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舒藍嘴唇發白,大腦一片空白。
她手忙腳亂地去捂黎宴成的傷口,血卻順着她的指縫滲了出來。
黎宴成按住她的手腕,舒藍擡頭和他對視。男人的眼神竟出乎意料地柔和下來。
“沒事。”他對她說。
舒藍眼眶頓時一熱。怎麽可能沒事。連她都能感覺到,黎宴成手上的力量在逐漸消失。這種時候,他反而藏起了平時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鋒芒。
“Lee哥……出什麽事了?我們馬上到C點了。”
通訊器裏傳來黎宴成手下徐川的聲音,想是聽到了這邊奇怪的動靜。
“我們在C點西北方三十米的廢樓坯前,你們過來接應……帶上液壓|鉗……還有你的那把軍|刀。”黎宴成壓着一口氣,緩慢地說道。
他說話時,舒藍清楚地看見豆粒大的汗珠順着他的額頭、臉頰,不斷向下滾落……那是劇烈疼痛時身體的應激反應。她幫不上忙,只能用衣袖輕輕去擦那些不斷滲出來的冷汗。不一會兒,袖口就全濕了。
舒藍的手不自覺地輕輕顫抖着,她根本不敢去看黎宴成的傷口。她小時候被尖銳的鐵釘紮破過腳掌,被母親抱着去醫院的時候差點兒痛暈過去。直到現在她還記得那種鑽心剜骨般的疼痛。而眼前這個男人,忍受着那麽粗的一根鋼筋紮在身體裏,肯定比她那時痛上千百倍。
然而他承受着劇痛和失血帶來的暈眩,卻還能冷靜淡定的發號施令,安排撤離計劃……這到底是怎樣一種強悍又非人的精神力。
“待會兒……去找李楊,”黎宴成還在繼續說話,但他的語速已經明顯慢了下來,“記得,把後面的尾巴……甩了。”
“……知道了Lee哥。”徐川聽到‘李楊’這個名字,聲音嚴肅冷凝了不少,“我們馬上到。”
五分鐘的時間,說長也不長,但是對舒藍來說,卻是度秒如年。她眼睜睜看着黎宴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卻無能為力。
等徐川他們終于趕到時,黎宴成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狀态。
“這……這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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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在聽到黎宴成讓他們去找李楊時,徐川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他還是被黎宴成這虛弱而狼狽的模樣吓到了。他們跟在黎宴成身邊出生入死,經歷過太多比這危機驚險的情況了。很難想象,他會在這種地方……被一根鋼筋傷成這樣。
簡直匪夷所思。
就在徐川想要扶黎宴成起來時,舒藍忽然迅捷地壓住他的手腕:“小心點,別動到鋼筋。”
她一邊顫抖地撕下自己校服內側的布料,一邊飛快地對那兩人說:“徐哥,你們一人握着鋼筋,一人來剪……我來固定包紮。”
黎宴成被送進了當地一家私人醫院。
接診的醫生年紀四十上下,似乎是徐川他們熟識的人,見到渾身是血的黎宴成,微微皺眉:“……鋼筋?”
