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八月下旬, 正值P國最酷熱的時節。
頂頭暴曬的烈日,空氣裏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潮濕,都是夏日足不出戶的好借口。
新城北郊墓園依着荒山而建,地處偏僻, 設施陳舊。本就不是主流的墓園, 到了夏季更是人跡罕至。
一個勁瘦高大,身穿白T戴着棒球帽的男人安靜地蹲在西北角的一塊墓碑前。石碑上只簡單刻着‘慈父李氏, 母王氏’之墓。沒有照片, 沒有任何生平介紹,甚至連具體的姓名和生卒日期也沒寫。
墓碑前放着一束新鮮的白色百合, 三杯清茶。雖然墓碑上只刻着兩個人的名字, 但墓裏其實埋着三個骨灰壇。兩大一小。
“百合?”
一個略微低沉的女聲從墓碑背後傳來。
男人微微擡頭, 看到一個穿了一深黑的中年女人, 在斜前方的另一塊墓碑前蹲下,将手中的白菊放下。
“這是我媽生前最愛的花。”男人淡淡答道, 聲音平和。
“這還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吧,Lee。”女人直起身,微微側過頭。她頭上戴着一頂南洋風的草帽,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
這片區域都沒人,遠遠看過去, 也只像是兩個掃墓的人碰見了, 随意寒暄兩句。
男人微微一點頭:“梁督。”
黎宴成終究是把梁靜約了出來。
這處偏僻的陵園, 葬着他的家人。他的父母和妹妹,就在這塊墓碑下長眠。當年從港城離開,他帶走了父母和妹妹的骨灰壇。後來決心潛伏于P國, 投身緝毒事業後, 他便找到這片幽靜偏僻的陵園, 将他們的骨灰暫時存放于此處。只希望有一天,親手将仇人緝拿歸案後,再選一塊好地方,正式地安葬好他們。
每年在墓地見上一面,是他和周霆之間的一個默契,一個習慣。畢竟,埋葬在這裏的,不僅僅是他的家人,也是周霆的摯友。
現在連周霆也已經不在了,梁靜便代替他,延續了這個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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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黎宴成願不願意,接下來他繼續合作的對象,也只剩梁靜了。而且因為舒藍的事,黎宴成不得不找梁靜開誠布公地談一次。
梁靜看着眼前這個高大沉默的男人,輕嘆了一聲:“周霆留給我的材料,我都仔細看了。這些年,辛苦你了。感謝你之前……”
“直接說正事吧。”黎宴成微微一擡手,直接打斷了梁靜還未說出口的感謝,語氣淡淡,“我出來一趟不容易。”
黎宴成身邊擺着一個小水桶,他在水桶裏清洗了毛巾,擰幹,而後開始擦拭墓碑上的灰塵。這座陵園沒有專門負責清掃的工人,大部分墓碑上都落了一層厚厚的灰。
“行,你是想聊接下來的行動計劃,還是說舒藍的事?”梁靜對他性格有了基本了解,也沒矯情,直接切入正題。
然而不等他回答,梁靜忽又接着說道:“以你的性格……如果是要說計劃的事,你應該會直接在我們的專線上說,或是又給我發匿名信。”
梁靜說的專線,是之前黎宴成和周霆用來聯絡的那條線路。周霆讓律師将黎宴成的資料托交給梁靜時,也将那條專線的通道留給了她。
“也好,我也正想和你聊聊她的事。”梁靜索性在那座墓碑前坐了下來,從包裏拿出了兩瓶礦泉水,其中一瓶扔給了黎宴成。
“聊什麽?”黎宴成正低頭擦着墓碑上的字,看都沒看梁靜的方向,卻一擡手就接住了飛過頭頂的礦泉水,“聊你為了一己私欲将她卷進這件事?”
“私欲?”梁靜輕笑了一聲,擰開礦泉水瓶蓋,慢慢地喝了一口,“你覺得我是為了什麽?這個職位?還是牆上的功勳?”
