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窗外月明星稀, 屋內阒寂無聲。只餘紅酒緩緩傾倒入酒杯中時發出的清越聲。

兩根纖細如白玉的手指捏住高腳杯細長的杯頸,皓腕微轉,輕輕晃動。杯中深紅色的液體繞着透明的杯壁緩緩打着圈,淡淡的黑加侖混合橡木的味道沿着杯口四溢而出, 醇和甘香。光聞味道, 就知道是品質上佳的陳年佳釀。

兩只酒杯中,都只倒了不足三分之一的紅酒。

“這瓶我藏了五年, 一直沒舍得開。本想說……留到慶祝我們重逢的那天。但重逢那天, 時機不對。”

舒藍将其中一杯遞給黎宴成,抿唇一笑, 眼角眉梢媚意恣流。

“酒果然還是藏得越久越香淳。你說呢?”

天生媚骨, 說的大概就是舒藍這樣的人。她不需要特意做出什麽姿态表情, 有時不經意一個眼神, 都能勾得人錯不開眼。更別說,她想要蓄意勾引人的時候。

黎宴成避開她的目光, 垂眸接過酒杯,盯着杯中香醇的液體,只淡聲說:“紅酒都有适飲期。保存得當,放上十年也能喝。但是過了适飲期,口感不佳, 味同嚼蠟。再好的酒, 放久了也是浪費。”

兩人看似在說酒, 又像是都別有所指。卻都不戳破。

舒藍唇角微勾,傾身過去,用自己手中的酒杯輕輕碰了一下黎宴成的杯沿。

“第一杯, 祝我生日快樂。”

她說完, 微微仰頭, 将杯中紅酒一口飲盡。

客廳裏只亮着一盞落地燈。昏黃暖光,倒襯得她那段雪頸越發修長,卻又略顯脆弱。

黎宴成眸色暗沉地盯着她看了兩秒,終究是沒拒絕,和她一樣,幹了那杯酒。

“生日快樂。”

舒藍又往兩人杯中倒了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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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杯,祝你康複出院。”

見舒藍又要将酒一飲而盡,黎宴成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

“別喝這麽急。”

舒藍目光微微一凝,他這次用的,又是左手。

舒藍用杯沿抵着唇,輕抿一口:“這樣行了吧?”

她紅唇濕潤,白皙的頰上染上淡淡的紅暈,美眸斜睨,目光和他視線相接。

黎宴成手指一緊,神色微變,而後又立刻放開了她的手。

他腦中警鈴大作。他覺得今晚的舒藍,和平時大有不同。她自然是任何時候都是美豔動人的,但卻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持續撩撥他最脆弱敏|感的那根神經。

黎宴成直覺這樣喝下去不太好。他擡眸,越過舒藍的肩,瞟了一眼她身後的挂鐘。

“喂,”舒藍擡手擋住他的視線,軟聲道,“說好陪我喝酒,你一直這樣看時間算什麽?很想趕我走?”

男人的喉結緩慢地滾動了一下,才低聲道:“太晚了不安全。”

舒藍想了想:“說的也是,那我今晚就住這兒好了。”

黎宴成立刻拒絕:“不行。”那态度,斬釘截鐵,毫無商量餘地。像被人捏住了七寸的蛇。

舒藍噗嗤笑出聲,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臉:“開玩笑的。你怎麽老是這麽不經逗。”

她的這些小動作,很煩人。但你說她太逾矩,又算不上。所以他說她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覺心神不寧,又有些燥熱難耐。

黎宴成不動聲色地坐遠了些,将手中不知何時已經空了的酒杯放到桌上。

“你總是這樣嗎?”

舒藍故意裝作聽不懂,一邊在他杯中添了酒,一邊俏皮地眨眨眼:“哪樣?”

黎宴成又不說話了。

“放心,我已經叫了林晝兩小時後來接我。”

舒藍拿出手機給黎宴成看。上面果然有她發給林晝的消息。

黎宴成:“……”

舒藍:“行了吧?你能不能,暫時放下你的那些顧慮,今晚就好好陪我喝喝酒,聊聊天。”

黎宴成斂眸,掩去眸底複雜情緒:“好。”

舒藍側頭,眯眼看着身側高大沉默的男人。她的視線,自那人刀鋒般的眉,寒潭一般的黑眸,高挺的鼻梁,一一滑過,最後停在那幾乎抿成一條線的薄唇上。

他總是這樣,沉靜自持,清冷疏離。舒藍印象中,好像真沒見過他這張冷峻的臉上有過太多的表情。

不知這樣一個向來克己自持的人,失控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許是酒意上頭,腦中也多了許多平時沒時間去想去糾結的雜念和遐思。

“今天是我生日,可以要禮物嗎?”

