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保州及不上燕京,一入夜,大半個城黑燈瞎火的,伸手不見五指。

馬老爺家是富庶商賈,點得起燈,又逢采花賊才到訪過,更是派人多加巡視,一個大院亮晃晃的,恨不能時時照成白晝。

這一晚,葉青瑤啃着一個餅,坐在馬家的圍牆上作為埋伏。

她自認為這是一個好所在。三月的天,保州府終于有了春意,這一棵牆邊的大樹抽出了些許嫩芽,雖尚不及所謂“枝繁葉茂”,也算稍微能夠遮擋。

透過枝杈望向遠方,今夜晴空萬裏,可見一根細長的月牙出現在東方的天空中。

想了想,她離開皇城原來已有三個月了。這三個月裏,她有時還是會夢見皇城裏的人。有一天,她甚至夢到靜妃娘娘給她做笄禮,先皇、皇上、瑾兒、太子……每一個人都在,他們都在向她道賀。

然而醒來,她才想起她早就過了十五歲。靜妃說,她是八月份被抱回宮的,按推算,她大概三月生人,所以将三月二十九定為她的生辰。

過了三月,她就十六了。

正自感慨,頭一低,隐約察覺對過牆根處也藏着個人,一動不動地面向大門。她看不清是誰,以為是那采花賊出現了,正欲伏身撲去,驀然發現對方從腰間掏出一個餅,也跟她似的啃了起來。

原來是跟她一樣埋伏來的。

葉青瑤将吃剩的一小塊餅丢向他的腦袋,後者輕輕哎喲一聲——這下連聲音都聽清楚了,是張瀾。

葉青瑤這才施施然跳下牆頭,踱到他身旁:“老兄,你在這兒做什麽?”

張瀾定睛一看見是她,立刻反問道:“你在這兒做什麽?”

“我來捉賊的。別告訴我你也是來捉賊的。”

“是又如何!”張瀾語氣不佳。

“哦,那你是不是沒捉過賊呀,”她拍拍張瀾肩膀,老氣橫秋道,“光用兩只眼睛盯着大門是沒用的。既然是賊,怎麽可能走正道?當然不是翻牆就是鑽狗洞啦!所以要捉賊呢,就要找個高一點的位置——像我那樣,有遮蔽不會被人發現,還要既能看到周遭景象,又得方便立即追賊——現在我指點過你了,你可以重新換個地方監視張府。走吧走吧,這裏我會看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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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着趕他走,張瀾不服,冷笑道:“聽你的口氣,這麽熟練,想必是捉過無數江洋大盜了?”

“那倒沒有……”

“那你就是做過賊了?”

“……”

想到那回張府一日游,好像确實是那麽回事。

突然,宅中傳來騷動,幾個守在門口的下人匆匆回到府中。

葉青瑤和張瀾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忙攀上牆頭,貓着腰跟了過去。

騷動來源原是那馬公子夫婦的屋,但看下人探頭探腦不敢上前的架勢又不像是來了賊……

一陣稀裏嘩啦過去,張瀾似乎明白了,拽了拽葉青瑤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聞,夫婦寝室豈可随意觀視……”

“觀就觀了,作什麽婆婆媽媽!”葉青瑤不明所以,盯着那窗邊的兩個人影看個不停,“他們在幹嘛?”

“當然是夫妻拌嘴!”

屋中燭火晃動,照得窗邊人影忽明忽暗,只是接下來一幕清清楚楚——

“哎呀!”葉青瑤輕呼,“這哪是夫妻拌嘴,那男的打上了!”

這個角落沒人,他倆低聲聊起來,總之不會有人聽見。

張瀾幹咳一聲:“夫妻之事,打上了也和你沒關系。”他見葉青瑤一撸袖子打算沖去拉架,趕緊拉住她:“喂喂喂,我們是來抓采花賊,不是去管家務事……夫妻之事清官都斷不明,你去湊什麽熱鬧?”

葉青瑤不滿道:“那如果那丈夫把妻子打死了可怎麽說?”

“嫁雞随雞,那婦人只能自認倒黴,誰讓她被玷污了呢……”

“哪有這種說法,又不是她願意被玷污!”

