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媽,你人呢?”

“機場,接你爸。”

“你怎麽不跟我說你找人代課了!”

“萬一說了你不去了咋辦?”

嚴晏看看講臺上的辛然,又看看燕婉給自己回的消息,哭笑不得地想: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湊巧的事。

早知道自己就老老實實地問一問辛然,非要霸氣地揭穿別人的“真實身份”,還好死不死地想給人家什麽驚喜。

事實證明驚喜變成驚吓的可能性真的很大。

嚴晏趴得脖子疼,只好坐起身來,一手支着下巴,繼續目不轉睛地盯着辛然看。

忽然,教室外面爆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音,緊接着就從隔壁傳出了誇張的笑聲。

嚴晏腹诽:哪個老師上課這麽不靠譜,第一節課就給學生放電影看,還特麽給放個喜劇。

“最後一排靠門邊的同學,麻煩把後門關一下。”

嚴晏只是走神了一瞬。

他感覺四周不停有目光刷刷刷地朝自己射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可不就是那個最後一排靠門邊的同學嗎!

大多數同學只是下意識地轉過來看了他一眼就又轉了回去。

唯一不能讓嚴晏忽略掉的,是辛然現在臉上正挂着的、那不亞于自己剛才看到他的時候、那活見鬼一般的震驚神情。

這下好了,想假裝自己沒來過都不行了。

“真實身份”反被揭穿了吧,活該。

嚴晏十分不自在地把他傻裏傻氣的帽子戴正過來,認命地站起身走到門邊,強忍着奪門而出的沖動,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

又老實地坐下了。

“咳,”辛然調整好自己的表情說道,“我們繼續上課。”

辛然真的只是順口一點名,他壓根沒注意到門邊坐着的人是誰。

但是趁着那人被點名後愣神的兩秒鐘時間,他就已經把人看真切了。

直到他注目着嚴晏完成站起來、關門、再坐回位置這一系列動作,他都還沒從震驚中緩過勁來。

嚴晏是大二的學生?這不可能吧!

臺下坐着的都是他以前教過的學生,雖然人肯定認不全,但如果名字重了他不會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還是嚴晏專門來上自己的課?這也不可能吧!

嚴晏怎麽會知道自己今天要來上課?連他自己之前都不知道啊!

辛然太過驚訝,以至于一直懷疑自己看錯人,所以後半節課講着講着就要瞟嚴晏一眼,每次都能确認一遍——那就是嚴少俠本人沒錯。

而且辛然還确定,這位少俠現下的震驚程度和自己完全不分伯仲。

辛然拿起放在講臺上的手機看了看時間,還有五分鐘下課。他注意到後排已經有學生迫不及待地撿幹淨了桌面,只等下課鈴一響就會火速沖向食堂。

他知道自己的心也和那些學生一樣,已經不在這堂課上了。

“後門邊……那個戴帽子的同學,一會兒留一下。”辛然頓了一下,接着說,“今天就到這兒,早點下課吧。”

話音剛落,滿教室的人顧不上向“後門邊的同學”投去好奇的目光,全部在一瞬間裏活動了起來。

有的收拾東西,有的抱着書就往外沖,還有的拿着筆記本就往講臺上跑。

嚴晏把帽子取下來,拿在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轉着,有點不知所措地抓了抓自己精心吹過但此刻已然趴下去了的頭發。

心想:果然戴着帽子來就是一敗筆。

嚴晏沒有書,事實上他現在除了手機什麽都沒有。

哦,還有一顆咚咚打鼓的心。

他慢慢從偌大教室的最後一排往前走,球鞋在階梯上發出輕輕的聲響。

講臺上的辛然,即使是現在這個趕在飯點的時間,仍然被三四個學生團團圍住。

他向辛然一步一步靠近,選了距離講臺直線距離最短的一個第一排的位置坐下,繼續做他這兩個小時裏做的最多的一件事——盯着辛然看。

看着他,心裏忽然就平靜了下來。

等到那幾個學生終于肯放過辛然的時候,嚴晏才見他取下眼鏡,有些疲憊地捏了捏鼻梁,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對他說:

“少俠,我想喝水,最好是撒了點葡萄糖的那種。”

辛然今天會來給燕婉代課,完全是為了還上次燕婉幫他監考的人情。

他有些滑稽地想:他應該相信這一切都是所謂的“命裏定”嗎?

