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

“‘星兒’,住得習慣嗎?”

計筱兒邊說着邊跨入門檻,只是她的目光流連随着她的手,一路撫着紅木的門框神情複雜。似懷戀,卻又似憎恨。

“我許久未回家了,這個家還是老樣子,死氣沉沉。”

她略略輕嘆,流轉的目光終于停在了葉青瑤的身上。

葉青瑤赤着腳,對她的探望有所避諱:“大姐,院裏人多口雜,你我現在再相見,可能不太合适。”

于是,她又不看她了:“唉,我也知道的,可是忍不住來看看。七娘陪着大娘坐在堂裏給父親哭喪,三娘罵完人走了,四娘六娘躲在屋裏閉門謝客,也就這裏好待着。其實這個家,我原本一步也不想再踏入的。”

她板着臉,一掃原先溫婉賢惠的模樣,如同進了這家門,她就會變一個人。

可是,一個什麽樣的家,能讓一個人變了呢?

“我十二歲那年,我娘就去世了。雖為長女,但為庶出,沒人疼我,也就五娘願意與我說說話……”

她假惺惺地擤一擤鼻子,葉青瑤有些煩悶,不得不打開天窗說亮話:“可我知道的是,她除了偶爾與你說說話,其實原本并沒有與你有太大的來往。”

“嗯?”計筱兒一愣,趕緊将屋門關上,便換了個語氣,“喲,妹妹真能打聽事,這就都知道了。”

不過她好似并未出乎太大的意料,畢竟這種事想要打聽也不是很難的。

“你十五歲那年出嫁,是計夫人的主意,她将你留在本地,而把自己的女兒嫁到外省,看起來她溫婉賢惠,将非親生的比親生的還善待……可其實,她自己的女兒是嫁與外省大戶,攀權富貴,給計家謀取了不少便利與好處。而你,所嫁的人家雖然家境也算尚可,但你那個癱瘓在床的丈夫,并不得夫家的喜歡……”葉青瑤起身,向她逼視道,道出從胡總管的腦海中探知而得的消息後,說出了自己的推論,“若此回計家被吃絕戶,那對你而言,不僅會失去母家支撐,你丈夫那一房更無力相争,夫家母家都落了空,往後,你的日子會過得很艱難……所以你要拉攏計鳴晨,只因為他好歹是你父親的兒子,闖出一番名堂光宗耀祖便能重得你父親的青睐而回到計家,那到時,你作為他的老師和恩人,他必定感激你,你的下半生即便沒你那丈夫,也能有指望了……可惜他死了。”

“是又如何?”計筱兒不悅道,“你若不願意幫我,你可以走,反正你是外鄉人,來去都自由……”

“大姐,我只求財,”葉青瑤笑道,“人心都是逐利的,你要謀求你的利益,我的利益與你相關,那我就有幫助你的理由。而你,若真心希望我幫助你,就應把你知道的關于計家的一切都說出來,不該再對我隐瞞。你知道,我現在身份尴尬,如果什麽都不知情,豈不是會被他人揭穿?那麽到時,我就真跑了,而大姐你也只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計筱兒思忖一陣,只得道,“好吧,你想知道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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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葉青瑤直言道,“關于你所知的計家點點滴滴,以及計家如何發家何時發家,計老爺的行當、他的手下,還有與那幫宗親的關系,你統統都要告訴我。”

“我十六歲就出嫁了,六娘和七娘是後來才進門的,我對她們不熟,其他人,如你所言,我娘死後我也并不找其他姨娘有太多來往,只知道她們互相每一個都不和。至于我爹的‘生意’,我所知就更少,他從來只帶四弟去,賺多少錢,有幾個手下,只有他倆清楚,我是女人,參與不了的。”計筱兒頓了頓:“不過,那些族親也不是好惹的。計家祖上便是吃的這碗飯的,你所見到的那些族公每一個或多或少都帶着土腥味兒,只是到我父親這一代發揚光大,他令祖傳的手藝在江湖中闖出了一些名堂,還結了幾個兄弟招了不少門人。出了下城縣,半個洛陽府的人都或多或少是我父親的徒弟,從這一點來說,我也很佩服他……”