黎宴成手下動作微微一停:“你敢說,你當初接近舒藍,拉她入夥,不是存了利用的心思?”
梁靜爽快地點頭:“是,沒錯。我當初找上她,确實是看上她的能力。這有什麽問題嗎?這行本就人才稀缺。誰不想要自己的隊伍裏有幾個厲害的,稱心如意的手下呢?我們從各行各業裏挖角這種事也不少見,怎麽到你這兒就成了逆鱗?”
“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再告訴你一件事。舒藍已經正式加入國際刑警P國分部,是我們的一員了。她現在隸屬情|報|科,直接向我彙報。我讓她參與了緝捕提榮的案子。以後,你們就是搭檔。”
黎宴成霍然擡頭,露出帽檐下一雙狹長黑眸,犀利的目光像刀鋒一樣銳利,朝着梁靜掃了過去。
梁靜迎上他明顯帶着壓迫感的視線,輕輕一搖頭:“你不用對我敵意這麽強。你口口聲聲說,是我把舒藍拽進來……但你是不是忘記了一個大前提?以她的個性,如果她不願去做的事,我就算有三寸不爛之舌,也勸不動她。如果是她下定了決心要去做的事情,就算你用十頭牛去拉她,她也不會回頭。你在做所有決定,幫別人規劃人生路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人家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梁靜頓了頓,輕輕笑了一下:“不聞不問,無視她的個人意願,一定要讓對方按照你安排的路來走。真正霸道的人,應該是你吧?”
黎宴成看着她,目光依然很冷:“至少,我尊重生命。舒藍之前沒做過我們這行,她不清楚的事,你,一個做了二十幾年刑警的人,會不知道嗎?我認為,以個人情感,或是別的理由忽悠一個非專業人士入行,去執行危險的任務,才是真正的不專業。梁警官。”
梁靜收了笑:“黎宴成,你覺得只有你一個人有理想有信念有覺悟是嗎?”
“別TM跟我扯理想信念。”黎宴成有些狠厲地咬了一下牙,強壓着心底竄起的一股火,低沉而快速地說道,“至少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需要拉上別人的命去墊背。”
“周霆已經走了,現在不是你一個人逞英雄的時候!”梁靜也怒了,忍不住低斥回去,“你現在需要的是戰友,是夥伴!”
“你在前方行動,舒藍在後方支援,我以為,這是最好的安排。你有沒有想過,你的行動能力,和舒藍的情|報|偵|查能力,剛好是互補的。”梁靜頓了頓,稍稍冷靜了一些,緩聲道,“就像當年的周霆和李澤海。”
“是嗎?”黎宴成冷嗤一聲,“可是,到頭來,這兩個人都死了。”
梁靜:“……”
黎宴成頓了頓:“我也可能會死。也許是明天,也許是明年。”
黎宴成垂眸,緩緩道:“我不需要搭檔。我只要她平安。”
梁靜手中的礦泉水瓶被她捏得嘎吱作響,她皺眉思索片刻,忽然發現,她和黎宴成兩個人連最根本的出發點都不一致,所以才會産生這麽大的分歧。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梁靜認真地看着黎宴成,那神情,像是真的好奇,想正經跟他探讨一個問題,“如果我從警隊內部給你指派一名情|報專家,作為你的新搭檔,你會拒絕嗎?”
