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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峻山到都城長安,此去約莫還有一百五十裏,重湖疊巘,從漠北而來的風塵仆仆的送親隊,此時正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悠然而行。

長安都城裏青年才俊也有百八十,都是年華尚好,且無妻室,當今陛下治國重文抑武,長安的世家公子個個便言多令才,定遠侯夫人左挑右揀,也沒拿個主意,眼瞧着長女已經年逾十六,正方摽梅之年,卻不幸此時,長安傳來聖旨,封定遠侯長女盛氏遲暮為太子妃,溫良恭婉,斯堪重任。溢美之詞誇贊了半幅聖旨,終歸是定了盛遲暮,擇良辰吉日動身,送嫁入長安完婚。

定遠侯夫人愁得一夜快白了頭發。那長安城裏的太子,是個怎生的纨绔浪蕩公子?能在漠北大名鼎鼎,傳得家喻戶曉,那能是一般人?

眼下送親的隊伍已經到了西峻山,再往南,便要到了長安了。

“縣主,咱們還有數日便要進長安,那長安的帝王,既然定了您為兒媳,怎能不派人來迎?”說話的是跟在盛遲暮身邊的老嬷嬷。

也無怪盛家的老嬷嬷氣盛,當年天下大亂,任家在亂世之中發跡,還曾占山為王,落草為寇,原本也不是大當家,只是後來大當家在亂軍之中被朝廷鎮壓的軍隊一箭射殺在山隘口,起義軍氣勢大亂,不得已趁勢推了任家的先祖出來為龍頭老大。

後來盛遲暮的曾祖父在軍中居功至偉,平定天下之後,皇帝敕封他世襲定北侯,這些年一直居住漠北,狡兔死走狗烹的時候也沒連累到,綿延了這數代,已然根深蒂固,穩如泰山。

但盛家子孫一直沒什麽野心,反倒安居關外,替皇帝收拾漠北蠻夷,也算是戰功彪炳,深得皇帝器重,甚至封了盛遲暮為縣主。

盛遲暮方睡了一覺,被颠簸着醒來,入眼的仍是萬裏的蒼山,馬車在山道之中行走得滿,過了許久才想到嬷嬷說了什麽,嘴唇一斂,“這話以後不要說了,到了長安,便是寄人籬下,不管我嫁給誰,都要守長安的規矩,嬷嬷是我跟前最親近的人,更當謹言慎行才是。”

“諾。”老嬷嬷雖是如此答話,但心裏頭卻有些不服。

她們姑娘雖有意與長安世家公子攀個親戚,但卻不是為了巴結他們。怎奈這位定遠侯的掌上明珠,自幼是當女公子來教養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針線女紅都是頂尖人物,唯獨不會舞刀弄棍,漠北那群蠻子個個孔武粗糙,縣主卻是個水靈靈的猶如嬌花豆腐似的美人兒,哪能送給他們糟蹋了?

這才是夫人想找個長安公子的真實心意,寧可女兒嫁得遠,也不肯教她受了委屈。怎奈挑來挑去,沒等到夫人相中,那皇家一紙婚書下來,對那個纨绔太子,是不嫁也得嫁了。

老嬷嬷替自家縣主覺得委屈,她們遲暮文墨絕佳,那太子卻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哪裏配得上她?

馬車将行出山坳口,卻在盛遲暮放下車簾時生生一頓。

“怎麽了?”老嬷嬷要出門詢問。

忽然四下裏響起了拔劍的聲音,嬷嬷心驚肉跳,正在此時,一只微帶涼意的軟玉般的手摁住她躁動顫抖的手腕,嬷嬷臉色煞白,只聽聞四下悄然,只剩風過帶起一陣凜冽的落葉聲,瑟瑟空寂的山谷裏,漸次傳來遙遠的搖旗聲。

“怎麽回事?女郎是皇上欽封的寧安縣主,誰人敢如此大膽?”嬷嬷少女時也像漠北的姑娘們一般學了幾手防身的武藝,但現在也扔到了黑水河裏了,她自然沒本事保護盛遲暮。

盛遲暮的幕籬下,白皙如瓷的臉蛋冰涼得猶如初春的梨花,她放下嬷嬷的手,聲音輕細而低:“莫做聲。”

老嬷嬷不敢再說話。

此時車夫在車壁上敲了三下,恭恭敬敬地說道:“縣主,有匪寇劫道,我們的人已經亮出了旗號和兵刃,但對方,似乎并不肯走。”

盛遲暮是女眷,不便抛頭露面,柳眉微挑,“有多少人?”

車夫便遠遠觀望了一番,繼而颔首道:“不少于百人,看架勢,不是一般的匪寇。”

這時,那老嬷嬷便哼了一聲,嘀咕道:“來便來,咱們定遠侯府的人連羯人都不怕,還怕區區的土匪?”

這話盛遲暮聽得太多了,但盛家的功勳,是她父兄的,不是她的。雖然迎親隊伍裏大半是父侯親自挑選的精兵,但也是軍中無帥,真要厮殺起來,未必占得到便宜。

盛遲暮咬了咬嘴唇,低語道:“咱們昨日狩獵的那些竹劍還剩麽?”