烏泱泱的食堂裏。

辛然和嚴晏拿着餐盤,好不容易才找到兩個空位挨着坐下。

“說吧少俠,”辛然一臉嫌棄,但迫于口渴沒辦法,喝了一小口菜湯問道,“你怎麽會跑來上我的課?”

“我……其實不知道這節是你的課。”

嚴晏嘆口氣,現在還有點晃神:

“我只是看了你前兩天發的照片,以為你是文院的學生。然後就随便找了節課,碰碰運氣呗,看能不能遇到你……結果還真遇上了。”

“咳,”辛然聞言差點被一口飯給嗆着,“文院的……學生?”

“嗯……”嚴晏也是一臉無奈,“我怎麽知道你只是長得占便宜,而不是真的年紀小。”

“不是吧少俠。”

辛然拖長了話音,索性連飯都不往嘴裏送了,瞪圓了眼睛道:

“年過二十八歲的大學生?本科?留級也不能留這麽多年吧?”

嚴晏毫不客氣地回瞪他:

“我怎麽知道你一天‘老了老了’,真有二十八歲!”

“可我體質測試表上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白紙黑字地寫着——本人男,二十八歲嗎?”

嚴晏像是當頭棒喝,筷子僵在半空:“我……沒注意看……”

其實嚴晏之前點進過辛然的朋友圈相冊,為了多搜集一些“相關信息”。

但是由于辛然設置了只顯示最近三天的動态,所以留給嚴晏的可以推敲的信息就只有“他是文院的”這麽一條而已。

“啧。不拘小節,吃虧了吧年輕人。”

辛然翻了個白眼,繼續問道:

“那你呢,不是文院……是哪個院的?藝體院嗎?你真行,大老遠的專門跑來逮我,翹班了嗎?”

嚴晏忽略他的後半句,只答:“土建院,大四。”

辛然意外:“唔……學什麽?土木,還是城規?”

“都不是。建築學,做設計。”

辛然點點頭,還是不禁疑惑道:

“那你怎麽會去健身房打工?”

“我……我就是閑的。”

嚴晏心想:總不能說是被你親愛的院長扣發了生活費才被迫走向社會的吧?

“閑的?別人忙都忙不過來,你給我說你閑的?”

辛然眉毛一挑,更加疑惑了。

大四的第一學期正是要忙的時候,該考研的複習考研,該工作的找工作,像嚴晏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是個什麽道理?

難不成這時候了還有心情體驗生活?那好歹找個對口的工作幹吧?

這位少俠腦子沒有褶子嗎?

嚴晏現在心情有點微妙:從前那個随時都能聊語音的朋友,突然變成了老師。

他有點不适應。

“嗯……閑。我應該能順利保研,所以還……比較輕松。”

他本來不想提,顯得自己在炫耀似的,但轉念一想,總比讓辛然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強,還是老實交代了。

“那還差不多。”

辛然聞言才放下心來,重新開始吃飯。

既然嚴晏都已經用行動證明了他保研十拿九穩,那辛然也沒什麽可擔心的,不用路見不平,拯救失足少年了,但還是關心道:

“選的哪個導師?看看我認不認識。”

“徐濤,經常上工程制圖公共大課的那個。”

辛然這下徹底丢了筷子,難以置信地看着嚴晏,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巧,真巧。還能讓你選到我師丈!唔,就是我老師的丈夫。”

嚴晏無語回看辛然,額角不住地抽了抽,嘆道:

