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兩周很快過去,辛然已經完全接受了他每周須得健身四次的現實。

“咦?今天這麽早就跑上了?”

嚴晏看着手表,差不多快是預約上課的時間,于是慢慢從辦公室裏溜達出來,準備晃到前臺去“偶遇”一下辛然。

可他剛一到大廳,就看見辛然正在跑步機上跑着呢。

嚴晏心情略好,朝辛然大步走過去,看見跑步機上計時顯示“17分鐘”,頗感意外。

辛然跑得專注,沒注意周圍有人靠近,聞聲才知道是嚴晏,他偏頭笑笑,解釋道:

“周天沒事,就先來了。”

辛然練了兩周才良心發現:他之前少有兩點來上課的時候,基本都是四點才來,跑個二十分鐘,可憐的嚴少俠只能陪他一起挨到接近六點半才能去吃飯。

所以他決定以後都稍稍來早些,至少保證四點準時上課。

辛然在心裏啧了一聲,想道:世界上哪裏去找自己這麽體貼的人。

“差不多了,走一會兒吧。”

“好。”

辛然漸漸适應了慢跑,也不如第一次來的時候那般難受,說話也勉強平穩:

“你先進去等我吧,我馬上就過來。”

“不急,我們今天先在外面練。”嚴晏笑着提醒他,“一會兒記得把水杯拿上。”

辛然不知道在外面練是怎麽個練法,但也點點頭,按照之前嚴晏教給他的方法慢慢調節着自己的呼吸。

而後很快他就意識到了自己今天要面對的是什麽。

他今天要面對的是那些冰冷的器材。

起先,嚴晏先把他帶到了一臺做仰卧起坐的器材邊,它神似小區裏的老年健身器材,雖然看上去更加高級一些——通體黑色,墊子也是皮制的。

嚴晏把器材的前半截支高,然後正面趴靠上去,上半身都懸在器材外面,雙腳踩住後面的踏板,調整出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後才側身撿起了放在一旁地上的“鐵餅”。

比臉盤子還大一圈的那種。

“好幾天沒練腰腹了,”嚴晏兩手握住那塊鐵餅,舉至胸前,做起了示範,“今天我們正經練練腰。”

今天先試試你的腰。

辛然還記得第一次鍛煉的時候嚴晏就是這麽對他說的,雖然那次試的是他的肚子。

嚴晏做完示範,從器材上下來,示意辛然按照他剛才演示的樣子來做,并補充:

“俯身下去不需要太低,後腰發力,然後再起來。做四組,每組二十,開始吧。”

辛然做好準備動作,就把嚴晏手裏的鐵餅接了過來,果不其然地往下沉了沉——不管嚴晏輕輕松松地拿着什麽,給他的時候他總得有“沉一下”這個過程。

“拿穩,舉在胸前。”嚴晏點頭,示意他可以開始了,“輕不輕?要不換個重點的?”

辛然沒答話,但嚴晏在他的眼神裏,讀出了“我想把這個砸在你腳上”的意思。

兩組完畢,辛然依舊保持着撐在器材上面的姿勢。

嚴晏伸手過來,在他後腰脊椎兩側位置上的肌肉上按了按,按照慣例,表示剛才就是這兩塊肌肉在發力,需要辛然自行體會一下。

這次非但不癢,而且嚴晏的手勁适當地幫辛然緩解了肌肉的酸痛,于是辛然賴皮道:

“給捏捏?”

嚴晏适時收回手,義正言辭:

“好,下一組開始。”

四組很快結束,辛然也暫時得到解放。雖然這對于辛然來說算不上是困難的訓練,但四組做下來後腰還是有點酸痛。

酸痛的原因主要是因為第四組時嚴晏真的給他換了一個更大更重的鐵餅。

嚴晏趁着辛然休息,複又站到器械上,只不過是以髋骨的位置來支撐,整個人“側躺”在了器械上,小腿抵住下面的支撐點,腳踩穩,雙手依舊把鐵餅舉在胸前。

“下一項,我們練腰側。一樣是往下——然後起來。”

辛然站在一旁看他示範,沉默了一陣,誇贊道:

“少俠真是好腰力。”

嚴晏莞爾,輕笑一聲卻沒答話,只把手中的鐵餅遞給辛然,并附上了一個“那是當然”的眼神。

不過辛然上去之後卻并沒有伸手來接,而是默默地撿起了地上的那個。

也就是剛才用過的那個小一號的鐵餅。

嚴晏見瞞天過海不成,只好說:“……行吧,寵你。”

辛然卻不買賬,幽幽地看了嚴晏一眼,頗有些哀怨地說:

“你只會寵我這一時,但你根本不會從一而終。”

“怎麽說?”

