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車裏的氣氛有點奇怪。

但硬要說的話, 奇怪的或許只有一個人。

黎宴成手握着方向盤,眼睛盯着路,餘光裏卻看見舒藍一直埋頭在回複短信。他眼神越來越冷,攥着方向盤的手指也不覺越來越緊。

黎宴成車技向來是很好的, 平時就算各種變線超車也是穩穩當當, 輕松自如。但今天卻一改之前的淡定風格,一路都在急加油, 急剎車。

然而對于不明真相的舒藍來說, 就只會覺得他在路怒。如黎宴成這般冷靜自持的人居然也會路怒,那只能說曼尼的交通使人瘋狂了。舒藍擡眸瞥身旁人一眼, 又低頭繼續回複短信去了。對于路怒的司機,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自我消解。她本就不方便開口說話, 這種情況也正好不用開口了。

其實舒藍一開始确實是在回複林晝的短信。

林晝告訴她西萊的事情都辦妥了, 他打算下周動身來曼尼。

舒藍跟他又交代了一些事後,默許了他來曼尼的舉動。舒藍知道, 她不可能一輩子躲着林晝。而林晝終究也需要直面生活中重要的一課——學會放手。

回完林晝的消息,舒藍又收到了幾個新同事的短信。舒藍其實有點喜歡警署的氛圍,大家都是實幹苦幹的性格,不整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他們對初來乍到又不便言談的她很熱情,卻又不會過分熱情讓人不适。該上手該交待的工作也是一刻都不耽誤。這樣的自然随和讓舒藍覺得很舒服。

舒藍一一回完信息, 忽覺頭頂一黑。她一擡頭, 才發現車已駛入辦公樓的車庫。

黎宴成薄唇抿成一線, 臉色依舊不見好。一個甩尾将車停入他的車位,熄火。

車內昏黃光線下,舒藍見他線條硬朗的腮幫子微微鼓了一下, 稍頓了頓, 轉頭看向她:“我有個早會, 開得急了些,沒暈車吧?”

這會兒他目光看上去又有些許溫柔了。但和幾分鐘前他開車的狀态一對比,不免讓人覺得心裏瘆得慌。

舒藍:【沒事,不暈。】

黎宴成手指摩梭了一下方向盤,又說:“車上玩兒手機容易暈車。”

舒藍:【哦,我一般不暈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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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藍推門下車,轉頭看到黎宴成依舊坐着沒動。心中疑惑,不是急着要開會?

黎宴成抿唇沒說話,拔鑰匙時手忽然一頓,微微彎腰。

舒藍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動作,見狀便立刻探頭進車內。

【你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黎宴成那個動作維持幾秒,左手握成拳在胸腹處按壓了一下,才慢慢直起身,轉頭看向舒藍,溫聲道:“沒事。老毛病,可能早上吃快了些。”

舒藍蹙眉盯着他。黎宴成身體一向康健,前段時間一起做任務,吃住同行,也一點沒看出他胃不好。老毛病,什麽時候落下的毛病?

然而靜下來仔細打量,就會發現黎宴成狀态确實不如從前。其實舒藍在南郡島見到他時,就覺得他看上去不太好。雖然依然堅毅挺拔,卻滿臉倦容,明顯憔悴。後來果然聽說他那段時間患上失眠症,又還酗酒。

而現在看來,他雖然精神頭比上次在南郡島時見着好些了,但還是一如既往的疲憊。

仔細想來,他的生活就像個陀螺似的,好像一直沒能真正放松好好休息過。之前卧底,時時頂着被發現的壓力在各色人物間周旋;現在一回來梁靜就把統領行動組的重任扔給他,一邊要負責各種突發案件,一邊還要給提榮案收尾,見縫插針的還要操心下面那幫愣頭青的體能訓練。

其實黎宴成沒有必要親力親為去帶着行動組的人做特訓的。但舒藍也能理解他為什麽這麽做——他們實力越強,在實戰中活下來的幾率就越大。周霆曾經也感嘆過,他其實不求他們業績多顯著,抓住了多少國際重犯——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大家都平安。

強大的人往往最容易被人忽略,因為他們足夠堅韌,從不叫苦。人人都習慣了黎宴成的強大,能支撐,覺得沒有他不行的事。但再強的人,終歸也只是人。

舒藍愣神間,黎宴成已經下了車。似乎身體不适只是小插曲,眨眼間他又恢複成了那副無堅不摧無所不能的模樣。

然而舒藍知道不是,他只是習慣了忍耐。正如他帶着日日神經痛的肩傷,卻從來沒在人前展露過半分異樣。

舒藍難得的,自兩人重逢後,第一次主動靠近了黎宴成。

她拉住了黎宴成的胳膊。

【身體不舒服還是請幾天假休息吧。又不是少你一個人天就會塌。工作的事,你可以暫時交給我和靜姐。】

黎宴成站定下來,低頭看向舒藍。

此時他眼中的笑意,就随心自然了許多:“小毛病,不礙事。真的。”