但說到此處,她唇角勾起一絲笑容,是嘲諷。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葉青瑤勸解道,“不過我也希望,你既只是謀財,不相幹的人便放過吧。計鳴晨的母親沒有害過你,你對她的利用也該适可而止……”

未等話盡,計筱兒打斷她道:“我會侍奉五娘終老。其餘的人,我顧不上,也不想理。”

“……”

然後她誠懇地說道:“信不信由你,這是真話,因為她是我最佩服的人。我到現在還記得,她被擡進計家當晚,父親沒有得手,反倒被抓破了臉,狼狽着從新房裏逃了出來。他這輩子,就沒幾個活人能給他這樣的難堪!”

她說起這樣的往事,卻是幸災樂禍的,仿佛那不是她的親生父親,而是個不同戴天的大仇人。在一戶人家中,女兒的口吻不像女兒已經足夠奇怪,到了晚間,一桌的人不像家人,氣氛更是怪異。

六奶奶和七奶奶無權言語,席間噓寒問暖的話都給計夫人說了。一套場面話說完,她才道:“星兒,我聽胡總管說了,你拒絕将你母親接回本家,是嗎?”

“是。”

“為什麽?”

“個中理由我已與胡總管講明了。我母親病體已久,不宜回來摻和。至于我,把……爹的喪事處理完後,也不會久留。”

她把“爹”這個字念得極輕,為了二百兩莫名認個爹,還是很羞恥的。

計夫人給她碗裏夾一塊豬肉,繼續問道:“你不久留……是還要回京城麽?”

“是啊……”她只得含糊道。

“那五妹她……”

“我娘有大姐照管,我放心。”

計筱兒不自在地用帕子擦擦嘴。果然,愛罵人的三奶奶發話了:“喲,我當是什麽孝子賢孫回來了,原來不過也是個把老娘丢在家中給別人照顧的臭小子。筱兒啊,你看你,啧啧啧,沒事兒回什麽娘家做什麽好人呢?這下啥好處都撈不着吧,還得給別人養娘……呵……”

計筱兒垂着眼簾淺笑道:“三娘說笑了,五娘雖然如今得了病,但在得病以前也是大方得體之人,是在這個家中難得能與我好心好氣說話的人之一。我贍養她是我願意,其他人就算能有她的一半,求我贍養我都不搭理,遑論連一半都不及的……”

三奶奶立刻不樂意了,一拍桌子:“你這什麽意思,拐着彎罵我是潑婦嗎?!”

“好了,一群女人吵什麽,”計夫人一聲威吓,“現在計家能撐場面的男人就只有星兒,他現在就是計家當家的,誰也不能在當家的面前撒潑!”

但她的話顯然鎮不住場子。

三奶奶白了她一眼:“他是當家的,明明我家悠兒才是長子,你說誰是誰就是,這算什麽?!”

話音剛落,四奶奶也發了話,她竟給三奶奶幫腔道:“是啊,也難怪三姐心裏不痛快,一個本該游學在外的,不明不白地就回來了。你說你在京城混了半年,學了滿嘴京片兒,連走路的模樣都帶了好大一股子貴氣……我倒想問,星兒啊,你還會說家鄉話麽?”

“我……”

——失算!

葉青瑤當然不會說河南話,她長在京城的,一口京片兒這輩子都改不掉了!

但……無妨。

“正兒八經哩事兒不知道好好幹,那木娘只會唧唧歪歪鬥來鬥去——說、有啥好說的!!吃飯!!”

——啊,好在胡總管罵他老婆的“英姿”被她探取記憶時看了個正着。她別的河南話沒學會,這句罵人的,卻一學就會!

要不怎說,學習一方方言,先從罵人入手呢?

