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信函

維延康二年,歲次戊戌。九月初,北越西北關隘再開,與居羅再通貿易往來。轉眼又過半年,西北之地再度繁華,子茴香與烤羊肉的氣息交織一起,再随着風散去,再也分不出是漢是夷。

這一年,新皇喜得兩子,分別為兩位愛妃所出。聽說葉家的那位女兒先産下嫡子,母憑子貴由此登上了後位。

衆人說,葉家就要得勢了。

消息傳入軍營前,葉青瑤正在看人宰一頭牛。

牛來自盤龍城附近的農戶。鄉下人養的牛,到了年歲不可能給它頤養天年,每一頭都是要被送往屠戶處,全村的人眼巴巴就等着難得吃這一回肉了。

老牛,老牛……忠誠辛勞一輩子,最後被最信任的主人賣了。

“三十兩給你,”那軍中的火頭兵向農戶揮了揮手,“接下來就別看了,走吧。”

牛的兩角與鼻環都被牢牢系在地上,只能維持一個跪趴的姿勢。它大概是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遭遇,大大的牛眼一眨不眨地看向主人,直至淌下大顆大顆的淚珠。

“哞——”

悠長凄絕,似在哀求。

“啊……唉……”

那揣好銀子的主人看到這一幕,最終一跺腳,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年,北越各地廣募工匠與擅于種地的農民,一些住在土地貧瘠處的人,但凡有些手藝的,紛紛離開家鄉。西北也是如此,一年到頭守着薄田飯都吃不飽,還不如拖兒帶女到別處去碰碰運氣。許多耕牛無法随主人進城,便這麽被賣了。

眼前這頭牛,就是這麽進軍營的。

現在它還是望着主人離去的方向,哀嚎着,祈求着。

葉青瑤離這牲畜站得最近,那火頭兵一口鋼刀比劃了一下,發覺不妥。他等了等,可葉青瑤杵着不動,絲毫沒有退避的意思,他終于忍不住了:“夜千總,你讓一讓,我等會一下刀,得濺您一身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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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她盯着那牛,“它有許多話說。”

“哎呀,畜牲能有什麽話說,”火頭兵急着開竈,勸解道,“您要是太過同情它,就不要看了,免得等會吃不下去。”

葉青瑤聞之,探手撫向牛首,一次兩次……順着牛毛細細梳理,最後一指點向其額頭——

“它說完了,下刀吧。”

良久,她收回手。

火頭兵一愣:“啊?”

“下刀吧。它沒遺憾了。”

人再行開,牛已然閉目颔首,一幅釋然,任憑屠戮的模樣。

“呃……是……”

屠慣了牛,早已經歷了大小場面,卻是從未見過這一出——這火頭兵倒是為這詭異的情境心裏打起了鼓。

遠處,葉青瑤喊了一聲:“等會給我留着牛尾巴,我喜歡吃牛尾巴。”

“啊……是……”

……

從盤龍城押運糧草回來的兵士四處散播皇城的轶聞。雖然帝皇的決策不可評說,但是帝皇的家事并不是那麽可忌諱,幾個人說得眉飛色舞時便會爆發出一陣猥瑣的笑聲。

張瀾打理好糧草後,遇見葉青瑤,她此時站在幾個糧草兵身旁,聽他們的道聽途說。

那些人,正說到新後葉氏美貌絕倫,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那說話的最後不忘最後啐一口:“呸,妖後,昏君!”

張瀾拍拍她的肩膀:“喂,你愣在那裏做什麽?”

葉青瑤略一恍惚,收回神思。好似從數百裏外的皇城一下子飄回了西北,她茫然地搖了搖頭,看清周圍後才嘆了口氣,失落道:“沒事。”

軍營西側,一隊方陣羅列整齊,正值操練;東邊,不少金發碧眼的居羅人有說有笑地從軍營大門外來往經過,來者滿載貨物,去者賺滿金銀。

葉青瑤道:“一年前,我殺了來襲的居羅人。一年後,他們竟然大搖大擺出現在北越國土。”

“……”

“我在盤龍城,動辄見到這些外族欺負我們的百姓。不是吃飯住宿不給錢,就是吆五喝六跟個二大爺似的。他們體格健壯,漢人打不過他們,到官府說理,北越律法沒有規定,官府也不敢管。皇上如此容忍他們的存在,莫不是得跟先皇一樣做個孫子夾起尾巴來……”

“哎,哎哎,”張瀾立刻打斷她道,再望了望四周才道,“別瞎說八道了,你這是大不敬!”

葉青瑤憤憤道:“我對他不敬的事海了去了,讓他來殺我!”

話音剛落,一騎入營門。

“方督軍何在?”那人在兩人面前停下,一拱手,“京中有要函送達,勞煩通報則個!”

……

一個時辰之後,軍中要員齊聚一堂。

騎馬者名為胡秉戎,是朝廷指派的使節。在此之前,居羅與北越也曾互相派人數次互通消息,更在半年多前,北越親自派人出使塞外,定下了貿易往來。而這一次北越再出使,意義不同。

“将離苦劍取回來?!”葉青瑤第一個起身,方督軍讓她坐下。

“不是取回,”胡秉戎笑容滿面,“是由居羅雙手奉還!如此一來,國之重寶回歸,自當壯我大越國威!”