見舒藍一臉不贊同地盯着他,嘴角弧度不覺又大了些:“等提榮一案結案後吧,休幾天假。”

舒藍輕嘆一聲,微微一點頭。

兩人并排往辦公樓裏走,又聽黎宴成說:“到時候你也一起休息幾天。”

舒藍頓感莫名其妙,心說你休假就休假,怎麽還帶上我。

進了電梯,舒藍忽然又想起一事。

【下周五借一下你的車。】

黎宴成疑惑看過來:“去哪兒,我送你。”

舒藍擺了擺手:【車借我就行了。】

林晝明顯對黎宴成成見頗深,上次揮拳相向的事舒藍還記着,這兩人還是不見面為好。

見舒藍猶疑,黎宴成立刻明白過來:“林晝要過來?”

舒藍點頭。林晝處理好了在西萊的事,這次他展現出的行動力倒是讓舒藍放心了些,頗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感。

叮——電梯到了他們的樓層。

“你們不合适。”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電梯,忽然聽見黎宴成在身後淡淡說了這麽一句。

“……”

這還用他來教嗎?

不知為何,因為他這老父親把關似的語氣,舒藍心裏莫名就生出了許多逆反和不悅……還有焦躁。

【合适不合适,都與你無關。】

黎宴成神色一僵:“舒藍……”

【你會議遲到了,黎督察。】

舒藍朝他擺了擺手,潇灑地踩着高跟鞋進了自己辦公室,‘砰’地關上門。

因為林晝的事,兩人之後又鬧了次不愉快。

起因是舒藍想讓林晝為Interpol,更具體點,為她做事,而黎宴成堅決反對。

“我可以理解你想照拂他的心情,但他二十幾了,好手好腳能對自己負責。”

“以後是不是你去哪兒他就要去哪兒?你難道還要讓他跟一輩子?”黎宴成難得動怒,句句不留情,“他的資質不合格,我不會把行動組的身家性命交到他手上。”

【我說了不是因為這個!我有些事交給他去辦才放心,而且他也不是你說的那樣無用。是你對他有偏見。】

舒藍打字終究比不過黎宴成說話快,吵起架來自然就落了下風。

黎宴成冷笑:“什麽事非要他辦才放心?行動組那麽多肯吃苦身手也好的人不夠你看?還說不是偏心?我話就撂這兒了,這字我不會簽。”

舒藍也冷笑:【你不就是看他不順眼。】

“沒錯,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兩人不歡而散。

其實舒藍這個決定倒不是因為偏私,她只是對情報組的架構有一些想法。她準備将‘無界’系統充分利用起來,但無界系統包含了一些灰色地帶的運作,例如情報交易這類事情都是需要有人去負責的。

以前一些需要出面盯梢或交易的事,舒藍都是交給林晝去做的。舒藍最喜歡林晝的一點就是他嘴嚴,但凡交代了的事就認真安心去辦,從不多問。

有些事是不太适合交給隊內的警員去做的,所以舒藍是想讓林晝作為編外人員,繼續做他之前做的事。就像之前梁靜和她合作那樣,不用被條條框框掣肘,又能有效達到目的。

不知道是不是怕見了面舒藍又跟他提林晝那事兒,黎宴成這周總是加班,忙得腳不沾地,舒藍在家也沒見到過他幾回。然而即便這樣,每天早上她起床時,餐桌上必然放着準備好的早餐。

兩人就這麽不鹹不淡地僵持到了周末,到了舒藍回訪的時間。

舒藍本來是打算自己去的,然而剛出門就被黎宴成的車攔了路。兩人幾乎一路無話,黎宴成前腳将舒藍送到研究所,後腳便開車回了辦公室繼續加班。

舒藍這輩子沒見過黎宴成跟人鬧別扭的樣子,也覺得挺新奇。一邊跟她冷戰,一邊還能冷着臉繼續無微不至。

艾倫對舒藍進行了一些語言恢複程度的評估,對着她的臨場表現直接驚掉了下巴。

“按照這個恢複速度,我想應該不出三個月就能恢複日常交流的水平了。”

“說真的,下次你回訪,我想讓學生來旁聽,可以嗎?你的案例,很有研究價值。”艾倫看向舒藍的眼睛都在冒星星——像是看見瀕危保護動物那種眼神。

“不過,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艾倫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語,“之前Lee把你誇上了天,我還以為只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舒藍微微睜大眼,有些詫異,無語片刻,又解釋道:“我……們,不……是……”

艾倫停下自言自語,擡頭看她:“不是什麽?你們不是情侶嗎?”