一飯桌的人,都被她的氣勢與粗鄙驚呆了,計夫人托着飯碗,不知這是吃好還是不吃好,滿堂只聞葉青瑤的碗筷撞擊,只有她一人動作,只有她一人頃刻間将兩碗飯一碟肉趕下了肚。

“我吃飽了,”最後她打了個飽嗝,拱手向諸位奶奶們告辭,“大娘、幾位姨娘,我先去休息。”

然後才逃出了廳堂。

現在,她回到屋中,翻開一本《盛世妖妃》認真研究起來。

管中窺豹,這類宮廷故事都是來自民間編纂,百姓并不知道真正的皇宮是什麽樣,所以其中人所不知的部分,便是由身邊市井的見聞改寫後填補。所以看完這本書,民間大宅裏的鬥争便基本能熟知個七七八八。

畢竟,無論民宅有多大,與皇宮還是不同的。

她正看得愁眉苦臉,月兒又來了。這一回她的腳步有些躊躇,怯懦地杵在門口半進不進的。

葉青瑤擡起頭,看到她又端了個盆:“怎麽了?進來。”

“少爺,又要洗腳……”她怯生生地才說一句,瞥見她的“少爺”早已脫了鞋襪,赤腳等着了。

“放在那裏,”葉青瑤道,“我自己洗,待洗完我會自己把水倒了,這個盆本來該擱在哪兒的你再放回去吧。”

“是……”她只得依言照辦,十分遺憾的樣子。

“對了,”葉青瑤一合書本,想到問起,“你在計家做工多久了?”

月兒見“少爺”總算願意與自己說說話,一掃方才頹唐,這便高興起來:“奴……我十二歲就進府啦!”

“你對大姐了解多少?”

“這……大小姐很早就嫁出去了,我來得晚,不太清楚……”

“那你現在多大?”

“十五歲!”

想着她與歐陽瑾差不多大,葉青瑤心裏又是一陣不是滋味。

她見她沉默,再次畏縮起來:“小少爺,您怎麽了?是我又說錯什麽了麽……”

“沒事……”葉青瑤語氣和緩了些,“我是在想,早上我的語氣硬了些,或許吓到你了,抱歉。”

月兒半張着嘴看着她,一張面寫滿了不可置信。

“怎麽?”葉青瑤對她的反應有些驚訝。

“不是……我是覺得怪怪的……”月兒咬了下唇,不過這回不是因委屈,而是因為害羞,“我們做奴婢的,主子卻跟我們道歉,這……”

“這有什麽的,做錯了的人總是要道歉的,這跟誰是主子誰是奴婢有什麽關系?”葉青瑤松了口氣,把腳泡進木盆裏,“你要記住,你只是來做工賺錢的,不是來賣身。就算賣身,你也還是一個人。人各有不同,工作雖然分三六九等,但人終歸是人,沒有誰就天生該比誰下賤。你以為,那些個王公貴胄會因為他們身份的高貴而少做龌龊事了麽?才怪。”

“少爺說的是,”月兒依照她下人的本能應和了她的主子,但接着她老實交代,“雖然少爺說的這些我聽不太懂,但少爺在京城待過,見識就是不一樣。”

她的眼中開始出現了幾許崇拜。

“唉,”葉青瑤無奈道,“總之,我不喜歡被人服侍,以後你也無需對我太過恭維,我不習慣。”

“可是夫人差我來照顧少爺,她說了,萬一有什麽差池唯我是問……”

“那是吓唬你的。”

“不,不是,”月兒忽然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少爺您一直住在外面的,沒有和夫人相處過,不知道她手段的厲害……”

“哦?有什麽厲害?說來聽聽?”

