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

袁寄奴被收押當日又發生了一件事:老李在自己家中上吊自盡。他留下一封遺書,說生前對不起女兒,既然采花賊已被拿辦,心願已了他再無牽挂,這便陪她去了。

可是袁寄奴不是采花賊,馬家知道,黃捕頭、嚴寮等人也全都知道。但這些人,仿若未知,交差的交差,散的散,只因馬家不再出錢——這一場油水再也沒有什麽可撈的,便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葉青瑤呆呆地站在李家門口,看仵作老許指點衆人将蓋了白布的屍體擡出,心裏憋着一股氣,卻又無法發洩。

她原本以為,逼出馬夫人的姘頭,就能讓王知府專心對付真正的采花賊……誰知,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保州不比燕京,府衙窮困請不起太多衙役,正好馬家要抓自家媳婦的姘頭,兩方是一拍即合,”劉弦安在她身邊解釋道,“一方花錢抓賊;一方借錢查案。如果你不拆穿馬家的醜事,幾位江湖人士還會繼續拿着馬家的錢捉拿采花賊,這就是王知府的打算。讓別人出錢,抓到了算自己的政績,抓不到他至少也算出了力,橫豎不虧,何樂而不為。”

“你早就知道王貴的打算?”她看向他。

劉弦安無奈道:“若我早就知道,也不會讓你去趟這渾水。不過是事後回想,捋一捋,放個馬後炮,最簡單不過。”

葉青瑤扭頭要走,被劉弦安一把拉住:“你去哪裏?”

“找王貴!”葉青瑤道,“袁寄奴不是采花賊,府衙豈可草菅人命!”

“那他若說,真賊在哪兒,你怎麽回答?”

“……”

“你回答不了,他又要問:既然是你提出的建議,就全由你來負責,不然雇你們是幹什麽的?”

葉青瑤回過味兒來:“哦,所以這就是他雇一群外人的原因?出了差錯,就讓臨時雇傭的江湖人士兜着,和衙門沒關系?!”

劉弦安嘆了口氣:“衙門與江湖何必分那麽清楚呢?官場也是江湖,越是小的地方,水反而就越深。以前你在皇城,是站在最高處,看去那一個兩個烏漆嗎黑的反倒是透徹;可來到了這裏,你就不能再繼續向下瞧他人。再小的官兒都是地頭蛇,你是外鄉人,惹不起,也摸不清對方有什麽壞水,只能仰頭望着。”

“可是若袁寄奴被砍了腦袋,我難辭其咎,這是我的責任……雖然他也不是什麽好人,但畢竟是無辜的。為了幾百兩銀子,我可能要把一個無辜的人害死了……”她難過地說。随即斬釘截鐵道:“不行,我一定要抓住這采花賊!”

“好志氣!”突如其來一聲贊喝,響亮猶似平地裏炸了個雷,葉青瑤吓得一跳,回頭望去确實那王大爺盤着倆核桃笑眯眯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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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爺,您幾時藏在那兒的?”

“我是恰巧路過,剛到,”王大爺氣色不錯,聲音依舊洪亮,他注意到劉弦安,“這位是?”

“他是……”葉青瑤才要接口,王大爺擡手猛一拍劉弦安肩膀:“小夥子看上去很不錯!面如冠玉,骨骼清奇,肌肉結實,啊,不錯!”

突然起來一記猛擊,劉弦安自巋然不動,不過他頸部還是冒出了幾根青筋,可見王大爺手勁确實過人。

拍完之後,王大爺還嫌不夠,按着劉弦安的胳膊臂膀左右揉捏,好似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菜場裏論斤賣的豬肉,買前還要挑肥揀瘦的……

“前輩……您……”劉弦安很不自在,王大爺卻對劉弦安委婉的抗拒并不在意,面露幾縷微笑,看起來十分滿意。于是他理所當然地指指葉青瑤:“你倆啥時候成親啊!”

“啥?”葉青瑤以為自己聽錯了。

劉弦安向他拱手道:“前輩說笑了,我只是她雇的車夫。”

“你面帶貴氣,做車夫太可惜了,”王大爺松開他,手中的核桃轉個不停,“貴姓啊?”

“晚輩姓劉。名弦安。賤仆一名,沒有字號。”

“弦安則靜,只為靜觀其變,不欲其亂……”王大爺一挑眉,“能起這樣的名字,會是真正的賤仆麽?”

劉弦安不動聲色地回避話頭:“家父随口起的名字。老先生未免想得太多了……”

老先生大聲反駁:“我不是老先生,我還沒老呢!”接着他道:“我姓王,他們叫我王大,你也這麽叫吧!”

“王大?”葉青瑤好奇地插嘴。

這無非是個十分沒禮貌的稱呼,她也是随口一言,卻被王大爺喝住:“就你不能這麽叫!”

她一愣,不明所以。

“你還得叫我大爺!”王大爺瞪她道。

“為什麽呀!”