舒藍尴尬一笑,微微一搖頭。

艾倫錯愕挑眉:“難不成是他小子在單戀?”

得出這個結論後,艾倫撫掌一笑:“哈,想不到他也有今天。”

艾倫是典型心直口快的歐美人性格,對于情愛一事也不覺有什麽不能說的。

他甚至頗為欣賞似地伸手拍了拍舒藍的肩,沖她比了個大拇指:“幹得漂亮,別讓他這麽快追到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舒藍微微擰眉,忍不住追問了一句:“什、麽……意……?”

她腦子微微一卡,又快速在手機上打字放出:【為什麽說他,單戀我?】

艾倫也愣了一下:“不會吧……你真不知道?”

舒藍依舊是茫然且無語地看着他。

艾倫誇張地攤了攤手:“我這兩年專心忙研究,本來已經不收新病人了。要不是他死乞白賴地找我,說是自己愛人得了失語症,我才不會答應他呢。”

舒藍腦中‘嗡’了一聲,心髒一下重過一下地跳着,雙眸死死盯着艾倫,連帶着整個人的知覺都鮮活了些。

然而她還是搖一搖頭。

【可能是他覺得這麽說你才會答應吧。抱歉,讓你見笑了。】

“NONONO!”艾倫誇張地擺了擺手,“你是沒看見Lee當初那個樣子,自己吊着一口氣,還天天到我這兒來跟我磨。他跟我講了好些你們的事,試圖對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甚至還拿多年前的事出來挾恩圖報……啧啧,我當時就想,能讓那個冷面機器變成這樣的女人,定非池中之物,就想着還是見上一見。”艾倫說着說着發現自己嘴瓢,又補了一句,“當然也是看他可憐。”

舒藍:“……”

見舒藍沉默不語,艾倫又說:“別的不說,我也算是閱人無數,情場……咳……一個男人有沒有動情,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艾倫頓了頓,又收了笑:“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你也別嫌我多句嘴。Lee是我見過的,數一數二的好男人。他是真的很愛你。如果你身邊沒合适的人,不如給他一個機會。”

別的話艾倫又雜七雜八說了一大通,但舒藍都沒聽進去。她腦海裏不斷放大回想的,只有兩個字。

愛人。黎宴成在外人面前是這麽定義她的。

從艾倫那裏出來後,舒藍在門口站了許久。

她仔細回想着這段時間以來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想他和她說話的語氣,看她的眼神,以及在她身後默默做的那些事。其實她也不瞎,這些日子相處以來,Lee有時看她的眼神,是帶着火熱的溫度的。但因為之前的事,連舒藍自己也有些分不清這溫度到底是親人之間的羁絆,還是男女之間的愛慕。莫非,黎宴成之前在南郡島跟她說的話,都是真的?而之前拒絕她那次,才是真的做戲?

舒藍想了想,還是決定去找黎宴成問清楚。她要去問黎宴成為什麽跟艾倫說那樣的話,其實就算他說自己是他妹妹,将兩人的關系如實相告,艾倫最後應該也會出手相助。以舒藍對黎宴成的了解,他犯不着為了給她治病而對外人撒這樣一個謊。

心中幹涸許久的那口枯井又似有活水汩汩湧出。哪怕有一點星火般的希望,她也還是想要去抓住。做人做事,只求問心無愧,不留遺憾。

舒藍素來是當機立斷的性格,下了決定的事,就會立刻去做。

正好趕上飯點,她想着黎宴成在加班,指不定晚飯又糊弄過去了。于是去餐廳打包了幾個菜,去Interpol的辦公樓找黎宴成。

周日的辦公室靜悄悄的,只有茶水間和黎宴成的辦公室亮着燈。

舒藍嘆了口氣,拎着飯盒往他辦公室走。

黎宴成辦公室門虛掩着,隔着玻璃牆,也沒見着他人。

舒藍敲了兩下門不見回應,便推門走了進去,想說就在辦公室裏等他。

然而剛一進門,就見辦公桌旁的地上支出一雙裹在Interpol制服下的修長勁瘦的腿。

舒藍神色驟變,将飯盒扔在一旁,幾步奔過去。

辦公桌後,黎宴成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舒藍大腦一片空白,撲跪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将黎宴成翻轉過來。

男人雙眼緊閉,意識全無。他額上布滿冷汗,臉色煞白,唇上也無血色……不對,唯一的血色,就是嘴角挂着的一縷猩紅。

舒藍目光順着那縷猩紅往下一掃,而後手腳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淺藍色的制服前襟已經被他的血暈開一片,紅得刺目,驚心。

就在這時,黎宴成身體微微抽搐一下,又從口中嘔出一口血。

“……Lee?Lee?!黎宴成!!!”失語症後第一次,舒藍終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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