觀他神情,似乎也覺得這樣的事發生在黎宴成身上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因為事發時只有舒藍在場,她便磕磕巴巴地向主治醫生說明了黎宴成的受傷過程。聽到舒藍說黎宴成是為了給她當人肉墊受的傷,他正在檢查的手微微一頓,漫不經心地撩起眼皮看了舒藍一眼。舒藍被那沒什麽情緒的一眼看得有些發怵,總覺得那看起來古井無波的眼神裏藏着些什麽。
他檢查的動作專業娴熟,全程都沒什麽表情,似乎對這種情況習以為常。初步檢查情況後,轉身便對身邊的助手吩咐:“送去照片,清創,然後幫我準備三號手術室。”
“李醫生,Lee哥他……情況怎麽樣?嚴重嗎?”徐川在一旁心急如焚,終于忍不住發問。
聽見徐川的稱呼,舒藍忽然反應過來——原來眼前這名醫生就是之前黎宴成提到的‘李楊’。他們果然是認識的。
李楊沒有回答徐川的問題,只對他偏頭示意:“你,跟我去簽字。”
徐川愣了一秒,又立刻點頭:“好。”
舒藍見兩人往前走,也下意識地跟了上去。她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卻希望能多了解一點黎宴成的情況。哪怕能多從李楊嘴裏聽到幾個字,也是好的。
李楊餘光瞄到她追過來的身影,淡淡留下一句:“閑雜人等留步。”
舒藍像是被捏了七寸的蛇,頓住腳步。她抿了抿發白的唇,沒再說話。
一句輕飄飄的“閑雜人等”讓舒藍霍然清醒——她連關心黎宴成的資格都沒有。她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徐川和李楊消失在走廊盡頭那扇門後。
舒藍忽然意識到,她和黎宴成的那點所謂羁絆,或者的維系,太淺薄太脆弱。脆弱到一點突發突發事件都能輕易将他們沖散。她其實一點都不了解那個男人。雖然他收留了她,給了她自由,給了她庇護所。但她對他的事,還是一無所知,和一年前沒有任何區別。
徐川辦妥手續,黎宴成也很快被送進了手術室。
舒藍筆直地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眼睛死死盯着手術計時牌上面的時間——已經過去三小時二十四分鐘了,每一秒于她來講都是煎熬。
舒藍仰着頭,瞬也不瞬地看着牆上的計時牌。整整三小時,她幾乎維持着同樣的姿勢。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掌心被指甲紮破了皮也毫無所覺。
時間每過去一分鐘,舒藍的心就會往下沉一分。
如果不是因為她手腳笨踩滑……
如果黎宴成醒不過來……
如果……
舒藍用力咬住下唇,想借助疼痛來阻止脫缰的思緒。然而就算舌尖品嘗到微鹹的鐵鏽味,也不能平複內心波濤洶湧的情緒。
她獨自坐在長凳這一頭,而另一頭則坐着徐川和他的另一名同伴。
“啧,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當初就不應該收留她,老大非不聽勸……”
說話的是徐川的同伴。他嘴裏嘟嘟囔囔的,一邊焦躁地抖着腿,一邊狠狠地用眼刀刮着舒藍蒼白的臉。從接回受傷的黎宴成那刻開始,他就沒給過舒藍好臉色。如果眼神能殺人,恐怕舒藍此刻已經千瘡百孔了。
見舒藍不答話,他怒火更是蹭蹭往上飙,一撸袖子便要起身朝她走去。
他伸手隔空點着舒藍:“如果Lee哥有什麽事,我不會放過你。”
“閉嘴吧你。”徐川擡手将他擋回去,略顯煩躁地瞪他一眼,“還嫌不夠亂嗎?”
“添亂的是我嗎?如果不是那個廢物,Lee哥能躺在裏面嗎?!”