“因為做到第四組的時候你還是要把這個大的換給我。”

被揭穿了的嚴晏沒忍住哈哈笑了出來:

“你可真了解我。以後記得看破不說破,這樣才好做朋友。”

四組完畢,辛然把鐵餅放在地上,懶得下來也懶得動彈。

嚴晏知道他這是又犯了懶病,很識時務地伸手去給辛然捏捏側腰——可這回辛然明顯一僵,然後微微地使起勁來。

嚴晏心下明白,辛然是又癢癢了。

被嚴晏占了便宜的辛然讨到了一分鐘的加時休息,短暫續命之後認命地下來換了一邊,接着做他左邊剩下的四組。

辛然很自覺,嚴晏十分滿意。

他看得出辛然在做他不太願意做的事情,但是辛然的态度也很明顯:既然人已經在這裏,事情已經開始做,即使再不擅長,也努力地去嘗試和改變。

能不能做好暫且不論,認真的态度首先就要拿出來。

這也是嚴晏一貫的做事态度,所以他情不自禁地在心裏給辛然刷着印象分。

嚴晏把這臺器材的上半截稍稍放低了一些,然後拍拍後座:

“好了,休息一下,之後換個輕松的——仰卧起坐好不?來,休息完了就繼續,四組,每組二十!”

辛然只好再次認命地過去躺下,小腿卡在上端的支撐點上,開始了他的第四個“四組”,心裏發苦地想:不知道後面還有多少個“四組”在等着他。

嚴晏正對着辛然站着,看着辛然一次次起卧——即使是這種視角看過去都不覺得他臉大,還能看見凸起的喉結和尖尖的下巴。

嚴晏的注意力被辛然下意識咬住的嘴唇吸引了過去,無意識地盯着看了兩秒,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很不禮貌,欲蓋彌彰地輕咳一下,出言提醒道:

“別咬着,正常呼吸。”

然後佯裝鎮定地走到了辛然身側站着。

仰卧起坐确實來得輕松,只是今天不止有這個。

辛然的軀幹幾乎是被轉着圈練了一周,用膝蓋想也知道明天起床會有多不容易。

當嚴晏把微喘的辛然領去另一邊之後,辛然才明白過來:這何止是讓他起床成問題,這是要讓他連上廁所也成問題啊!

辛然眼前的這臺器械用于練腿,人仰卧在座椅上,雙腳放在踏板上,旁邊連着可調整重量的鐵塊。嚴晏依舊給他做了示範,然後讓出了位置。

辛然磨磨蹭蹭地上去了。

嚴晏在一邊沒事人似的說:

“這一塊鐵是十五磅,我給你加了三個——應該很輕松,不用謝。”

辛然抿起嘴巴,回了嚴晏一個假笑。

他今天穿了一條長度到膝蓋以上的寬松運動短褲。

在辛然看來,這條短褲和那些花裏胡哨的沙灘褲可以劃到同一類型裏面——他幾乎不會穿出門的類型。

這會兒,因為踏板稍高,腿需要舉起,所以短褲又往上縮了縮。

辛然手握着旁邊的扶手,雙腳分開與肩同寬,使勁把踏板蹬了出去。

“四組,每組做十五個吧。”

“收回來的時候再慢一點,不要放到底。”

嚴晏注意着辛然的動作,時不時出言提醒,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辛然那白得似是未見過光的大腿——細是細了點,但肌肉勻稱,光潔幹淨。

嚴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把視線移開。

總之他就是有點不敢看。

“這個只做十五?”辛然笑着偏過頭看他,“少俠格外開恩啊。”

辛然有點累,只能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額頭上還滲着細密的汗水,被光線一照,顯得亮晶晶的。

卻是讓嚴晏看愣了兩秒,也忘記要玩笑兩句,幹巴巴地找了個話題:

“……說起來,你為什麽不太想讓李教練帶你?”

“怎麽突然問這個,擔心我始亂終棄?”辛然做完一組,正在休息,故作驚訝地問道,“你放心,他沒有你帥。”

嚴晏被誇一句,心情很好,拿起腔調:

“噢,這個該死的、看臉的社會。什麽時候你才能透過現象看本質——注意到我美麗的心靈呢?”

“那好說,不然我們只做三組吧?”

“……後面兩組都做二十個,開始!”

