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舒藍站在黎宴成身後,慢慢調整着呼吸。她握着長鞭的手腕微微有些抖,額角也沁出些細密的汗。唇色發白的模樣,會讓人産生她才是那個被打的人的錯覺。

“差不多了吧。”

方才起就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出了聲。

“這就受不了了?不像你啊。”舒藍提了一下手腕,又因腕間倏然傳來的鑽心疼痛而放下。

黎宴成的上衣早就在鞭笞下碎成布渣,後背上布滿縱橫交錯的鮮紅綻裂的傷痕,光是看着就覺得很疼。

“再打下去,你手腕受不了。”

舒藍隐約聽到男人輕嘆了一聲。但那聲嘆息太輕了,以至于讓她懷疑那只是她的錯覺。

事實上,黎宴成說得沒錯。她每一鞭都精準地打在了黎宴成的背闊肌上,這是他背部最有力量最結實的肌群,換句話說,就是這塊地方經打。舒藍用的手法,看上去鞭勢淩厲,響聲破空,但實際上抽在人身上時勁道已被卸去大半。傷口看着可怕,但其實只是皮外傷,不會傷及筋骨。要做到這點,對手腕的控制力要求很高,負荷也很大。

舒藍看着男人冷漠筆直的背影,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熱。

她的手腕上是有舊傷不錯。但其實,黎宴成腰上也有舊傷。所以,之前舒藍特地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的腰部。

黎宴成的前腹和後腰,對應的位置各有一個圓孔型傷疤。那是被拇指粗的鋼筋貫穿留下來的傷痕,每到陰雨天就會隐痛不絕。

七年前。

尼拉區,新城最亂的一片老城區。滿眼可見的寮屋和參差不齊的老式居民樓塞滿了這個不大的社區。這裏人口流動量大,人員複雜,充斥着各種地下交易,是新城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帶。

社區西北角有座六層高的公寓樓,在這個地方,這樣的高度幾乎可以無遮擋地俯瞰整個社區。

夜風微涼,沒有一絲燈火的樓頂天臺上,趴着一個人。他手裏舉着一個精巧的軍用望遠鏡,整個人和夜色融為一體。

“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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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專注于眼前事的男人忽然毫無預兆地說了兩個字。而後,利落地翻身坐起。他靠在一旁被棄置的水缸上,鷹隼一般的銳利目光射向天臺通向樓梯間的那扇鐵門。

過了幾秒,那扇鐵門‘吱呀’開了一條縫,一個身材颀瘦的女孩兒從門後走了出來,不是舒藍又是誰。即便是濃重的夜色和缺乏想象力的運動服式的校服也沒能掩蓋住她長相的優勢。那張白皙的小臉,漂亮得有些過分了。

“上來做什麽?課業太輕松?”

黎宴成在收留舒藍幾個月後就幫她聯系了當地的學校。舒藍母親在世時,她一直都在上學。母親寧可打幾份工也要供舒藍讀書,她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卻絕不想女兒步她的後塵。母親過世後,她才辍了學。那個不稱職的父親一門心思想着怎麽從她身上榨錢,更不可能替她交學費。她天資聰穎,雖然辍學近兩年,卻很快就跟上了進度。

但因為不愛跟人搭話,又是插班生,舒藍在學校裏的境遇稱不上愉快。而且她也不喜歡在學校待着。

舒藍大着膽子往前走了一步:“我想跟着你做任務。”

舒藍一開始并不知道黎宴成是做什麽。黎宴成從來沒跟她解釋過自己的職業。

起初她以為黎宴成是道上混的,那時他身邊總跟着一群‘小弟’,Lee哥長Lee哥短的。

後來感覺又不像。黎宴成似乎總是輾轉在各式不同的雇主之間,接着各種稀奇古怪的任務。而且,她發現跟在黎宴成身邊的那些人不像一般的小混混,他們各個伸手不凡,似乎都經過某種專業的訓練。

舒藍猜測,他們的工作性質有點像是傭兵,或者賞金獵人。

學校裏教的東西在舒藍看來太過簡單,又無趣。反倒是黎宴成的這身本事,舒藍覺得很有用——至少對她這樣的人來說,生存技能大于書本上的那些知識。

“學校不适應?”黎宴成微微挑眉,靜如寒潭的黑眸看不出喜怒。

黎宴成似乎不太喜歡在一個地方長住,每次都是短租幾個月。舒藍跟着他不到一年,已經搬了兩次家,轉了一次學。轉校生總是不太那麽容易融入新的集體。

舒藍微微抿唇: “我想跟你學點有用的。”

黎宴成輕嗤一聲: “什麽叫有、用、的?”

他視線從舒藍臉上緩緩下移,停在她特意拉高的校服外套衣領上。

“脖子怎麽回事?”

舒藍目光微閃,沒說話。她立起領來就是不想讓黎宴成看見脖子上的淤青。

學校裏有個姐妹團找她麻煩已經不是一兩次了。理由很荒謬。不過是因為年級裏很受歡迎的那個男生主動對她示好了幾次,即便舒藍都沒怎麽搭理過那個男生。

黎宴成輕輕蹙眉: “跟人打架了?”