舒藍沉默地接受了他們的怒意,沒反駁,沒辯解,甚至都沒有看向他們的方向。辱罵也好,白眼也好,和手術室裏那人此刻的安危相比,都不值一提。
正值徐川和他同伴争執時,手術室的燈忽然熄滅了。
舒藍霍地起身,疾步走到了依然緊閉的手術室門外。她喉嚨發緊,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覺地微微抖着。一顆狂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等待宣判的時候最是難熬。
大概兩分鐘後,手術室的門忽然被人從裏面推開,身穿手術服的李楊從裏面走了出來。
對上舒藍的視線,他微微一愣。
“手術成功了。”他幾乎是沒有停頓,立刻就将手術結果告知了圍上前的幾人。方才,舒藍的眼神居然讓他産生了一種詭異的錯覺——仿佛他說錯說慢一個字,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就會碎裂在他面前。
舒藍瞳孔一縮,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仿佛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似的。
“謝謝你,李醫生!”站在一旁的徐川也長出了一口氣,他立刻上前,像是想去握李楊的手。
李楊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半步,視線平靜地掃過幾人。
“他運氣還算好的。鋼筋造成了部分腸|壁挫|傷,但好在沒有傷到主要的血管和髒器。只要熬過感染期,就沒事了。”
“而且……幸好你們沒有擅自拔出鋼筋。那個位置離大血管很近,如果引起創面大出血,人可能就沒了。”
徐川聽到這裏,忽然側頭看了舒藍一眼,眼中迅速閃過一絲慶幸和感激。他記得,那時他要搬動黎宴成,是舒藍特意攔了他一下。
李楊注意到徐川的眼神,他順着徐川的目光落到舒藍身上,停頓片刻,微微一挑眉。
“你膝蓋受傷了,跟我去包紮一下。”
李楊話一出口,徐川他們的視線也紛紛跟着轉到舒藍腿上。
膝蓋處的校服布料被暈染開深褐色的一片,血已經幹涸了。她一路上都沒說什麽,是以根本沒人注意到,她也受了傷。
所有人都在看着舒藍的時候,她卻依然盯着敞開的手術室大門,沒說話。
徐川神色複雜地掃過舒藍略顯蒼白的臉,一直萦繞在心頭的那種焦躁和不耐煩的情緒,忽然就消去大半。他第一次直視着舒藍的眼睛,跟她說了話:“跟着李醫生去包紮吧,Lee哥這邊有我守着。”
舒藍沒答話。
李楊忽道:“我讓他們留Lee在裏面觀察一下情況,他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來。等你包紮好,他應該就轉加護病房了。”
舒藍這才收回視線,點了點頭。
李楊用手術剪剪開舒藍膝蓋處的布料,微微皺眉。傷口一直沒處理,有些碎布和皮肉已經粘連在了一起。
清洗傷口,消毒,用鑷子夾出碎布的時候,舒藍雖然一直死死抿着唇,卻愣是沒有哼一聲。
“小姑娘挺能忍啊。”李楊那張整晚上都沒什麽多餘表情的臉上忽然多了一絲淺笑,“這點倒是跟他挺像。”
舒藍立刻明白過來李楊口中的‘他’是誰,她順着李楊的話,試探性地問:“Lee……他經常受傷嗎?”
李楊手下動作微微停頓一下,擡眼看向她:“想知道?你可以直接問他的。”
“他不會告訴我的。”舒藍微微一搖頭,想了想,“李醫生,你們似乎認識很久了。”
李楊一邊給傷口縫針,一邊慢慢地笑了一下:“他身上的傷确實不少,槍傷,刀傷,燒傷……每次見他,都算是絕處逢生,鬼門關上走一遭。不過,這樣的傷我倒是第一次見。”
舒藍沉默地消化着他的話裏的含義,眼神微微一黯。徐川他們在初見黎宴成受傷時,也露出了相似的情緒。
舒藍心裏很清楚,這場讓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的意外,完全是因為她……
“好了。”李楊剪了線,将紗布貼上舒藍的膝蓋,“脖子上的傷,也幫你處理一下吧。”
校服領口不知什麽時候開了,露出頸側的抓傷和掐痕。舒藍愣了一下,下意識擡手捂住脖子。
李楊看一眼她,玩味道:“不是Lee弄的吧?”
彼時,舒藍沒聽懂他的玩笑話,立刻皺眉反駁道:“當然不是!他對我很好。”
李楊被舒藍認真且護短的神情逗笑了,微微一挑眉:“跟人打架?”
