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柳暗花明

遠處傳來一聲號角,正是校場練兵時。

一番閑談終至尾聲,張瀾整了整衣襟起身,看起來他的心情比起來時松快了不少。

不過他承認:“其實……我确實對你的身份有所顧忌。”

“我知道。”劉弦安從容道。

“不過不得不承認,我對你有所改觀了,”張瀾道,“我之前看你不多話,還以為你是個冷血無情的人。”

劉弦安挑了挑眉:“哦?我看起來有那麽冷血無情嗎?”

于是張瀾拉開門,就在即将跨出的那一刻,劉弦安在他背後幽幽地說:“你對我的懷疑,我可以理解,但我也可以告訴你……”

張瀾回過頭。

“……南祁是我的故鄉,我像任何人一樣愛自己的故鄉,只是……有時候我會想,那樣的朝廷還不如滅亡來的好。就像我父親那樣。”劉弦安道。

“你……”

“每一個人都有一段往事不想與他人言明,但我對北越确實沒有企圖,也再沒有企圖的理由。”

一字一頓,言辭懇切,并不像有隐瞞——張瀾望着劉弦安坦蕩的雙眼,想起葉青瑤在夢裏給他所看到的畫面,忽然覺得自己才成了那個最卑鄙的人,不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逼着對方狠狠地自揭傷疤……

他幹咳了一聲,以掩飾心中的不安。

“我,可以暫時當作你講了真話。不過因此而對你造成的冒犯,我願意向你道歉。”他低聲道。

劉弦安便淡淡地笑了:“哎呀,看起來,你也不像我以為的那樣迂腐刻薄了。”

張瀾摸了摸下巴:“哦?我看起來有那麽迂腐刻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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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便對一些秘密有了什麽心照不宣的默認,接着相視一笑——

“哈……”

……

三輪明月當空,鬼魅幽靈在上,人鬼雙眼對望,只聽耳邊郭濤絮絮叨叨:“莫動莫動莫動……被盯住的人可不敢亂動,我以前遇上過……沒想到這裏又遇上一次……若脫離了他的視線,恐怕小命堪憂……”

然後他悉悉索索地就要爬上土坑。

葉青瑤不敢怠慢,慌亂着低吼:“喂!叫我不動,你上哪兒去?!”

“廢話,它盯着的又不是我,當然是跑啊!”

他手腳利索,四肢并用,眼看就要從坑邊爬走了——

“下來!”葉青瑤反手一把攥住他的腳踝,郭濤“撲”地落下,摔出好大一聲響。

“你要幹啥?!”他哀嚎道。

“要死一起死,”葉青瑤拽過他的發髻,讓他同樣面朝天,“來來來,你現在也被他盯着了。”

“你……”郭濤帶着哭腔罵道,“你真是魔鬼!”

她立刻面不改色地安慰他道:“先不要喪氣嘛,至少現在我倆不還活着麽……”

“哎呀完了這回……肯定要折在這裏……”可是郭濤還是哀哀地叫喚起來,“你不明白,我先前轉過一圈了,這裏……是盤龍城……”

“廢話,我進門時就看到了。”

“可這裏是幾百年前的盤龍城!”他既怒又悲,“這種過去已不存在後來又突然出現的地方叫鬼市。鬼市能出現在人間,只有一個原因:無數死者怨氣沖天經久不消,怨氣成了精,便有了這城、這陰兵……你想想傳說裏葉霖帶着那一城的人是怎麽死的……”

葉青瑤替死人辯解道:“不要胡思亂想,就算這裏是當年的盤龍城,可葉霖率領衆人誓死抵抗外地,他們是為國捐軀英勇就義的,怎麽可能有這麽大怨氣?”

“你懂什麽!當時祁國北方失守北方六城,原本有意連盤龍城也割讓居羅,是葉霖不肯,一直駐守抵抗……結果朝中重臣通番賣國,朝廷為了逼迫葉霖就範,斷了盤龍城的供給,并将軍營後退至寧武關,直到全城的人被居羅人圍困至死……所以這城裏的人,都是被朝廷逼死的,能不怨麽!”

