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南國桃源(三)

第二天,和鈴就找不到小白了。

她的桌上留着早上最後一盤切好的瓜果,碟下壓着一張紙。

——我是時候該走了,這麽多年來多謝你的照顧。

和鈴差點把這張紙給撕爛,又很想把這盤瓜果甩在小白的臉上。

說好的永遠呢!?

可是,走了就是走了,也不回來了。

和鈴有時候在想,走了幹嘛不把鈴铛還回來,導致她看到腕上少了的鈴铛,就能想到那只不打招呼就跑了沒影的白狐貍。

和鈴有時候又在想,不把鈴铛還回來是不是表示着他還會回來,還會踐守曾經桃花樹下許的諾言,不告而別只是有別的什麽事。

是,他的确還會回來,只是是以她從未想過的方式。

心情差到極點的和鈴幹脆把文書抱到湖邊,希望吹吹風能讓她的心情好些。

外頭的局勢越來越緊張,自己這邊也拿不出什麽證據證明四角白鹿的無辜,戰火幾乎是一觸即發。她作為神女,從小錦衣玉食長大,承擔着守衛桃源一方百姓的責任,可卻無能為力地看着桃源走向覆滅。

“殿下,遇到什麽煩心事了?”

河面上浮出一個少年的腦袋,他擺着尾巴游到河邊,看着和鈴的愁眉苦臉,歪了歪頭。

“你出游回來了?”和鈴幹脆放下了手中的紙筆。

這段時間內牧歌和白景雲不在,沒法聽她絮絮叨叨,和鈴只得跑到河邊對着河水一人自言自語,這一來二去,倒是跟河裏頭住着的鯉魚妖少年混了個眼熟。

“回來了,碰到了好多好多好玩的,都不想回來了。”少年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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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幹脆在外頭吧。”和鈴道,“桃源可能要不安分了。”

“怎麽了?”少年不解。

和鈴疲憊地笑了笑。

“他……一言不發就走了。”

少年想伸出手,發現自己的手上帶着水汽,便又放了回去。

“會回來的,殿下看中的人,一定都是好人。”

少年樸實地笑着。

和鈴被他的笑容感染了,心裏也亮堂了幾分。

“若是這次能活下來,我就撂挑子去找他。”

“當神女太累了,誰愛幹誰幹去,老娘我幹累了。”

二人相視一笑,笑得正歡,聽得遠處傳來一聲聲呼喊。

“壞了,怕是長老在找我呢。”和鈴吐了吐舌頭,抱起文書,“我先走了,改天再找你玩。”

少年趴在岸邊,看着遠去的紅影,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

鯉魚妖若是真的出游,又如何能不知道外頭四起的謠言。

這騙她出游的幾十年間,他只是躲在水底,偷偷地看着岸邊她與那只九尾白狐聊得正歡,偷偷看着那男人拂去她衣襟上的落花,又偷偷看着男人與她執手相顧,他手腕上的鈴铛灼傷了視線。

就算那男人走了,她心裏也還是只有他麽。

鯉魚妖苦笑着,遁入水底。

這回是真要出游看看了,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麽,那個男人又究竟是誰。

一觸即發的戰火,最終還是燒進了美麗的桃源。

“這麽漂亮,打毀了多可惜,不然戰後我們收拾收拾自己住?”清瑤看着漫天落花,捅了捅白景雲。

“嗯。”白景雲神色淡淡的,眸子裏光暈微動。

他們的四周是妖界各族的盟軍,剛想大張旗鼓沖進去,這會兒紛紛放輕了腳步。

見有敵軍沖入桃源,城中的百姓紛紛作鳥獸狀散去,原本吵鬧的街道霎時空無一人。

“嘶,這白鹿族的姑娘手長腳長,身材真是不錯,就是跑得太快了……诶,你去哪裏?”清瑤看着欲轉身的白景雲。

“我有點暈,都到了這裏,你們用不着我幫忙了吧。”

“可……”

清瑤止住了話頭,聯盟軍頓時也靜的詭異。

詭異的靜谧中,沙沙鈴響,落在每一個人的耳畔。

白景雲腳步停滞。

結果還是最壞的一種結果麽。

和鈴一步一步走近,面對聲勢浩大的敵軍,面上絲毫不見慌張。她走過的路邊,桃樹一棵棵綻放得火熱,嬌豔欲滴的桃花随着微風落下,映得她眉目清麗,沙沙鈴音随着她的腳步或輕或重,清澈地叩擊着每人的心扉。

登時,所有的人都愣怔住了。

直至和鈴走到他們面前,才有人反應過來,“一步一繁花,這是白鹿族的神女夫諸!”

“對。”和鈴應下。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衆人,視線定格在人群中一抹熟悉的人影之上。

衆人面面相觑,紛紛轉頭。

“妖界各地水災橫起,并非是我那些毫無法力的臣民能做出來的。”和鈴平靜地說着,視線卻再沒有轉開一寸。

“所以你想一己之力擔下所有的罪責?”一旁有妖出聲道。

“是,一切水災皆是因我而起。”和鈴向前走着,人群之中自覺地為她讓出了一條道。

道路的盡頭是讓她數次魂牽夢萦的人,有着熟悉眉眼的陌生人。

“還請問明辨秋毫的狐王大人,這該怎麽判呢?”

