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10.挽歌
夤夜,夏園的黑色鑄鐵雕欄大門被推開。他走在靜寂的小道上園裏的一花一木,一瓦一房在黑暗中微光盈盈,是懸在半空的月亮透過稀薄雲層投下的。路口的泡桐花早就謝了綠葉長滿枝桠要等來年五月左右才能再見它開花。夜色中只見它輪廓陰影,枝葉黑壓壓的交疊錯落,一年大雪到了夜間他跑出來爬上洗衣臺和幾個小夥伴一起玩雪一擡頭看到葉已落盡只剩枝桠積了雪的泡桐樹。寒夜呵氣成霧,還覺得很開心。
他伸手拍拍那顆泡桐樹,走向家的方向。眼見前方有黑影,他加快腳步,蹙起眉頭眯着眼想瞧清楚是誰。他快那黑影也步伐加快,他追了上去在那盞昏暗的路燈下卻沒有見到人。轉身在四周角落尋找查看仍一無所獲。他回到燈下站了一會兒,樓道裏黑影一閃而出,他怔一下回頭向身後望去,那黑影出現在兩層房子間夾的小道上。
他轉身,黑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他認得那身影,幾次想叫喉嚨似被卡住發不出聲。他慢慢走近黑影相距不到一尺,他聽到影子叫他,他心漏了一拍向那影子伸去手,同時低聲叫道:爸爸。影子點頭走向他兒子常去的那爿小店。梓柏跟着他,見他手裏拿着從山上折下來的老虎刺。
“你還記得小時候我老愛纏着你帶我上山去玩,摘蒼耳折老虎刺,滿山亂跑亂串的。這是你要給我的?”影子笑着遞給他,他接過低頭辛酸一笑。影子站在小店前轉身對着他從口袋裏掏出錢,似在問他想買什麽。店鋪是關着的但在梓柏看來跟他兒時午後玩了一身汗,被爸爸逮到抓回家經過小店時,小店臺面上擺滿各色零食無異。哪一樣都想買。扭扭捏捏不肯走非要賴在那裏買了東西才肯回家。
他露出開心笑容對着影子說“我想要泡泡糖,買那個能換貼紙。”影子在點頭。他們并肩走着,梓柏一樣一樣指給他看告訴他“這是我為你保留的鳳凰裏,你看米店前的那顆泡桐,還有老房子後面的鐵路和火車。你回家看過嗎?房間跟從前是一樣的,那盞蝴蝶燈被我找回來就挂在床頂,陽臺裏的鳥籠和花草都是你在時的樣子一點沒有變過。頂層的葡萄架你瞧見了嗎,它也結出了青色的小葡萄,味道也是酸澀的。”影子聽着不時點頭攜着他仍往前走,來到那紫茉莉花叢旁,月亮被雲層徹底遮蓋幽暗的天空沒有一顆星辰。風動無聲,悄然靜谧。
“我常和他們一起跑到這裏來玩,你總是從這裏把我拖回家。”他們一起環顧這兒,影子走到他跟前,他怕他會離開自己忙說“你放心,那天在醫院警察來做筆錄我已經告訴他們是意外,我不會起訴夏松林的。他關幾天就會放出來。他不會有事的。”影子搖頭握住他的手,倆人萬般不舍。
辛縧知道他今天出院,她想他早晚會回到夏園。她知道梓柏撤訴的事,她為他感到驕傲。她在夏園等他,要告訴他:不管他是否愛自己,她都覺得他值得她愛。從早等到晚,果見他回來了。
他在夏園裏徘徊卻不上樓回家,一個人只影孤單對着空氣像在跟誰說話。辛縧驀然記起過去的那幾個午夜時分總有人影在夏園游走。原來那人是他。她緊随其後并不敢跟的太近,在暗中看着他寂寥的身影對着身旁空氣訴說着多年來埋藏在心底的深情。
他随影子穿過小道來到外邊馬路,走在一排排昏黃暗昧的路燈下,對着影子談笑。将他過去生活中的樂事告訴他父親,卻半點不提當年的委屈和苦澀。他見影子在笑,自己也高興的很。
“我希望你多回來看看我,我不怕,你是鬼也好是或者什麽都好,只要你回來看看我陪我一會兒。我很想你,爸爸。”他輕聲說着這些話,辛縧聽來心裏酸楚難忍,不禁捂嘴別轉面孔,眼角有淚默默流下。
又聽他自語:“其實我知道你一直在夏園裏,我能感覺到。”影子含笑朝他揮別,“你要去哪裏?爸爸!你不回夏園了?!!”影子遠蕩而去消失無影,他急切地追尋而去一聲一聲叫着爸爸,在夏園裏外來回尋覓。
辛縧獨自走回夏園,在夜色中環顧四周,月光下那扇黑漆雕欄大門隔斷開了一個新舊世界。放不開的舊日回憶,拾不起的重新開始。
不知過了多久,應梓柏失魂落魄回來。倆人相見一時無語,同時望向鐵門裏的夏園…… 他說“我在醫院躺着無事可做,就想了很多以前的事。發覺他生阿茲海默病的時候他的神志已經不清,很快發展到不認路不認人。他走丢的那次,我真怕了不敢想象找不回來他我該怎麽辦。找回的那天晚上我陪着他說話聊天安撫他的情緒,我們還看了相片。我有一張五歲生日時他抱着我在月季花邊照了相,我把相片遞給他看,他認不得相片裏的自己卻指着小時候的我說,那是小梓柏。媽就問梓柏現在在哪裏啊?他混沌看着我們笑笑。媽就指着我說,他是梓柏,你認認。他但笑不語還是看着相片裏的我,手指指着喃喃地說:小梓柏。”辛縧哽咽握緊他的手,他看向她“你說的對,我那樣氣憤都不舍得毀掉葡萄架。我又怎麽能害他的兒子。當初是我妄想的太厲害希望回到一切如初時,我執着的想問個明白。其實答案我應該知道的,我也是他的兒子,他又怎麽會不愛自己的兒子。
既然我已經出了氣,我不會起訴夏松林,從此以後他們對于我來說什麽都不是,我也再不要見到他們。”
“你能想通我替你高興…… 梓柏這樣做是對的。”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辛縧,我決定賣了夏園。”
她點點頭,風無聲而過,兩人牽着手最後看一眼夏園——他父親的幽魂在鳳凰裏如影徘徊一直陪伴着他,人影忽然變成一大一小,大的拉着小的手,他們走在鳳凰裏回家的路上。
在黑漆雕欄鐵門外,他回身緊緊抱住辛縧。
懷念一個人,長存心間,不拘形式。
那日,夏禾楓在病房外聽到辛縧的那席話,在門口伫立良久,離開時只覺小腿僵直酥麻。她一步一步走到外頭的陽光裏,幼時的記憶已經漸行漸遠淡卻,曾今渴望的與現實背道而馳,她的心累了,空留一身疲倦。聽到夏園被出售的消息,她打電話去證實。辛縧告訴她:“夏園已經有了新的買主。”
“他還是賣了它。”禾楓覺得可惜“梓柏呢?他還好嗎?”