“這……”

“嘤……”郭濤說完這一切,發出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葉青瑤忍不住脫離了鬼駒的視線,扭頭去看他,發現他竟嘴一癟“嗚”地哭了起來。

葉青瑤大驚:“不是吧,你哭了?!”

一個八尺大漢,竟在一名女子面前哭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一把鼻涕一把淚,怎麽也抹不完似的,抽抽噎噎地邊哭邊道:“我……我這輩子就沒過上過好日子!小時候……全家逃荒……我在城裏讨飯,碰上老大後……還……還以為能有個地方安身立命,誰知他是個倒鬥的!這可好,活了這麽大,別的沒學會……就只會倒鬥,想幹別的也幹不了,本想撈一票大的就……就收手,誰知總也碰不上,還被你這王八羔子搞得連下城縣都回不了!現在死……都要死得莫名其妙,你說……憋屈不憋屈!!”

“憋屈憋屈,我能理解,”葉青瑤忙順着他寬慰道,“你看我還不是父母雙亡……”

“天底下父母雙亡的人多了去了!但凡那些戲裏的主角,哪一個不是父母雙亡的!你算哪根蔥,有我倒黴嗎?!”

郭濤話音剛落,那匹鬼駒居然收回了腦袋,馬蹄“嗒嗒”遠去,眼看是走遠了。

“啊呀,他退了,”葉青瑤送了一口氣,“你的不幸過往把陰兵吓跑了,看來天無絕人之路……接下來就只要思考怎樣從這鬼地方離開。”

“我不知道!”郭濤也癱坐一旁,“我之前試過了很久,根本出不去!”

“那麽請教你一個問題,”葉青瑤向他提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郭濤一噎,用手胡亂抹了把臉,支支吾吾道,“那個……我……那個……”

“啊?”

“都怪你!”

“怎麽又怪我?!”葉青瑤一頭霧水。

他突然跳起來指着葉青瑤又怒氣沖沖:“你害我在張鶴面前失了面子,他不再信任我,我只得趁夜出走,誰知……半道上被一隊官兵逮着了……”

“哦,我明白了,”葉青瑤恍然大悟,“你路上被拉壯丁的官兵逮住了,他們看你無所事事也要拉你上軍營,你不想參軍,半道就找機會落跑對不對?”

“……”

“哈,看來我說對了,”葉青瑤笑道,“郭二叔,你知不知不道北越律例,違抗兵役、半途當逃兵可是要被軍法處置砍頭的?”

“你不用吓唬我,”郭濤冷哼,“什麽這律法那律法,管不住人的律法就是一頁廢紙,你也不看看違法的人那麽多,有幾個被抓了!”

“你的弟兄們統統被抓了,還有計家那堆老頭和洛陽附近所有的山匪——律法自有威嚴公正,不是你說不認就不認的!”

“公正?威嚴?笑死人了!不過是殺雞儆猴而已,待風聲一過,人被放出天牢,你看他們還不是該幹嘛幹嘛!律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你想要真正的公正,還不如先要求那些青天大老爺,對犯了法的王孫公子判下與犯法的庶民同等的刑罰!但是可能嗎?!憑什麽老百姓讨口飯吃就要被殺頭,京城裏的公子哥兒殺了人就只關一陣……憑什麽?!”

“……”

葉青瑤霎時啞口無言。她想到殺人而輕判的張松、被砍頭的土匪、血泊裏的小石頭……惡寒中背後一個激靈,只得呆呆的望着義憤填膺的郭濤。

“我聽張鶴說你是京城人士,”他在一通暴跳如雷後終于平靜下來,無力地蹲在她面前,“富貴人家的千金大小姐,知道個P!”

“我不是什麽千金大小姐……”她只能否認這一句,其他的,無從辯駁。然後她想起來,問道:“你到底從哪兒知道冒充計鳴晨的人是我的?”

“是一個女人告訴我的!計家地下,我也不知道是誰,也記不清那人說了什麽,只知道醒來時我就曉得你不是計鳴晨,你叫夜随心,後來我到客棧打聽了一番,還真有你這麽一個人!”郭濤警惕地盯着她,“一個女人,偏要裝男人,冒充老大的兒子回計家到底有什麽居心?!”