“回縣主話,還剩三百多只。”

迎親隊伍裏所帶的兵刃規格和數量都極有限,因兵器不可大量帶入皇都,定遠侯府的将士們連弓箭都沒有,此時正處于易守難攻之勢。但盛遲暮此時靠着馬車凝神細聽,那群人似乎也沒有先動手的意思,應當也是有所忌憚,伺機而動。

盛遲暮清幽得猶如溪水般的聲音傳來:“吩咐下去,将竹劍綁在劍刃上,來人若敢動,你們一鼓作氣殺上去,不必顧忌我。”

兵刃是一寸長一寸強,車夫也深谙此理,忙點頭。

盛遲暮又道:“忠叔他們去取水了,你讓人放一只焰火箭,提醒他們一聲。忠叔應當知道怎麽做的。”

縣主想将他們合圍起來,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車夫想了想,覺得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他忙跳下車,不一會,嬷嬷聽到羽箭升上天空轟然炸開的聲音,想到盛家那位鐘勇冠三軍的盛忠先鋒官,便覺得一陣安心,這幫小流氓自然是不成氣候的,吓一吓許就跑了。

此時車外傳來一陣騷亂聲,馬匹似有異動,風聲沿着蓬蓋折過去,盛遲暮聽到有人亂起來了,跟着便是幾聲慘叫。

真動手了?

她沒想過這幫人真有不怕死的,但也只是慘叫了幾聲,對面山頭傳來一陣哨聲,招呼了一頓,這群人便鳴金收兵了,四周的空氣仿佛都安靜了下來,許久之後,車外傳來忠叔那沉穩如山的聲音:“末将來遲,縣主受驚了。”

“他們——走了麽?”盛遲暮有些不确定,幕籬的面紗下神色莫名。

“走了。”盛忠将一支劍鞘遞入車中,“方才搶來的,請縣主過目。”

盛遲暮接過來,放在手中掂量了一番,如軟脂細瓷的手指,撫過劍鞘上猩紅的一粒明珠,光滑圓潤的觸感,讓她的手指停頓了瞬間,才悠悠道:“忠叔,可以走了。”

說罷,便将劍鞘一腳踢到了凳子下。

嬷嬷覺得她聲音有些不對,但說不上來。

盛忠颔首道:“好。”于是手掌一揮,“啓程!”

經歷了方才一番鬧事之後,這一路便再沒了插曲,馬車風光高調地入了長安。幾乎沒有人不曉,這纓紅簾、紫玉珠鑲飾的馬車之中坐着的,是皇上親自下旨,定下的未來太子妃,人人都為這位太子妃扼腕嘆息一番,聽說也是為名揚北部的才女,不然也不會叫皇後選中了,可怎麽這麽位紅顏,偏生要嫁給個胸無點墨的太子爺?

就在衆人決意假意可惜一番之時,那車隊卻出乎意料地并未送入皇宮,而是被送入了驿館,在驚掉了諸位看客和說書人的下巴之後,盛遲暮聽到嬷嬷說:“他們任家的,實在欺人太甚了!”

彼時,盛遲暮已在驿館之中安頓了下來,先前在長安綢莊裏訂的襦裙也送來了,盛遲暮抱着軟煙羅的藕色輕绡衣裳,窗外浮動的一層松香和月影曳在她清麗脫俗的臉上,端的是不食人間煙火,雪姿煙魄,玉骨梨魂。

但她們縣主待人還算好,就是在男女之情上實在難開竅,不然侯夫人定會讓她自己擇婿,她們漠北民俗開化,女子自己擇親是常有之事。

盛遲暮果然不怎麽在意,只淡淡地問:“怎麽了?”

“縣主知道為何今日咱們本該入宮,卻被安排到驿館中來麽?”老嬷嬷氣得臉紅激動,不待盛遲暮問話,又道,“您不想嫁給那太子殿下,嘿,他還不想娶,老奴已經着人打聽清楚了,今日一個小太監将您的畫像拿到東宮去,本想挂在牆頭,教他多瞧您幾眼,許就歡喜成了這樁好事。本也是皇後娘娘的主意,誰知、誰知他竟、竟一頭撞在那牆上,撞暈了!”

盛遲暮沒說話。

在老嬷嬷一連的喘氣聲兒裏,她終是輕飄飄地問了一句:“齊嬷嬷,我、很醜麽?”

見自家女郎似乎對自己容貌有些不自信,老嬷嬷驚詫地搖頭,“縣主您怎麽能有這種想法?您是珍珠琳琅,那任家太子有眼不識,錯将珍珠當魚目,您怎麽也跟着犯糊塗?您不知道,那漠北多少豪傑兒郎想娶您?”

這些盛遲暮當然知道,原本收拾着行裝的手,此時又放了回去,清潤如春水梨花的眸子微微閃動,“我們等一日吧,既然太子不想娶,說不準明日皇上下旨,我們又該回漠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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