辛然斷然不肯多做那五個,假裝沒聽見,還是做到十五個就停下來休息,嚴晏笑罵了他一句懶鬼,倒也不是真心想讓他加做。

在嚴晏覺得這個話題已經被略過去的時候,辛然忽然開口道:

“其實也并不是不喜歡李教練,只是他有時候吧……會讓我有一點點難堪的感覺——也不是難堪,唔,怎麽說,不自在吧?”

其實辛然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會跟嚴晏談起這個。

因為人大概都不希望被別人看見自己難堪的時候——越是優秀的人,越是自尊心強的人,越是清楚自己薄弱之處的人,就越是如此。

李威讓辛然不自在自然是無心為之,誰叫他人老實,說話又直爽。

辛然也并不介意別人說他瘦或者說他白,畢竟“瘦”和“白”對于他的形象來說算不上扣分項。

只不過李威碰巧不太委婉地點明了一點,那就是辛然在當下這個環境裏,與周遭的人有着明顯的差異和不同。

男人有時候和鳥類一樣,都是愛炫耀的主。

被這樣一提醒,辛然總是會暗示自己周圍存在一些來自健碩男人們若有若無的、炫耀般的眼神——即使別人其實壓根沒注意到他。

自卑嗎?

不至于,但有一點點自我保護的意思。

嚴晏反應了兩秒才意識到大概是李威之前對辛然的身材進行了比較直白的評價,或許戳到了人家的痛處,于是他斟酌道:

“李教練性子直,他也老覺得我帶不好學員呢。難得遇見這樣一個心裏沒有彎彎繞繞的人,如果他惹了你不高興的話,你就當是聽了個樂吧。”

辛然卻是狡黠一笑:

“我要告訴李教練你在背後這樣說他。”

他擡起頭來環顧了整個大廳,然後不太在意地說:

“其實李教練說的也沒錯,我确實瘦,還幾乎比這兒的所有人都白。”

嚴晏聞言情不自禁地看向了辛然的大腿,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辛然發現自己正被人盯着大腿看,想要藏起來的那一點自尊心又被挑了出來。

只是他……面對嚴晏的時候,就沒有那種痛處被人戳到的感覺。

果然是看臉的吧。

辛然有點不大好意思,耳朵尖開始冒紅。

當然,嚴·直男·晏依舊以為他練熱着了,所以沒有在意——雖然紅的有點可愛,但是這個不能直說。

天知道男人聽到別人說自己可愛會有什麽樣的內心活動。

嚴晏有點恍惚地問辛然:

“……這第幾個了?”

“我沒數。”

“……那是第幾組?”

“你沒數?”

嚴晏沉默了不超過兩秒鐘,就給辛然鑽了空子——他十分自覺地跳了下來,還抖了抖自己的褲腿,一副任務完成的舒爽模樣。

辛然抖好了褲腿,一邊按照嚴晏教過的方法拉伸自己的大腿,一邊閑聊:

“我很少穿短褲在外面晃。”

剛才嚴晏的注意力全被辛然的大腿吸引了過去,這會兒他才注意到辛然大小腿的色差其實不大明顯,只有腳踝稍稍暗一點。

那也比他自己的白多了。

辛然這樣說他才回憶起來,之前有一回辛然穿常服匆忙趕來的時候,也穿的是九分牛仔褲,即使外面日頭很烈。

嚴晏心想:總不能是因為覺得自己腿太細所以不大愛穿短褲吧?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玻璃窗外明晃晃的太陽,心道這種天氣還不怎麽涼快怎麽來?想那麽多做什麽。

辛然好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慮似的,沖他翻了個白眼:

“不是因為嫌自己腿細——只是上了年紀的人需要保護膝蓋,你理解一下。”

嚴晏莞爾:“就你還上了年紀?那你怎麽不把腳踝也給遮起來?”