葉青瑤反問道:“我能有什麽居心?計鳴晨去京城的路上被老虎吃了,我是給他跑腿送訊的,看你們一群大老爺們想侵吞計家女眷的財産不順眼,所以扮成他把你們收拾一頓。你不服就再跟我打一架,打不過就憋着!”

“哼!”

“哼什麽哼!不過是一群欺軟怕硬的廢物,男子漢大丈夫身強體健又不是殘廢,除了倒鬥真沒其他好幹啦!明明就是自甘堕落。你真要那麽有骨氣,去京城把你看不過眼的皇親貴胄揍一頓呀!卻去搶女人的錢,知不知道羞恥!”

“哼!”郭濤瞪着她,又是一聲。可是既打不過她又說不過她,幹脆把頭扭一邊。

葉青瑤本就看不起盜匪,也不想再與他扯皮,從懷中摸出書本看了起來。

《天地開玄說》的書頁自帶幽光,每一列字都清晰可見。

“浮生六夢之枯蟬,”書上這樣寫道,“所謂枯蟬,魂之殼也。”

郭濤打斷她的思緒問道:“你在幹嘛?”

“我在學習。”她沒好氣地應道。

“啥?”

“學習,”她舉起書本在他眼前晃了晃,“我的術法和內力都是從這上面學來的。”

“《唐詩三百首》?!”郭濤就着月光瞪眼一瞧,粗着嗓門道,“你知不知道,你有毛病!”

葉青瑤對他的譏諷不以為然:“所有的人都這樣說我,但最後事實會證明,這樣說我的人才是有毛病。”

“哼,”郭濤再一次鼻孔出氣,轉身去爬土坑,“老子不跟你扯,既然陰兵已退,我要走了!”

“等一等,你往哪裏走?”她喊住他。

他們兩個各分兩頭,郭濤屁股對着她,正攀着坑沿往上爬。

“哪裏沒有鬼就往哪裏走!他們退的方向是你那裏,我就從我這邊走!”

葉青瑤不置可否:“可是書上說,但凡鬼祟,必定會蒙蔽人心,欺騙眼睛。你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萬一他們從你那個方向再跑來可怎麽辦?”

“書你個死人頭,一本唐詩當令箭!”他道,“你看清楚,天上那三個月亮,至我陷入此地之後就再未動過,一直在那個方位!”

葉青瑤随着他的示意看去,确實如此。一邊是三輪滿月,一邊就黑漆漆的什麽都沒有,所以天空被劃分成一半明一半暗,按照尋常人的想法,有亮光的所在确實就是生路。

“那又如何?”她道。

“這便說明,那不是月亮,而是光亮的出路!”郭濤道,“我以前也學過奇門術數。這種鬼市所在,一方面為人怨氣不消,一方面是因地形風水聚陰而不散,若人陷入其中,依照五行八卦,只要尋到生門便能逃出生天——”

他一指頭頂:“正南為乾卦,應天理,得生門!”

葉青瑤細細思索,又問了他一個問題:“那你怎麽知道那裏是正南?”

“我有羅盤!”郭濤不假思索地回答。

“所以你相信你的羅盤,是嗎?”葉青瑤随口道,“飛蛾也覺得光亮一定是出路,結果撲着火被燒死了。”

“你……”不吉利的話将郭濤一噎。葉青瑤的質疑顯然令他有所動搖,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從懷裏掏出羅盤确認。

葉青瑤将書翻了兩頁:“我覺得我還是留在此地,因為看起來這裏還算安全些。我的直覺還是一向很準的。”

悉悉索索的爬坑聲停了。

葉青瑤略擡起眼皮瞄了一眼:“郭二叔,你怎麽不走了?”

“嘶……”他猶猶豫豫地探了一眼坑外,立刻縮回來。

“你……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唱歌?”他問。

“唱歌?”

葉青瑤支起耳朵仔細聽了聽,不說不覺得,一說……好似還真有那麽回事。

若隐若現,忽近忽遠,飄忽不定的歌聲從八方來,萦繞不散。

葉青瑤一合書本,霍然站起身。

郭濤被吓了一跳:“你幹嘛?”

“這歌聲好熟……”這一回,換她爬上坑沿探頭看去,“娘?”

作者有話要說: 她爬上坑沿探頭喊了一聲:“娘?”

只見男主高調向她打招呼:HI~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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