然它像是人類話本裏的妖怪,但距離成為能呼風喚雨的妖怪顯然還很遠。
樂遠岑是它遇到了第一個異類,異類則是它的同類,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它才會盡全力幫助她修複神魂。它知道樂遠岑是有機緣的人,如果她今生走到了盡頭,在離開這個世界後,可能會開始新的一生。
即便如此,對于樂遠岑而言,如果她的今生已盡,在這個世界她就是死了。
這個小島的武功明顯不能給雕來練習,可是它能感覺到這套武學的非同尋常,說不定能幫助它治好身體的重傷。但是,它從未想過讓樂遠岑以命換命。
如果樂遠岑為它治療了雷劫之傷,它隐約覺得樂遠岑可能會不被這個世界的天地所容?被天地不容,下場只有死亡。
“我懂了,它可能會治好你。你別想藏起來,反正你是出不了島的。你這麽大一只雕,我還會找不到你。”
樂遠岑不需要神雕再告之什麽,沉默有時就是最好的答案。“有恩必還,有仇必報。我心意已決,要走一起走,要不然就都死在這島上。只要有希望能治好你,我就要試一試。你不如将其中風險利弊告之我,讓我有個準備更好。”
神雕揮動了翅膀輕輕拍了拍樂遠岑的背,這人怎麽就那麽固執!
它将可能的風險寫了出來,雷劫作用于神魂,樂遠岑幫助它療傷,很有可能會神魂不為天地所容,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死。
樂遠岑看着地上的字笑了起來,她并非不怕死,但也不怕死得其所。“我覺得這是有所堅持。人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才是人。”
白首太玄經的武功非同尋常。
樂遠岑依照石壁所刻的那些奇文怪圖運行了體內真氣,這套武功包涵了內功心法與武學招式,卻都是在那些歪歪扭扭的怪圖之中。
她以二十四天學完了二十四洞內所刻,每走過一個岩洞習得一句詩句所藏的武功,就是就能感到體內真氣的不斷翻湧。當她走到了第二十四個山洞,學完了最後那些宛如蝌蚪的經脈圖像,整個人的奇經八脈瞬間就被雄厚的內力貫通了,從頭至腳,最終彙入丹田之中。
這似是內力,又似乎帶上了天地之力。
這種感覺只有四個字去形容,那就是威力無窮,不似凡人所有。
樂遠岑出掌拍向神雕的身體,一股力量從她的掌心湧出,與神雕體內的狂暴之力相沖起來。神雕則是吸收着天地的力量修複它的身體,三種力量在雕身中不斷此消彼長着。
神雕終是感到體內發出了轟然之聲,雷電的狂暴之力被它完全吸收了,體內的力量壓縮成形成了一個漩渦,仿佛有什麽正在漩渦中形成。
神雕仰天一吼,一道驚雷破開了島外的白霧,它趁勢背着樂遠岑沖出了白霧。
正是飛出白霧的那一瞬,樂遠岑感到神魂猛然一震,這是一種魂不附體的感覺,曾經脫離雕身之時,她就有過這樣的感覺。當即,她放空了一切運行起內功,她想要遏制住此種神魂離身的感覺,她會竭盡全力地活着,多一天就是一天,好好得活着。
耳畔是冷冽的風。
神雕背着樂遠岑飛過了大海,飛向了熟悉的陸地。也就是幾日之間,兩者就回到了襄陽城外的劍冢。
當樂遠岑再度睜開眼睛,她感到神魂的震動被暫且壓制住了,只是她隐約感覺到了此世天地已經容不下她了,不知何時就會将她驅逐離開。
神雕也感覺到了這一點,這是它事前就猜到的可能。相助它渡過雷劫之傷,則是逆天而行,不為天地所容。
“嗚——” 神雕發出了一聲悲哀的叫聲,也許很快它就會與樂遠岑死別了。
“不必悲傷。雕兄,如果你真的得道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們會在其他世界再見。”樂遠岑走出了劍冢的山洞,如果不去考慮不知何時的魂魄離體,此刻她能感到體內雄厚的內功,這等收獲着實出人意料。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歷來都是如此。我本是去東瀛尋你,沒想到經歷這一遭。你還要在劍冢裏再修養一段時日,我就先走一步去外面看一看。是不是島上一日,世間一年?在匆匆之間,不知發生了多少變化。”
樂遠岑沒有多在劍冢停留。
觀棋爛柯,着實是人世無常。她希望在不知何時的魂魄離體到來之前,再多走一走,再多看一看這個江湖,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麽樣了?
等出山一問,外界真的過去了二十五年。
江湖上發生了很多事情。王重陽已經過世,因為《九陰真經》十七年前已經有過一次華山論劍。其中具體的情況,一般江湖人了解也不多。
“丘處機,那個牛鼻子老道真是讨厭!”
這時,樂遠岑以極佳的耳力聽到了一句低語聲。
她看向了說話的人,那是一個穿着華貴的男孩,大約十二歲左右的年紀。這個男孩身後還跟着幾個侍衛,顯然他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丘處機’,樂遠岑默念了這個名字。
丘處機就是那位連累她的丘師弟,她的記性好得很,蜜蜂追殺之仇還沒報,這不是算了,而是沒找到一個好時機。
全真教的道士怎麽會與這樣的孩子有瓜葛?
反正現在她也是閑着,不如就跟着這位衣着華貴的男孩見機行事,随手給丘處機送一份禮,給自己找點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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