張瀾搖頭晃腦,一股子書呆子氣油然而生:“無論願不願意她都是被玷污了!坊間對她的流言都傳遍了,一個女人身子不幹淨,她的丈夫就會被指指點點……”

“那麽,你覺得這應當嗎?”葉青瑤指着那屋子,“一個無辜的人被玷污了,明明是被害的,就因為她沒有自盡以示貞節,所以旁人盡可以對她說三道四;她的丈夫不僅不安慰妻子,反倒聽從別人流言,要把自己妻子打死……你早上說,那書裏寫道:人心之惡是一種病。那你認為,愛傳流言的街坊、耳根子軟的丈夫,最後将所有的不痛快都發洩到一個女人的頭上——這些人,算不算有病?”

“呃……這……”張瀾一噎,被她問住,“你說得也有道理。但這世道就這樣,你不滿沒用。”

“哼。”

張瀾道:“已經延續了千百年的想法,你想要憑你自己改變,不可能。首先你就無法改變我的想法。”

“你也覺得女人應該守貞?”

“是啊,”他理所當然道,“而且所有的男人都是這麽想的!”

“誰說的,我認識一個人,他也是男子。但他就教導過我,一個人活得怎麽樣與是男是女沒有關系,只要我想,我也能做大丈夫。”

張瀾聞言,好奇道:“那個教導你的人,還教了你聖賢之話不可盡信?”

“是……”

他想了想,和氣了些,笑着問道:“看來你的老師是個很有趣的人,如果有機會,我真想拜訪一下與他聊聊。”

“不可能了,”葉青瑤低下頭,“他死了。”

“這……”張瀾忙道,“抱歉……”

葉青瑤神色一變,忽道:“住口……”

“我只是說抱歉……”

她按下他的腦袋,将聲音再壓低三分:“那裏有動靜!”

張瀾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一黑影攀在屋頂上,不動時還以為是屋頂垂脊上的吻獸,卻見他逐漸蠕動起來,漸漸靠近屋檐,将手垂下伸向一扇窗,一幅躍躍欲試的模樣……

張瀾只覺腦袋驀地一松,回頭看,身邊哪裏還有那女子的身影?再向前一望,屋檐上竟已是兩條黑影纏鬥;須臾間,其中一人不敵,從屋頂滾落,登時向一處方向逃竄而去!

“別跑!”

葉青瑤與張瀾同時大吼一聲追去,同一刻,從周圍又竄出三條人影與他們一道向那黑影追去!

——原來那幾人也跟他們同樣,埋伏了許久……

耳邊風聲呼嘯,四人各自施展能為,躍過保州城大街小巷的屋頂,只為緊追一賊不放。

季風的輕功果真如他吹得那般利索,一個箭步便沖到了最前頭——兩條黑影立刻膠着一團,來不及愣神,那個瘦的慘叫一聲被踹到一旁。

看來這采花賊武功不俗,不是只會爾爾輕功!

接着便是那姓嚴胖子,竟也竄到葉青瑤前方,幾乎要摸到采花賊的衣角……

——她可是打過賭的,怎可被他人搶先!

葉青瑤再緊一步,憑着身姿輕盈,一個空心跟頭翻過嚴寮頭頂,懷中恨別差點出鞘——

“休想!”

嚴寮怒喝一聲,便在同時攫住她的腳踝,惡狠狠甩向一邊……

争先者不止一個,畢竟,人人都想贏得那五百兩。唉,銀子不好賺……

葉青瑤爬起身時再看,什麽采花賊,什麽追擊者,統統消失得無影無蹤。身前滿眼燈紅酒綠,吸吸鼻子,一股子胭脂香粉味。

保州城西有片妓院,她這是落到妓院堆裏了。

她聽陸魁描述過啥叫妓院,又親眼見過衛弘靈開的男色館如何烏煙瘴氣,但女人的妓院,她是第一回來。

這是一個陌生的所在。

“客官裏面請,”一家妓院門口的老鸨子熱情地拉她,“我們這裏有的是酒和漂亮姑娘……”

葉青瑤推拒道:“老鸨你看錯了……我也是女的!”

“哎喲,是女的有什麽關系……你有銀子嗎?”

葉青瑤被她的熱情鬧懵了,稀裏糊塗地點了點頭。她身上揣有一兩銀,是財大氣粗的馬老爺今日給的工錢,不算身無分文……

老鸨子的笑容更堆成了一朵花:“那不就得了?這裏是妓院,男人能嫖女人,女人當然也能嫖女人,這有什麽稀奇的!只要你有錢,誰來嫖,怎麽嫖,我們見怪不怪!”