“少俠,你對時尚一無所知。”

嚴晏作為一個對穿着打扮十分上心的新時代年輕男人,還是頭一回被人這樣質疑。

他憤懑道:“……我覺得你是對力量一無所知。”

然後假公濟私地把辛然提溜到了一堆冷鐵面前。

這時候,辛然今天的重頭戲才剛剛上演——

他終于也要學習如何撸鐵了。

這個區域裏也有兩臺器械,就是他們最開始使用的那種。

嚴晏把它上端擡高,直至九十度,示意辛然過去靠背坐下。

雖然辛然不知道要做什麽,但是能坐着他還是很歡喜的。

在嚴晏拿了兩個啞鈴來之後,辛然就知道他歡喜早了——那是目前為止他使用過的最大號的啞鈴,還是個黑坨坨。

嚴晏把啞鈴遞給辛然,然後站到了他的身後,讓他手肘彎曲,大臂與小臂成直角,然後平舉在身體兩側,大臂與地面平行。

“把肩膀打開,盡量舒展,腰靠住後面。”

辛然兩手握住啞鈴,嚴晏虛托住他的兩個手腕:

“然後上舉,穩住啞鈴讓它平放,再慢慢放下來——慢慢做,用勁的時候呼氣。”

辛然照做,手舉到最高點時有一些晃動,每當不穩時嚴晏就會幫他托一下。

理所應當地手握着手。

辛然心裏有點小小的悸動,以至于在嚴晏說每組十五個的時候還遺憾了一把——當然,這不能說,畢竟加到三十個他也基本廢了。

“休息一下,準備下一項。”

做完最後一組,嚴晏直接接過了辛然舉起來的啞鈴,辛然手上頓時一松,舒服多了。

他們面前的牆上也鑲了鏡子。

辛然通過鏡子,看到嚴晏站在他身後,趁着他休息,一下一下地舉着啞鈴——就是最常見最普通的那種舉法。

加深了他對“愛運動的男孩子才比較帥氣”這句話的理解。

辛然頓時覺得欣賞帥哥鍛煉也是一種享受,于是誠心建議:

“少俠,不如你來練,我給你數着?”

“美的你,我天天在這兒,什麽時候不能練?”

嚴晏笑了兩聲,然後站直了身子,雙手伸開把啞鈴平舉,然後再緩緩放下,并重複了三次。顯然,又在給辛然做示範。

他沒讓辛然站起來,辛然就一直坐着舉,各種舉,把能舉的姿勢都舉過一遍,才堪堪被放過。

站起來的時候大腿還一陣酸疼,險些沒站住——可能是剛才練腿起了些效果。

嚴晏點不都心疼他,簡直無情無義。

不僅如此,他還在一邊鼓搗着杠鈴——杠鈴兩端是辛然熟悉不已的小號鐵餅,辛然看着就發怵,估計是折磨人的新花樣吧。

果不其然,嚴晏已經把杠鈴扛在了肩上,開始了蹲起。

辛然在內心咆哮:他就知道今天練腿不會那麽簡單。

“啊——!”

課後的私教廳裏爆發出一陣慘叫。

嚴晏每次給辛然拉伸的時候都非常傷腦筋,特別是拉伸腿,這需要辛然躺在瑜伽墊上,然後他把辛然的腿擺成各式各樣的形狀。

辛然以疼痛為由拒不配合,讓嚴晏很是苦惱。

嚴晏也費了不少勁,微微喘着氣說:“能別叫了不?嗯?”

辛然眼角含淚,眉毛一挑,得寸進尺:

“哦?少俠……不喜歡我這樣叫?”

嚴晏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把丢開他的腿,把他拉起來,沒好氣地說:

“……你還是自生自滅吧,疼狠了不許說我不負責。”

可他卻在去前臺簽字這一小段路上,都因為辛然剛才那玩笑一瞥而莫名地心跳加速。

嚴晏無奈心道:給他拉伸,真的是個體力活。

辛然簽好字,把筆遞給嚴晏簽。

他擡頭看了看時間,六點過十分,正合适吃飯。

“你下班了吧?一塊兒吃飯不。”

辛然靠在前臺,一手撐着下巴看嚴晏簽字——字意外的很能入眼,筆鋒有力,舒展大氣。

倒是字如其人。

“行啊,我給李教練他們說一聲……”

叮——

電梯門應聲打開,李威一行三人,打着飽嗝跨了進來。

辛然面帶微笑地挨個給他們打了招呼。

嚴晏就在一旁抿嘴看着,心想:什麽叫現世報?這就叫。上回把李威丢下去吃飯,這麽快就輪到自己了。

等人走遠,辛然終于沒忍住,小聲地笑了出來。

“少俠,沒事,我不會丢下你的。”

說罷就往裏頭指了指,示意自己去沖個澡,換身衣服。

嚴晏十分無語地擺手:“快去快去。”

他注視着辛然的背影,發現那人笑過之後連腳步都有些輕快,一掃剛才鍛煉的疲憊神态。

嚴晏不是第一次看辛然笑,但卻是第一次感受到他“心情好”。

算了,被丢下就被丢下吧,他能笑一笑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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