舒藍輕咬一下唇,下意識地搖了一下頭,過了兩秒,又點一點頭。那些人找她麻煩的時候,她确實也還手了。雖然也因此吃了更多苦頭……
“現在這些小孩兒啊……”李楊大致猜到原委,只嘆了口氣,“行了別捂着了,我給你上點藥。”
“謝謝你……李醫生。”
“丫頭,”處理好舒藍的傷,臨走前,李楊忽然又轉身看了她一眼,“別跟着他太久。對你,對他,都不好。”
手術很成功,黎宴成的各項指标看上去都逐漸趨于正常,很快便被轉入了加護病房。
舒藍在病房守了一晚上。她不敢合眼,生怕錯過什麽情況。清晨,徐川他們出去買早飯。舒藍去打了熱水給黎宴成擦身。
用溫熱的毛巾給黎宴成擦拭手臂的時候,她似乎看見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一開始,舒藍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她熬了一晚上沒睡,産生什麽幻覺也不足為奇。
直到她将熱毛巾按在他掌心時,又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蜷曲了一下。
她幾乎是倉皇失措地,擡頭朝男人看過去。
男人睜開了眼,正朝她看過來。他臉色依舊蒼白,嘴唇也因為失水而有些幹裂。但那雙深邃的黑眸卻恢複了些往日的光澤。
舒藍怔怔地看着他,感覺像是剛從一場綿長的惡夢中醒過來,短暫地失去了語言功能。
愣神間,黎宴成忽然慢慢地擡起手,食指在她眼角下輕輕一抹。
“哭什麽,我又沒死。”
他話一出口,舒藍眼圈更熱了些,連視線都有些模糊了。千言萬語哽在喉頭。
“你這次……做得很好了。”他說。
好什麽?好一個稱職的累贅?
“對不起……”舒藍終于哽咽着,将壓在心底的道歉說出了口,“如果不是因為我……”
“他們本就是沖我來的。”黎宴成截斷了她的話,眼神幾乎稱得上是溫柔,“該我說抱歉。這次,又要讓你轉學了。”
黎宴成的視線停在舒藍從領口裏露出的那一小截紗布上,眼中歉意明顯。頻繁轉學對她來說不是件好事。
舒藍擡手擦了一下眼角,搖一搖頭:“正好,我本來就不喜歡那兒。”
“不過……”她頓了頓,認真地直視着黎宴成的眼睛,“我不想去學校了……我想跟着你學東西。”
黎宴成微微蹙眉,正要說點什麽,舒藍又迅速搶白道:“我不想下次再遇到這種事,又拖累你。”
黎宴成愣了一下,過得片刻,忽然伸手輕揉了一下她的頭頂:“……也不是這樣的。傻丫頭。”
落在頭上的手很溫暖,讓人忍不住想再多汲取一點那樣的溫度。舒藍注視着男人難得溫柔的黑眸,心髒砰砰亂跳。十幾年來,第一次有了這種,光是看着一個人,就緊張到手心出汗的感覺。
換了時間,換了地點,落在頭頂上那種溫暖的感覺,卻恍若昨日。
“還是這麽喜歡逞強。”一個低啞的聲音在她耳後說道。
舒藍一驚,頭皮瞬間有些發麻。她不過走了幾秒神,前一刻還被綁在審|訊椅上黎宴成卻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現在了她身後。
她剛想轉身,就被人輕松從背後禁锢住了手臂。碾壓式的力道差距,讓她分毫也動彈不得。
他到底是什麽時候掙脫鐐|铐的?!
懊惱間,舒藍将視線轉向不遠處的那副鐐|铐上。鐐|铐從中間斷成兩截,而斷口處隐約有被化學藥品腐蝕過的痕跡。
原來如此。
舒藍嘆了口氣:“你有這手段,早點用啊。”
黎宴成無聲笑了一下:“只是輕腐蝕性藥物,你這鎖打得好,花了些時間。”
舒藍扯了扯嘴角,他可真有耐心。本以為當初搜身搜得很徹底了,沒想到還是被黎宴成鑽了漏。只是,他究竟是将藥藏在哪兒的……?
然而,還沒等她想明白,頸側忽然微微刺痛了一下。
等意識到那是什麽東西時,舒藍大腦裏只剩兩個字——失策。
視線很快模糊,腦子也開始發暈。舒藍有點想笑,不甘心,還有些無奈。戲臺都搭好了,主角卻半途跑路。那這打不是白挨了嗎,Lee。
徹底失去意識前,舒藍恍惚聽到男人輕嘆了一口氣。
“別再接近提安。也別追着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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