“他走了。”
“什麽意思?”
辛縧黯然:“我不知道他去哪裏了。”
禾楓挂斷電話,有點想哭但人長大了想哭的時候往往沒有眼淚。她選擇辭職給自己放一個長假,也是給自己多一點時間來想清楚到底想要的是什麽以及往後的路該如何走。
夏松林從看守所出來,人難免有點麻木遲鈍。他走出一段路才攔到車回到家中洗漱更衣,從網上看到夏園出售的消息,新買主是杭州的一個地産商。夏園已經改名易主将開發成市中心鬧中取靜的購物中心。他在電腦前呆滞了好一會兒才按下另一網頁買當夜回紐約的機票。臨走毫無留戀,在候機室他獨坐點着煙就像在看守所的牢房裏一樣坐着只是這裏比較熱鬧人聲鼎沸,他在裏面有大把時間可以用來回憶和思索。他意識到他自己的怯弱,他已經沒有力氣去面對父母。回到紐約後,他獨自居住再沒有回過那個家。切斷了和他們的任何聯系,每日的生活就是上班下班,閑時蝸居在家看球賽不傷脾胃。
他走了,夏園賣了。夏本榆站在廢棄的鐵欄門外看着滿目瘡痍的園子拆毀倒塌的瓦石殘骸,又是一年那顆泡桐花兀自屹立在廢墟中迎風搖曳着滿枝桠花朵。她說:我是贏了!得不到的我寧可毀掉它!她轉身往外走,低着頭。
既然我不快樂,那我們就都不用快樂。現在他們都不快樂了,可我也沒有半點快樂。本榆伸手用手背去抹眼角,對着馬路上的車水馬龍展露她标志性的笑容。往街對面走去,五月陽光溫煦柔和,往後的日子還長着。
當所有的幻想和熱切的希望結束後,擺在面前的也就只剩下現實。辛縧坐在咖啡館看着眼前這位清爽的男士滔滔不絕的發表自己對現在以及今後生活事業的方向和期望。她的耳朵必須聽但她的神思卻不受任何人的約束,她回到那晚,梓柏擁她入懷,她覺得這似乎預示了一個新的開始。不,她錯了。第二天應梓柏就離開了。
留下一張便條,寫着:
我走了,辛縧。我沒什麽可以給你,你沒了夏園的房子我把我的房子送予你。還有一聲謝謝。
紙的背後另留有一行字:
如果我們八十歲再遇到,我想到那時候我可以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用做只要專心和你相愛就好了。
辛縧知道他需要的時間,而然看似漫長實則短暫的歲月裏,幾番離合,便成遲暮,相見的時間只會少,遇到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她相親的對象很中意她的恬淡,已經很少見到她這般沉靜溫和的女孩子了。他決定把握住她。
有人不曉得珍惜,有人卻很懂把握。
命運自有它的安排,時間後退。
應梓柏收拾了夏園家中的物品,走下樓看到一個高瘦的男子從金奶奶屋子搬東西出來。倆人對瞧了片刻,那高瘦的男子重重在梓柏肩上一拍“嘿!夏梓柏!你不認得我了?我小翔啊!什麽記性!”
“是你小子!”他重重拍回去,金翔哎呦叫起來。倆人順勢坐在臺階上點着煙,說着小時候有的沒的事。
“你不知道吧,我小時候很中意辛縧的。”
“有這事?當時可一點瞧不出來。”
“呵呵,”金翔笑“唉!那會兒懂什麽。”
“你現在還可以追辛縧。”
“現在人大了,口味也變了。你見過長大後的辛縧嗎?我可吃不消,我不中意太文靜的,我喜歡活潑會咬人的。”說着他自己先笑起來。梓柏糗他“你中意人家,人家也不一定中意你。瞧你的口味那麽重。”
有一搭沒一搭的竟聊了許久,午後他們在樓梯口分手。小時候分手各自回家都知道第二天又可以見面玩了;如今分離再見渺茫。他心中萬念俱灰,掉頭而去。在馬路口上了事前叫好的出租車,車子開往機場。他坐在後座上夕陽斜斜照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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