葉青瑤嘀咕道:“可是,他們要雙手奉還不是該自己派使節将東西送來更有誠意麽,讓我們去取算怎麽回事……”

“夜随心!”方督軍一聲喝斥,阻住滿堂将出未出的笑。胡秉戎有些尴尬,但還是順着葉青瑤的話解釋道:“這是與居羅以前便做好的約定,不可改變。其實無論是我們去取還是他們來送,都是一樣的。”

“這一點也不一樣……”

葉青瑤心裏這麽想,但這回可沒再說出口了。

方督軍看着那京城來的信件,沉吟道:“這次出使,任務重大,胡大人若要遠行,若非随同個三四十人恐怕會有危險。我營中能人異士不是沒有,挑選幾名武功高強的一路保護是綽綽有餘,但是這……”

他指向信中一處,向胡大使憂心道:“這個人恐怕……”

“哦,這一位,”胡大人掃了眼信函,“是皇上特別強調,須與我随行的。我剛聽督軍大人您喊了一個名字,那應就是她了吧。”

胡秉戎笑眯眯地看向葉青瑤:“夜千總,你可是北越開國以來第一位女千總,皇上也對你頗有期許哩!”

“什麽?!我?!”

甫聞這一消息,她激動得又站了起來!

“夜随心,你……”

“督軍大人放心吧,”她搶在他呵斥之前一拍胸脯,“皇上既然指名道姓,那我也要做出個樣子來給他看才是。”

“夜千總真是爽快人,”胡秉戎贊許道,“方大人,那……”

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好推脫的。

方顯茂唯有松口:“好,這事兒就這麽定了,三日後便啓程,不可耽誤國事!”

……

“哈,別管什麽國威,首先夜千總被指派出使,就是壯我五營的聲威,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瞧不起咱們!”

入夜,夥房外,一群人圍着篝火,吃火鍋涮牛肉。五營的老吳最為興奮,好像這光榮是輪到了他的頭上一樣。

葉青瑤白了他一眼:“他們瞧不起你們是因為每次比賽你們不是最後一名就是最後第二,啥時候你們能争個第一?”

“有你個母夜叉在,你一個代表我們一大幫!”

徐頭兒踹了他一腳:“哎,叫別人什麽呢?”

老吳捂住嘴,當自己沒說過。

葉青瑤揮揮手:“唉算了,這種都是小事。我離開後,你們自己每日勤加操練,最後一名沒關系,別兵不成兵,最後再被拉去墾荒!”

孫清道:“你應該不會去很長時間吧,怎麽說得跟不回來似的。”

葉青瑤皺着眉頭道:“其實……我心裏有些不祥的預感。”

“什麽啊?”他們問她。

“你想,此去居羅,山高路遠,途中什麽都可能發生。縱觀史書,每一次出使都是危險重重,而且人禍居多。”

“呃……可是已經叫你去了那……”

“那就只能去呗,皇上都點了我的名了。大不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她涮了一筷子牛肉,蘸了醬料往嘴裏送。

小鄒這時吞吞吐吐道:“話說回來,我今天看到方……方守義了。”

他打了個結巴,差點還念成方千總。

幾人紛紛好奇。

“方守義?”

“他不是被送回家療養了嗎?怎麽來了?”

楊世丞道:“他是軍屬嘛,當然可以來探望他的伯父。”

“這還真是……”老吳自以為年長,向葉青瑤傳授處世之道,“千總大人,你跟他有過節,這幾日還是盡量避開他,待出了關門就見不着他了。”

“啊呸呸呸,說什麽不吉利的呢,什麽見不見得着真是……”徐頭兒又踹去一腳。

老吳拍拍嘴:“哦,對,當我沒說……”

他們笑了一陣,又聊了幾句,背後忽然有人喊了聲。

“夜千總。”

他陰恻恻地,仿佛飄來的,連腳步聲都靜得幾乎沒有。

衆人回頭,皆一愣——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一年不見,方守義消瘦了不少,精氣神與宮中的太監們相近了不少,陰柔得無法與他那往昔橫行霸道的模樣相提并論。還有那一臉胡子,應該是粘上去的,松松垮垮的,幾乎要掉下來。

可是見着這略帶滑稽的一幕,沒有人想笑,而是都緊張地看向了葉青瑤。

——放心,我不打人了。

葉青瑤眼色示意,大方起身相迎:“方保長,好久不見。”

“許久不見了,”他點點頭,面無表情,從背後提出一壺酒,“聽說夜千總将遠行,我是來敬一杯酒的。”

“好。”

他們幾個吃火鍋的也有酒,趕緊給葉青瑤滿上。

“請。”他道。

“請。”

她仰頭飲下——孰料,變故陡生——就在她飲酒之時,方守義酒壺一甩,另一只手忽地一刀刺去!

“一路走好!”他咬牙切齒道。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的衛弘靈,瘋狂打噴嚏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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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弘靈:嘿嘿嘿,把葉青瑤送到敵國,給他們投個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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