舒藍勾了一下嘴角,沒說話。她心想這要是打起來也還好。可惜就當時的場景而言,大概只能說是單方面的霸淩。

一點紅光,像來自幽冥的鬼火,從女孩的肩頭移走到她纖細的脖子上。

黎宴成幾乎是像獵豹一樣撲了過去,舒藍被他緊緊抱在懷裏,在地上翻滾了幾圈。

“噗——”幾乎是同一時間,舒藍所站位置的後方牆上出現一個圓形的彈孔。

黎宴成背靠那個棄置的水缸,和旁邊的電信設備箱剛好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空間,是個狙||擊死角。多年的經驗讓他養成了時刻保持警惕的習慣。但是舒藍就不一樣了,她正大光明地将自己暴露在了視野最可見的位置。

舒藍還在發着懵,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然而黎宴成已經拎着她的胳膊像拎小雞似地提了起來。

“閑聊時間結束。”

舒藍被黎宴成半拎半拽回位于頂層的公寓。只見他一進屋就快速拉上了遮光窗簾,對舒藍一指窗沿下的牆角:“蹲那兒。”

舒藍不明所以,卻也只能依言照做。

黎宴成以最快速度将桌上和抽屜裏的資料清空扔進一旁的鐵皮垃圾桶裏,點燃。資料燃燒的過程中,他打開筆記本電腦。舒藍的角度,只能大概看見一個純黑的小窗口彈了出來。只見黎宴成快速輸入了一串字符,電腦忽然藍屏,閃爍數十下後陷入徹底的黑暗。

他收拾了随身攜帶的武器,将筆記本扔進背包,而後對舒藍做了個手勢:“跟緊我。”

見舒藍還有些發懵,他忽然伸手過來,握住了舒藍的手:“走。”

舒藍盯着兩人交握的手,心裏因這起變故而産生的害怕、忐忑和強烈的不安情緒,慢慢褪去。

從公寓出來後,黎宴成沒有繼續往樓下走,反而轉身進入了樓道另一側。走廊盡頭,是一扇老舊的木窗。

黎宴成推開窗戶,手掌在窗臺上輕輕一撐,整個人便輕巧地翻了出去,瞬間不見人影。

舒藍心頭一驚,撲到窗邊才發現黎宴成站在下層屋頂的房檐上。這座樓是小洋樓的建築風格,每層都修了裝飾的屋檐。屋檐部分足有四十公分寬,站立一個成年人綽綽有餘。

舒藍動作雖然沒黎宴成那麽淩厲迅速,卻也沒有絲毫猶豫。她學着黎宴成的動作翻上窗臺,再面朝外坐在窗沿上,試探着用腳去夠屋檐。

一雙結實的胳膊圈忽地住她的膝彎,穩穩一托,便直接将她從窗臺上抱了下來。

舒藍一聲驚呼卡在喉頭,雙手下意識地環住了男人的脖子。低頭的時候,正對上男人那雙波瀾不驚的黑眸。

“……”

心驚不過兩秒,雙腳便着了地。

然而下一刻,男人便又換了個姿勢,右手箍住舒藍的腰。修長的腿在屋檐上用力一蹬,黎宴成整個人淩空騰起……而舒藍也在瞬間被他帶離了屋檐……

“呀——”舒藍猛地閉眼,再沒能壓抑住嗓子裏的那聲尖叫。

沒有想象中的疼痛和沖擊。

“可以睜眼了。”耳畔傳來男人沉穩的聲音,伴着一聲低笑。

舒藍睜眼,微微一愣。他們已經落到另一棟居民樓的樓頂……準确來講,是挂在了頂樓的防護欄上。

黎宴成左手穩穩抓住了防護欄,右手仍然緊緊地箍住舒藍,而雙腳則踩在了下層窗戶頂的外沿上。

“能夠着嗎?”他向上微微一挑下巴,示意舒藍抓住護欄。

舒藍手忙腳亂地松開他的脖子,努力去夠,費了些力才抓住了防護欄的底端。

黎宴成箍住舒藍腰的手微微一松,下一秒又轉而圈住她的腿,忽然用力,竟然就那樣将她托舉了起來。

舒藍心髒怦怦亂跳,手心出汗,然而男人結實有力的胳膊卻在這緊張得氛圍裏給予了她一絲安心。

“翻上去。”

舒藍也不敢耽誤,在黎宴成的幫助下,她踩住了頂層平臺,而後順利翻了上去。

安全落地後,她跪坐在地上,長長籲出一口氣。剛才那頓操作實在有點過于反人類,比拍電影還刺激。

黎宴成緊跟着也動作利落地翻了上來,朝她伸出手:“走。”