“呃……那個……我還有案子查……”

老鸨子揮着帕子說得眉飛色舞:“查案呀?那就更得來我們這兒啦!這裏三教九流什麽人沒有?你想查,把你銀兩給我,我幫你查個夠!”

葉青瑤被她一通說辭和滿身的香粉熏得暈暈乎乎,真掏出了那一兩銀來交給她。

“啊?才這麽點?!”老鸨子一看,臉色瞬間變換,不過總歸是銀子,她不好發脾氣,直直将她推進一房間裏,便砰地一聲關上門。

這屋裏自然有個姑娘,而且衣衫半敞,好似久候多時……

葉青瑤想:如果自己往衣服裏墊倆饅頭大概也就這麽大。

“客套的不用多說,來吧!”這姑娘說着打了個哈欠,一點沒有該有的媚态,很不耐煩的樣子。

于是葉青瑤又想:這話怎麽聽着耳熟……哦,好像自己與他人打架時偶爾也會說這句話。

這姑娘等了陣,見葉青瑤不動,臉色便比老鸨子方才還要差:“搞什麽!到底幹不幹?!都到這兒來了,難道還要我來教你怎麽辦嗎?!”

“不是……而是……”葉青瑤清醒了點,清了清嗓子,“我與他們不同,我是來查案的!”

“啥?查案?哈哈哈……”那姑娘失聲笑道,“啊喲……我還真沒見過有單純查案的來找的,以查案為名來揩油的倒是不少……”

“姑……姑娘貴姓?”

見她還真是想查案來的,那姑娘沒好氣道:“無名無姓,叫我芙蓉!”

“芙蓉姑娘,最近可有見過什麽可疑的人,比如采花賊什麽的……”

“我一直被關在這屋裏,什麽采花賊,完全沒見過!”

“呃……”

“而且你自己好好想想,”芙蓉靠過來點了點她的腦袋,調笑她道,“自古采花賊都精明的很,我們這種不幹淨的,他們怎麽會來找呢?他們呀,盡找些幹淨的良家婦女,嘁……”

葉青瑤重新打量了她下:“姑娘何苦如此鄙薄自己,同樣身為女子,只是境遇不同,你……”

“所以你羅裏吧嗦地到底幹不幹啊,”芙蓉打斷她,但轉念又道,“不過其實你啥也不幹,在這裏坐坐也挺好,反正你若走了,媽媽又得換個人來找我,天知道再來一個會怎麽折騰……”

葉青瑤訝異道:“我可是女的,你不覺得女人逛妓院哪裏不對勁嗎?”

芙蓉彈了彈指甲,對着指尖道:“我們這裏什麽人碰不到。倒是女的我還真沒遇到過,你是頭一個。隔壁的臘梅碰到過,她說女的比男的好很多,至少溫柔些。”

葉青瑤不忍,問道:“你為什麽會淪落到這個地方的呢?”

“你是查案呢,還是來查我呢?”芙蓉笑嘻嘻地撩開衣襟,“姐姐我不怕被查,更不怕被cha(第一聲)……”

玉指一挑,最後一件衣服落到地上。

“夠了!”葉青瑤紅着臉背過身去,不知不覺說出了張瀾才說過的迂腐之言——

“真是非禮勿視……”她說。

“看不出來嘛,小妹妹想做柳下惠呢,”芙蓉不依不饒再攀上她的肩頭,朝她耳朵吹氣,“還是說已經有什麽心上人啊?”

“……”

芙蓉見她反應,一顆好奇心被吊起來,不由開始刨根問底:“不說話就是有的嘛!來來,說給姐姐聽,是男的還是女的?”

“沒有!”她繼續躲閃。

“哎喲,別害羞嘛,情窦初開的年紀,誰沒愛過個什麽人……”

……

“葉青瑤,扪心自問,你……是否曾真正愛過誰?”

……

“我……”

她忽然又想起歐陽瑾對她說的這句話。

葉青瑤惶惑,她擡起頭,向身邊的芙蓉誠實道:“我不知道……”

她确實不知道,愛情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根據編輯的提議,呃……

《拔劍吧!前任宮女!》

啊啊啊啊我也不想起這樣的沙雕标題,可是好像這種的反而曝光度比較高???那明天開始就改成這沙雕标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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