“沒為什麽!”王大爺粗聲粗氣地道,“小丫頭片子,學男人捉賊,光有志氣可不夠,功夫怎麽樣?跟大爺比劃比劃,露兩手看看!”

葉青瑤聞言立刻一撸袖子躍躍欲試,劉弦安深知她好勇鬥狠的性格,趕緊将她攔住,推脫道:“前輩,天色不早了,我倆還沒有吃飯,改日吧。”

眼見天邊日頭低垂,回想起來,确實這一天沒怎麽吃過東西了。

不提便罷,聽劉弦安這麽一說,葉青瑤的肚子跟着不争氣地響了起來,嘹亮而高亢,聽得王大爺哈哈大笑:“對……吃了飯才有力氣捉賊嘛!話說回來,保州的特産是驢肉火燒,你倆嘗過沒有?”

葉青瑤搖搖頭。他們才進城銀子就丢了,這幾天節衣縮食,只買一文錢一個的餅來充饑。

“那我建議你們可要去嘗嘗啊!來了我大保州,不吃驢肉火燒可是人生一大遺憾,須知‘天上龍肉,地下驢肉’……”

一通忽悠,半刻後,葉青瑤與劉弦安坐進了馬老爺的驢肉火燒店。

驢肉火燒是保州特産,起于明建文年間。皇宮将驢肉視為下九流的菜品,從不會引入烹制。而燕京裏不是沒有驢肉火燒店,只是葉青瑤當時既顧着銀子又沒空去品嘗,所以以前确實沒有吃過。

驢肉火燒很快便上來了。她一口咬下,火燒的酥脆與驢肉的鮮嫩和作一團,加之特制的烹調配方,兩種香味蔓延舌尖,一直通達肺腑;再一口,驢肉飽滿多汁肥而不膩,緩緩下咽中,五髒無一不是滿足與舒暢,一掃連日來的煩躁憋悶。

所謂“天上龍肉,地上驢肉”,果然名不虛傳。

葉青瑤,一連吃了三個驢肉火燒,還不夠。

“再來一個!”她說。

劉弦安慢慢咀嚼着手中唯有的一個驢肉火燒,覺得看着她吃就能撐飽了。他當然知道葉青瑤還在成長,成長中的少男少女都很能吃,但這段時間與葉青瑤相處,他覺得她太能吃了。

至少,她以前沒有這麽能吃過。

他聽葉青瑤說,她之前根據一本妖書練了一個什麽功夫,之後不僅有了內力,飯量還比常人大了好幾倍。

然而這不是好事,劉弦安擔憂地想,暴食,其實也是走火入魔的一種征兆。

第四個驢肉火燒端了上來,他聽得鄰桌兩個碎嘴的漢子在議論,言辭中不乏“飯桶婆娘”“餓鬼投胎”“誰娶誰倒黴”之類的無禮言辭。

“那個……”劉弦安想了想,向葉青瑤提議道,“這個吃完就沒有了。”

“為什麽啊?!”葉青瑤不滿道,“這又不用花多少銀!小氣鬼!”

“這和小氣沒關系!”他不知不覺嗓音大了點,幹咳一聲後才平複和緩,“你一天前才見過一樁血案,一般小姑娘都會食不下咽,你……”

“見過血案怎麽了?我還造過血案!”葉青瑤淡定地摸出恨別,啪一聲重重擱在桌上,向那鄰座掃一眼。

那倆男的一見,一個低呼“哎喲”一個低呼“媽呀”,趕緊地結賬逃走了。

劉弦安一旁冷觀,不禁搖了搖頭向她道:“你這個樣子以後怎麽嫁的出去?”

“你這個人,就是有一點不好,太容易在乎別人的眼光,你在乎也就罷了,還要求我在乎?”葉青瑤反問道,“全天下人視結婚生孩子為正常,我不嫁人就不正常,那麽我難道就不是人了?不活了麽?不過都是別人的嘴在說罷了,我照樣活我的,理他們作甚!”

“理是這個理,可是……”一通歪理說得振振有詞,劉弦安被她說懵了,可就覺得哪兒不對,正尋思反駁,葉青瑤第四個驢肉火燒已下肚,手一揮:“小二,再來一個!”

“不來了!”劉弦安立刻阻住小二,回頭向葉青瑤訓斥道,“暴飲暴食,腸胃會撐壞的!”

“……”

這時,店裏出了一點騷動,坐在門口處的幾人有意退避,好似讓進來一位大人物。葉青瑤定睛一看,從門外緩緩挪進來的,原來是那名駝子仵作——老許。

仵作是一門成日與死屍打交代的行當,屬于下九流。人們躲閃仵作猶如躲瘟疫,生怕染上什麽晦氣——顯然,對于上九流的食商來說,駝子老許是個不速之客。店門口那一圈的客人紛紛起身結賬避讓,老許尴尬地向每個人賠笑,直挪向櫃臺處,他拱了拱手:“掌櫃的,勞煩來四份驢肉火燒,兩壇花雕,三斤五香驢肉……”

掌櫃的皮笑肉不笑:“喲,老許這是家裏來客人了?”