“好。”黎宴成一口答應,語氣裏的縱容和寵溺,連他自己也沒察覺。

舒藍莞爾:“答應的這麽爽快,我要什麽你都給?”

黎宴成沉默一瞬,才說:“能力範圍內的,都可以。”

舒藍又笑了那麽一下:“那就陪我玩兒個游戲吧。這樣光喝酒挺沒意思的。”

黎宴成說:“你想玩兒什麽?”

舒藍說:“簡單,數字拳,你會吧?”

數字拳,是一種常見在喝酒時玩兒的簡單的猜拳游戲。出拳簡單,握拳為‘零’,張開手掌則是‘五’。兩人輪流喊出一個數字,猜兩人四只手加起來的數。喊出的數字如果正好是所出的手指總和,就算贏了。

黎宴成微微颔首:“會。”

這游戲很普遍,就算不怎麽混酒吧喝酒的人,也大多知道。

舒藍笑了一下:“我們換個新玩法。輸了的人,不罰酒。但要回答贏了的人一個問題。”

黎宴成擡眸,視線與她對上。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舒藍眉梢微挑,眸光盈盈地看着他:“這算是你能力範圍內的吧?還是說,你不敢跟我玩兒?”

黎宴成竟笑了一下:“我有什麽不敢的。我是怕你輸。”

“這可不好說,Lee。”舒藍咬唇一笑,白皙的手臂向前一伸,“來。”

“零。”

“五。”

話音落下的同時,兩人同時出手——四只拳頭。沒有人出掌。

“我贏了。”舒藍微微揚眉,看向黎宴成的神情卻沒了嬉笑玩鬧的意思,“Lee,我一直很好奇,除了抓捕提榮,你最想做或者說最大的心願是什麽?”

空氣有片刻的凝滞。

兩人沉默對視着,彼此在對方眼中都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黎宴成安靜了片刻,才緩緩道:“沒有。”

在答應玩兒這個游戲的時候,黎宴成就有預感,舒藍今天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追尋某些問題的答案。而黎宴成也覺得,一直逃避不是辦法。伸頭縮頭都不過是一刀,倒不如快刀斬亂麻,斷了彼此的念想。

舒藍微微蹙眉:“可是一輩子很長。你難道就沒有想過……之後,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

黎宴成心中微微一動。以後。這是一個很美好的詞。

他忽然想到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個夢。夢裏有她,有一座臨海的小屋。沒有什麽香|豔的內容,只是很溫馨和平靜的一個夜晚。他們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她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夢裏沒有抓不盡的毒|枭,沒有槍|林|彈|雨,也沒有血海深仇。但夢境再美好,人卻終究是要醒來的。

半晌,黎宴成長出一口氣,淡淡答道:“我沒有想過以後的事。”

一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以後的人,又何談以後?就算想了,也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舒藍看着他:“那你總有點喜歡的東西,或是愛好吧?像是畫畫?”

黎宴成錯開眼,不再看她:“即便有,也不重要。在我失去至親的那一天,我就對自己發誓,一定要親手逮捕提榮,送他入獄,看着他接受法律的制裁。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比這件事更重要。這是我活着的,唯一目标。”

這回換舒藍沉默了。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而且也本該如此。但不知道為什麽,舒藍聽完,一顆心卻沉到谷底。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答案。盡管她明明一早就知道,他心中在意的,最在意的,又或許是唯一在意的,也只有這麽一件事。

兩人又猜了一回拳。也不知是不是舒藍走神影響了狀态,這次是黎宴成贏了。

舒藍聳聳肩:“你問吧。”

黎宴成沉默兩秒,忽道:“以前我們的約定,還作數嗎?”

“什麽?”舒藍先是愣了一秒,在對上黎宴成眼神後,迅速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以前那個‘不對他撒謊,凡事聽他安排’的約定。

“哦,你說那個啊……我之前也說過,先違約的是你。所以以前說的,都做不得數了。”

黎宴成眸光微動:“這麽說,你是承認,有事隐瞞我了?”

舒藍勾唇一笑:“這是第二個問題,贏了我再說吧。”

兩人再玩兒一局。又是舒藍贏。

舒藍的目光,落在黎宴成的右臂上:“你的手,是真的好了嗎?”

黎宴成想也不想:“當然。”

舒藍笑了一下:“答得太快了。而且,你剛才眨了一下眼睛。”

黎宴成不為所動:“我什麽時候眨眼睛了?”