黎宴成沉默了。
片刻,他掀了掀唇:“我……”
“這時候你再說拒絕的話,一定是違心的。而我也不會信。”梁靜直接截斷了他的回答,“你剛才明顯猶豫了。”
猶豫,就代表,他其實并不反感搭檔這個提議。
梁靜緩緩籲出一口氣:“做我們這一行的,無論誰,在入行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做好了随時犧牲的準備。這一點,對你,對我,對你周叔、你的父親,甚至對所有的戰友來說,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高貴,只是大家都在為共同的信念努力罷了。”
“如果說,今天,我從警隊另外給你指派一個同志,一個新搭檔,你一定不會拒絕。這點你自己心裏也很清楚,否則剛才你就不會猶豫。”
梁靜話說得很直白,黎宴成索性也直接承認道:“是,你說的都沒錯。但這個人不能是舒藍。”
梁靜點點頭:“在我眼裏,她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同事,是可以托付後背給她的戰友。我當然不希望她出任何的事,但我更希望能和她一起并肩作戰,為我們的共同目标而努力。”
她頓了頓:“而在你眼裏,她是你的家人,甚至,也許,比家人再多一點……卻唯獨不能是可以和你一起并肩作戰的人。”
黎宴成沉默地看了梁靜幾秒,才有些艱澀地開口:“我只剩她一個……親人了。”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役裏,他已經失去太多了……他的雙親,他的妹妹,他最尊敬的長輩……
而現在,他只剩一個舒藍了。她是他在這世上,僅存的溫暖和惦念。是他想永遠藏起來的,最珍貴的存在。
梁靜嘆了口氣:“我明白。”
黎宴成蹙眉看着她:“既然你明白……”
梁靜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聽自己說完:“但是Lee,我想告訴你的是,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沒有誰有資格決定別人選擇什麽樣的人生。”
梁靜忽然笑了一下,眼中有遺憾,有痛楚,也有無奈:“我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今天我可以告訴你。我喜歡周霆,很久了。”
黎宴成:“……”
“但我從來沒幹涉過他的任何選擇。”梁靜沉默片刻,輕聲嘆息,“我當初在他手下做事的時候,他就總喜歡往最危險的地方鑽。包括當初他從港城離開,選擇來到P國這個卧虎藏龍的地方。甚至,他之前有一個機會調去總部,名利雙收,還安全。但他沒有去。”
“站在朋友和自己私心的角度,他人生中的很多選擇,我都是不贊同的。”
“但站在戰友和同僚的角度,我理解并支持他的選擇。”
“我知道這很難。”梁靜拍了拍手,站起身,“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件事,你自己跟她說吧。”
黎宴成像是感應到什麽似的,猛然回過頭去。
陵園中央那條蜿蜒的羊腸小道上,一個穿着無袖白襯衫配綠蘿長裙的女人,拾級而上。
她今天頂着一頭金色的齊耳空氣卷發,手中勾着一柄白底黃點陽傘,身形飄逸,靈動美麗。驚鴻一瞥,像是從仙境中出走的花妖。
舒藍這次又做了變裝。如果沒有梁靜那句話,乍看一眼是絕對認不出來的。得多看幾眼。
女人款款走上臺階,向他走來。
黎宴成注意到,舒藍手中也拿着一束白色的百合。
等舒藍走到黎宴成身旁時,梁靜已經悄然離開了。她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這種時候還是得給年輕人騰地方。
舒藍走到黎宴成身邊,将手中的百合放在另一束百合旁,對着墓碑,恭敬地鞠了三躬。
黎宴成盯着她放在墓碑前的百合:“你怎麽知道……”
他話沒問完,舒藍卻明白他的意思。
她轉頭看向身側的男人,仰頭和他對視着:“我想起來,以前家裏出現過這種花。我記得有一年的八月,看到你房裏書桌上插着百合。你平時是不養花的人。”
黎宴成斂眸,掩去眼底情緒:“記得真清楚。”
“很多事我都記得。”舒藍輕笑了一下,似感慨,似嘆息,“想忘都忘不了。”
黎宴成手指輕顫一下,又迅速被他握入掌心。
“八月二十三。連續兩年,你都在同一天喝醉了酒。以前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日子……還問過你。”
那是他們重逢後不久,黎宴成送舒藍回家的時候,舒藍借着酒勁,問出了這個問題。
黎宴成當時沒回答。
後來她終于知道了……卻是從李澤海那起案件的記錄裏看到的。
十七年前的這一天,他失去了所有至親至愛之人。
“對不起。”她輕聲說道,依舊和男人對視着,眼神認真而專注,眸底隐有潋滟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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