于是月兒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附耳與她說起計夫人的壞話,無非是些女人搬弄是非的勾當,在計老爺生前告了誰誰一狀,或者傳聞給誰誰下了堕胎藥,給誰誰的孩子下了毒雲雲……下人間的流言蜚語,盡是些空穴來風,做不得真。就算做得了真,葉青瑤覺得她也沒什麽好厲害的,費了半天手段還是要靠一個男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樣的女人宮裏一抓一大把,靜妃娘娘就是其中之一,自己見得真是太多了。

所以她只輕輕地“嗯”了一聲,就把月兒從她身上推開。不知不覺地,這小婢女努力靠到了她懷裏,摸向了她的大腿……

唉,攀龍附鳳,誰不想呢?宮裏的宮女都想,大宅裏的婢女同樣如是。

月兒對于自己被拒絕,有些不高興。

葉青瑤幹脆直言道:“你沒讀過書,不識字吧。”

月兒悻悻:“是,奴婢當然不比京城裏的富家小姐有學識……”

“富家小姐也未必個個有學識,”葉青瑤道,“我只問,你想有學識嗎?”

于是她又找了個借口:“我是奴婢,怎有資格……”

“哎,套話是這樣,可我見過京城裏賣菜的都會寫幾個字,奴婢怎的就學不得,”她說起她的那些大道理,“一個人出生是什麽樣是一回事,甘于現狀是另一回事。你因為自己是奴婢就選擇一輩子只做奴婢,那自然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一個人不想改變,不過是在作踐自己,又談何讓別人看得起?”

月兒這回倒是聽懂了,低頭絞着衣角道:“可我是女子,我娘說了,讀書識字那是男人的事,女子無才便是德,早晚要嫁人相夫教子的……”

葉青瑤不耐煩地打斷她道:“你字都不認識,怎麽相夫教子?你娘說錯了,你也随着她麽?以後你生了女兒,你也這麽教她,所有的女孩兒都這麽被教導,當然個個都沒法有出息!”

“女孩子要出息幹什麽?”月兒這下眼珠子上下打量起葉青瑤,像在看個怪胎,“少爺,你咒我生個女孩嗎?生女孩有什麽用,我才不生哩!”

“……”

接着她調笑道:“您去京城求學,帶回來道理一籮筐,我聽得半懂不懂的,學識字這類的我也沒什麽興趣。不過這些話您與我說說便罷了,可不能讓別人聽見,尤其是這兩天……您才喪父不久,哪兒還有閑情教我這下人學識,其他人若看到了,要說閑話說您不孝順的,可別顧着與我說女子該不該有學識的大道理了。”

月兒話中帶刺,但一半也可能是好意,葉青瑤一愣,倒被她提醒了。原來每一個人做事都參照他人作為标準,而在市井,“閑話”就是那樣一個标準。就如她手中這本雜書一樣,東家長西家短,就構成了一群人的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大多數的人認為女人有學識是錯的,那便是錯的;大多數人認為盡孝就該在長輩死後至少在外面得做個樣子來,那麽在死者生前到底是不是受到過子孫的善待,就是關起門來的私事,別人管不着。

所以“其他人”的幾句碎嘴子才是那麽厲害的,能讓一個人将該當的事當作不應當,不該當的事做個熱鬧,橫豎面子最重要,內裏真有個什麽想法,別人看不見,聖賢管不着。

在想明白這點之後,葉青瑤更發現了一件令她懊惱的事:計家這爹本就不是她的,莫名認個爹來給他哭喪才賺二百兩,思來想去好像有些虧了……

果然,三日後,計老爺出殡。她披麻戴孝捧着靈位,對着棺材一臉尴尬,就是哭不出來。一個兒子靈前不哭喪,這在坊間,可是要被人說“閑話”的哩!

計夫人着急,在一旁勸道:“他是你爹,再沒有感情,也得哭啊。”

——哭個P,我真正的老爹早就見佛祖了!

計筱兒一旁應和:“是啊,星兒,哭吧,哭……”

——為什麽二百兩還要包括給你爹哭喪,我哭不出……

她心中這樣想着,苦着臉看向計筱兒,誰知她忽然背向她,一只手假裝用帕子抹着眼淚,另一只手背着向葉青瑤伸出三根手指……

這手勢,是——三。

那只戴着碧玉镯的素手晃了晃:三百兩,可否?

——三百兩!

葉青瑤立刻扶棺痛哭:“爹啊,你死得好慘哎!!”

作者有話要說: 《赤腳大仙葉青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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