她在他的面前站定,臉上帶着的笑容,仿佛是在問今天晚上吃什麽。

桃花在她身後恣意而又狂熱地綻放着,血色漫天。

“殺了她。”

“不,光是殺了怎麽對得起我們枉死的那麽多同胞!”

“對對,要折磨她,讓她生不如死才解愁!”

“狐王殿下,您一定不能手軟。”

“對付這種女魔頭,定是要狠下心來!快用噬魂劍讓她嘗嘗苦頭罷!”

白景雲看着手中閃着寒光的利劍,他的身後是一陣高過一陣的呼喊聲,他的面前是安安靜靜跪着的紅衣少女。

劍柄上盤結的紋路猙獰駭人,透着陣陣陰森。

噬魂劍,顧名思義,因此而死的人,靈魂不會即刻散去,将會停留在體內七日,飽嘗百蟲侵蝕之痛,往往死者的靈魂會在此浩劫之中魂飛魄散,難入輪回。

噬魂劍刺死,乃是妖界最深重的刑法。

白景雲看着面前姑娘死寂的眼眸,眸中泛起漣漪,但很快又被壓了下去。

“随你們。”和鈴道,“只有一個要求,放過我的族人。”

和鈴的話音剛落,安靜的城中突然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

“神女!”白胡子長老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跑來。

“長老,對不起。”和鈴反手捏訣,一道火牆攔在了長老面前,長老在火牆之後急得跳腳,卻又無法通過神女刻意為他設下的屏障。

他在火牆這頭聽見和鈴的聲音傳來,平靜而又決絕。

“狐族确然是狡猾一族,可惜我知道這些的時候已經晚了。”

“如果早些聽您的話,不輕信于他人,便不至于帶領白鹿一族淪落到如此境地。”

“我愧對于千萬族人,愧對于列祖列宗,愧對于整個桃源。”

“一死早已不夠抵消我犯下的罪。”

她靜靜地說着,聲音卻漸漸抖了起來,眼中彌漫的水汽模糊了視線,迷蒙之中,她看見白景雲輕輕抖了抖劍柄,滑落的袖口處看不見絲毫鈴铛的影子。

霎時,眼眶中噙着的淚落下,她的衣襟顏色漸漸深了。

原來一切皆是自己的癡心妄想,所謂相守的誓言早就像鈴铛一般被他扔到腦後了罷。

原來一切皆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所謂相信的執念害了桃源城中千千萬萬的臣民。

她曾經覺得一切都是緣分,可現在看來所有皆是圈套。

無論兇手是不是白鹿族已經不重要,只此一戰九尾狐族的聲望便能大大提升,更有傳言說此戰之後狐族将屹立妖界之首,而白景雲作為狐王,更能登上妖界聯盟盟主之位。

而自己,乃至整個桃源,只是他登上高位的一塊墊腳石。

大軍來襲之際,她站在桃源最古老的桃樹之上,遠遠便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便一直不停地盯着看,由遠及近,直至大軍來到桃源城下。

她看得目眦欲裂,只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他。

她獨身站在他面前,只想看看鈴铛還在不在。

真的是他,鈴铛也不在了。

其實當打探情報的小兵拿着畫像回來的時候,她就應該知道的,但她卻拒絕相信。

多麽可笑,多麽愚蠢。

她為自己的愚笨與輕信,賠上了整座桃源,賠上了桃源裏所有相信她的子民。

是時候該結束了。

“她……!”

“神女!”

和鈴看着手中的劍刃,利刃劃破她的掌心,血水順着指縫滑下。

“和鈴!”

白景雲握着劍柄的手開始顫抖。

和鈴只是抓着劍刃,将它又往胸膛內部送進幾分。

“不勞煩狐王殿下髒了手,我自己來就好。”

刺骨的疼痛侵襲而來,讓她打了個寒顫,搖搖欲墜的身子被熟悉的雙手扶住了,白景雲幾乎保持着要将她擁入的姿勢,她連推開的力氣也沒有。

——看清了麽,這就是他瞞着你的回憶。

耳畔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和鈴驚醒過來,眼前的景象陡然一變,她看着手中的長劍,那是回憶裏正刺入她身體的噬魂劍,而她的劍下,是白景雲失去血色的蒼白臉龐。

時過境遷,竟然還有一日,能反了過來。

——想報仇嗎?

——據史書記載,所有的白鹿族族人并未因為神女的犧牲而保全,而是為了防止報仇将其盡數殺滅,剝奪去妖籍,打入畜生道。

是啊,他害了我,害了我千百萬臣民,忘恩負義,此仇不報,我有何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子民們?

“這幻鏡真是好東西,能真實地反應一個人的回憶,你們也都看見了吧,你們所擁護愛戴的妖盟之主,是一個怎樣的人!”

顏予淮大吼道。

他的面前是此次前來參加宴會的各個妖王,皆被仆人帶到此處通過幻鏡看了和鈴的回憶。

“怎麽是個忘恩負義的貨色!”

“欺騙感情不說,還帶着我們冤枉了好人!”

“殺了他,我們換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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