這片舊城區因為疏于規劃,樓與樓的間距很窄。而且大多都是低層居民樓,因此從一棟樓移動到另一棟樓并沒有想象中困難。舒藍第一次跟着別人這樣‘飛檐走壁’,只覺驚險又刺激。

一開始舒藍也不理解為什麽黎宴成好好的平地不走,非要當半個空中飛人。然而當她聽見從身後方向傳來的摩托車轟鳴時,才明白過來。從視野開闊的屋頂走,的确比在下面錯綜複雜的狹窄巷道中穿梭要有效率多了。而且這樣移動,也不會受巷道裏的死路和高牆限制。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要去哪兒?”舒藍一邊跟着黎宴成飛快地移動,一邊追問。她腦子裏亂糟糟的,有很多疑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你在提出跟我一起做任務的那一刻,不就應該做好心理準備了嗎?”黎宴成略帶嘲諷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

“川兒,是我。到C點接應我。”

黎宴成忽然說了這麽一句。舒藍側頭看他,很明顯這句話不是跟她說的。她這才注意到,黎宴成右耳中佩戴了通訊器。這個叫‘川兒’的人,舒藍見過兩次,是黎宴成的手下之一。

“……對。”

“對方可能有反|偵|查專家……還有狙|擊|手。”

黎宴成一邊有條不紊地和手下交流着信息,一邊快速熟練地領着舒藍繼續在樓與樓之間穿梭前進。

舒藍發現黎宴成并不是毫無章法的在移動,他對每一步怎麽走,在哪兒拐彎,哪兒有障礙物都一清二楚。這不禁讓她懷疑這樣的撤離路線是很早以前就計劃好了的。

不多時,他們便已抵達這片舊城區的邊緣地帶,舒藍甚至已經能看見近在咫尺的碼頭。他們最後的落腳點是一個二層高的寮屋上。寮屋下方看起來像是一座被廢棄的樓房地基。只粗糙地用磚頭和混泥土打了一圈外牆,大概被棄置了多年,現在呈半完成半損毀的狀态。地上四處可見斷裂的預制板,碎掉的磚頭和石塊,還有被棄置的又髒又破的塑料布。

而越過廢樓基再往外,就是碼頭旁筆直的大路了。

寮屋邊沿和廢樓外牆有一個高低差,但水平距離只有不到一米之隔。黎宴成率先一步跨了過去,穩穩落在牆上。他本就身高腿長的,整個動作非常輕盈,毫不費力。

他轉身看着舒藍,對她比劃了一下落腳點。

“慢一點,我接着你。”

舒藍小心翼翼地挪到屋頂邊沿,微微停頓了一秒。

她用眼睛丈量了一下屋檐到外牆的距離,确實不算遠,稍微使勁跳一下應該就能夠到。但……如果踩空摔下去,卻是四五米的高度。非死即傷。

舒藍定了定神,往後退了退,而後忽然發力助跑了兩步……

“等等……”

黎宴成幾乎是在舒藍助跑同一刻出聲。

然而下一秒舒藍已經像只剛學飛的小鳥一樣笨拙地從屋頂撲騰而下。助跑确實讓夠到了外牆,但夠得有點過了,迅猛的沖勢直接将她帶出了外牆的範圍……

連帶着準備接住她的黎宴成一起,也被她一頭撞得失去平衡。

她忘了,那牆只有不到成年人一腳寬。黎宴成讓她‘慢一點’,是真的字面意思的,下腳慢一點。

外牆高度比起屋頂又矮了一截,摔下去的話應該死不了……但大概會骨折。舒藍在跌落過程中,自暴自棄地想。

落地過程比想象中快,卻沒有想象中那麽痛。

“嘭——”

一聲悶響後,舒藍直接撞上了一個有些堅硬的,像牆一樣的東西。身體好像沒有特別的不适,只有鼻子有點疼。

一只溫暖的手掌,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肩。

舒藍揉了揉險些被撞歪的鼻子,緩緩擡起頭……

那個像牆一樣堅硬的東西……是黎宴成結實的胸膛。

千鈞一發之際,黎宴成将她抱在懷裏,而自己則充當了人肉墊子。那聲悶響,大約就是他背部落地時發出的撞擊聲。

“笨死了。”

男人似乎有些無奈地低笑了一聲。

舒藍臉一燙,撐着他的胸膛坐起身,剛想找補兩句,手下卻摸到一陣溫熱的黏|膩。

待看清手心裏的那片猩紅時,舒藍的瞳孔驟然緊縮。

黎宴成身下墊着一塊兒廢棄的預制板。那塊預制板從中間斷開來,一條黑黝黝的鋼|筋|裸|露在外。而現在,那根鋼筋從黎宴成後腰紮入,直接貫穿了他的左側腹部。

如果不是黎宴成護住了她,此時被鋼筋刺穿的,就是她了。

舒藍臉色慘白,手指顫抖着虛碰了一下從黎宴成前腹露出來的那一小截鋼筋斷面,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見情形。

鮮紅的血,順着那根鋼筋,從傷口慢慢滲出,不一會兒就暈染開一大片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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