老許應和着:“是啊是啊……”

“很少見嘛,是遠房親戚?”

“呃……是啊……”

掌櫃着便不再寒暄,算盤珠子撥拉了一陣,張口道:“二兩。”

“二兩?”老許一愣,複問了一遍。

“驢肉漲價啦,酒也漲了,合計二兩出頭,還給你把零頭抹了呢。”

其實這些東西加起來哪兒有二兩,一兩銀子頂天了。商家明擺着敲竹杠,葉青瑤等着老許發作,誰知他竟然道一聲“多謝”,抖抖索索地從懷裏摸出二兩銀交給掌櫃的。

看來,是個老實人。

“不客氣啊,”掌櫃的收下銀錢掂了掂,随之向門口一指,“到門口等着,後廚做好了會給你送出去。”

“慢着,”葉青瑤突然發話,叫住準備出門的老許,“早春還寒,外面冷,這位老伯可坐到這邊來等。”

“客官你……”

掌櫃的不及阻攔,葉青瑤晃着手中一盞茶再道:“掌櫃的你多收人家一兩銀,還請客人出外吃寒風,做生意做成你這樣,不好吧。”

掌櫃的還想說什麽,眼見桌上一柄短劍,劍柄一顆水晶明晃晃地反着光,又見葉青瑤眼色淩厲一副不好惹的樣子,便不敢吱聲了。

老許蹒跚着到葉青瑤這一桌坐下。

“多謝這位姑娘……”然後他仔細端詳了下她,“你……不就是馬老爺家那個……”

“是啊。”葉青瑤幹脆地應道。

“這一位……之前也見過,”老許看向劉弦安,“他是你的……”

葉青瑤忿忿地飛快接口道:“他是我媽!”

“老先生不要聽她瞎扯,我是她雇的馬夫。”劉弦安向老許作揖道,“我倆是外鄉客,途徑保州發現此地治安堪憂。老先生是本地人,可知以前這裏就是這樣的麽?”

“以前也這樣,不過沒有最近這麽亂罷了,”老許搖頭嘆氣道,“有志氣的壯年男子都往燕京跑啦。如今人丁凋敝,連城西的妓院都關門了好幾家。唉……可是,也不能全怪衙門,朝廷撥給的銀兩太少了,招不到幾個衙役……”

确實,打眼看去,滿街都是年過五旬的老頭。能留在這裏的年輕男子大抵都是些混日子過活的,如黃捕頭之流。衙役是這樣的,知府大人又無作為,沒人抓賊,也難怪這城裏的治安被整成了這副德行。

劉弦安順勢問道:“昨晚一事,許先生怎麽看?”

“這……”老許面露恻隐,“太慘了,老李只有這一個女兒……那姑娘死前收了不少侮辱,死後也是……”他不好講下去。

劉弦安繼續問道:“許先生對屍體可有什麽發現?”

“有是有,不過沒多少,”老許環顧了下四周,對周遭的竊竊私語有些無奈,“而且這裏也不太好講。”

這時後廚的驢肉做好了,小二将之包好了給他。他接着起身向兩人作別:“兩位有什麽想問小老兒,不妨來城北義莊。”

待他離開,劉弦安也準備結賬,小二被喚到他倆身旁,忍了忍,終還是道:“兩位客官,等下去買點艾草去去晦氣吧……”

葉青瑤聽不過去,為老許辯解道:“人家只是個行當,與屍體接觸多一些也是為破案,怎麽到你們眼裏成了個十惡不赦的穢物……”

“二位有所不知,這跟他是不是仵作沒有關系,而是老許這個人是個天煞孤星,五歲前家裏人都死絕了,就剩他一個!後來他從外鄉帶回來一兒子,說是老婆死在外頭了,誰知兒子帶到五六歲,不知怎的被拐子拐走了……我們這邊人都知道,誰碰到他呀誰就倒黴!前兩天他和打更的老李才喝過一頓酒,你看看老李怎麽地吧……不是我們看不起仵作,而是當仵作的人命裏注定和所有人犯沖,他除了這整日面對死人的行當,也幹不了別的呀!”

“他和那位打更的老李喝過酒?”劉弦安問道。

“是呀,他倆是好友,也就他倆能做好友了。”

待小二離開,葉青瑤道:“好友才死,就買了這些吃食……是去祭拜麽?看着不像嘛……”

“他不是說了,家裏來了親戚。”劉弦安道。

葉青瑤不禁唏噓:“唉,什麽友情,在親戚的面前脆弱不堪一擊……”她筷子一擱:“我們有銀兩了,再留一陣吧。”

“唔。”劉弦安應道。

然後,葉青瑤沉默了一陣。

“我想回李家看看,你陪我去麽?”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大伯尾行葉青瑤:暗中觀察~

你大爺真的是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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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到了一個文名:江湖臨時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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