舒藍忽然手腕一翻,将手中酒杯直接朝着黎宴成的面部扔了過去。

黎宴成第一條件反射,就是去抓那只酒杯。

然而,就在他用左手抓住酒杯的剎那,舒藍閃電般出手,左手握住黎宴成右腕,右手迅捷的從他胳膊下穿插而上,随即整個人傾身過去,按住他的右肩,一壓一擰。瞬間将他整個人翻身壓在了沙發上。

她用膝蓋抵着他的腰,幾乎将全身重量壓在他背上。她一手依舊擒着他的右腕,另一只手穩穩按着他的肩。

黎宴成在舒藍動作的剎那,是打算反擊的。但就在舒藍纏住他右臂往他肩頭一按時,一股灼燒般的神經痛,從右肩貫穿至手腕,讓他的手臂在那瞬間,失去了力道。才讓舒藍得了逞。

然而高手過招,很多時候這剎那間的僵硬和阻滞,就會是致命的。

舒藍本來只是想賭一把試試,卻在拿住黎宴成胳膊的剎那,明顯感到他身體的瞬間僵硬。那是身體疼痛時,條件反射的僵直表現。

在成功壓制住黎宴成的同時,舒藍眸中也迅速閃過一絲痛色。

黎宴成果然是撒謊了。他的右臂,真的落下了後遺症。

“真想不到,你也有這一天。”舒藍将黎宴成壓在沙發上,整個人幾乎貼在他身上。

她伏在男人背上,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糾結堅硬,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如果不是舒藍依舊擒着他的胳膊,那幾乎算得上是一個,溫情脈脈的背後擁抱。

“五年了。”舒藍低下頭,伏在男人耳邊,溫聲細語,“Lee,我終于捉住你了。我想這一天,想了很久了。”

黎宴成薄唇緊抿,脖子上微微沁出些細汗。女人細碎的發絲落在他頸間,微微的,有些癢。背上的觸感是那麽鮮明,柔軟。幾乎讓人壓抑不住身體裏躁動的血液。

黎宴成黑眸轉暗,眸中似有風暴聚攏。他不打算讓舒藍任性妄為下去了。

“你的右手,是不是使不上力?”偏偏舒藍對他身上散發出的危險氣息似無所覺,繼續在他耳邊扔下一枚重|磅|炸|彈,“你現在這種狀況,連我都對付不了,又要怎麽去對付坤來家?”

話音剛落,舒藍就感覺那只被她擒住的手輕輕一翻,從她手掌中滑脫出去。她根本沒想通他是怎麽做到的。

然而她卻來不及細想了。下一秒,一只大掌便反扣住她的腰,牢牢鉗住;而另一只手則握住了她的小腿向上一提,瞬間卸去她腿部力道。她幾乎被人整個拎了起來,直接掉了個個兒,瞬間和男人換了位置。

黎宴成直接欺身壓過來,膝蓋頂在她腰側,封住了她想要反抗的下肢動作。雙手手腕則交疊在一起,被男人單手握住,壓在頭頂。

整個局勢颠倒只發生在一瞬間,舒藍直到像個小雞仔似的被那人壓制得無法動彈時,腦袋都還在發蒙。

“有件事你得記着。我最讨厭被人壓着。無論床上,還是床下。”黎宴成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眸中情緒不明,“還有,沒事別玩兒火。就這點兒三腳貓的功夫,遇到真正的高手,能把你吃的骨頭渣都不剩。”

舒藍微微睜大眼,有些無辜地看着他,淺笑嫣然:“什麽意思?你要吃我?”

黎宴成眸色愈發暗沉,壓着她手腕的手也越發用力。仿佛這樣,就能壓制住心底和血液中肆意流竄的那股熾焰。

“對付坤來的計劃,是梁靜告訴你的?”

舒藍仰着頭,專注地看着壓在上方,似在生氣的男人。

明明是在被他質問,舒藍卻有些走神。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他身上的味道,他手心滾燙的溫度,他的聲音,都讓她抑制不住的想要走神。

難得一次,他們離得這樣近。卻是在分別之際。

如果手能動的話,舒藍其實很想摸摸他的臉。她一直覺得,黎宴成長得很好看。就連生氣的樣子,也是好看的。

舒藍也知道,今夜她多少有些過火了。但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想要逼一下黎宴成。她就是要将心裏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将想做的事都做了。

她和黎宴成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黎宴成奉行克己,總是未雨綢缪;而她崇尚随心,只求不留遺憾。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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