“你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關系,我都暈了。”

辛然把筷子丢了又拿、拿了又丢,飯菜也涼得差不多了。

反正嚴晏一會兒七點半還得趕回去給大媽上課,辛然索性就拉着人,收拾了餐盤往外走,陪着嚴晏一起去健身房,這些事情,路上再聊。

經過文院樓的時候,嚴晏還不死心地拉着辛然去到展牆跟前,非要讨一個官方認證不可。

只見辛然不慌不忙地往嶄新的展牆前一站,擺了個同自己照片一樣的、故作端莊的造型道:“如你所見,如假包換,正是本人。”

嚴晏恨不得把眼睛都貼到展牆上。

辛然的半身照雖然刻板,卻依舊展示出了他本人八分的好看,照片旁邊赫然一排黑體加粗的小字:“中國文學 副教授辛然”。

哦,原來辛然真的是副教授。

什麽他是副教授?

這三個字簡直差一點就要給嚴晏的腦子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二十八歲的副教授?活的!這會兒就站在他旁邊擺造型呢!

二人一路走一路聊,終于進了商圈,馬上就抵達目的地。

嚴晏也總算把辛然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理了個清楚。

他甚至覺得,這些巧合是自個兒排着隊在往他跟前撞,但同時又暗自驚嘆,辛然原來真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學霸。

辛然就在C大生化工程學院讀的本科,徐濤——也就是嚴晏預備選擇的碩導,是辛然當年班主任的丈夫。

辛然在大二下期的時候決定以後要換個自己更喜歡的路子走,但那時卻不是轉專業的好時機。所以他只好見縫插針地提前修課,管他必修選修先把學分拿到手再說。

大三時,他就已經開始涉獵文學方面的書——那時候本來是在為考研做準備,但由于他一貫成績靠前,績點又高,本專業與輔修專業齊頭并進,最終拿到了老師的推薦函,順利達到了畢業條件。

于是辛然就這麽跳了級,靠着這個光環加成以及他本身就讓人無法挑剔的優秀成績,保研去了文院,燕婉是他當時的碩導。

本科畢業的時候虛滿二十。

嗯,這人還是五歲讀的小學。

三年後,辛然順理成章地申請讀博士,嚴寧之做他的博導,讀博第二年間交換到美國進修西方文學理論和文學史,在權威期刊上發表了相關論文,第三年時順利拿到了博士學位。

那時候虛滿二十六歲。

最後他幹脆賴在C大不走了,做了近兩年的講師,幾乎是特聘評上的副高,從此,事業更上一層樓。

他是實打實的文理兼修,一份履歷漂亮得令人贊嘆。

就好像趕上了所有能趕上的好機會一樣,十餘年來看似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

可在這份漂亮履歷的背後,又是怎樣一種可怕的毅力——甚至可以說是覺悟,在支撐着他度過那些不分晝夜、廢寝忘食的日子呢?

別人不能付出的時間成本,他能;別人做不到的勤懇鑽研,他做到了;別人不願意承受的精神壓力,他願意。

夜以繼日,不停不歇。

所以他現在理應站在被羨慕、被稱贊、被學習的高度。

嚴晏自認為自己姑且算是個學霸,他不能更明白——在這個高手如雲的環境裏,優秀難,保持優秀難上加難。

而他單單只是為了offer,為了保研名額,為了每學期都能拿出一個漂亮的成績堵住嚴老頭的嘴,就已經放棄了許多東西——比起大多數按部就班的人來說。

他甚至不能想象辛然走到今天,又放棄了多少。

在那段最是貪圖享樂、流連美好的少年歲月裏。

嚴晏心裏有點感觸。

他很為辛然感到驕傲,但不知道為什麽,當他終于想明白辛然為什麽會對簡單的運動都一竅不通的時候,他并沒能釋然地“恍然大悟”,反倒是替辛然感到沉重。

嚴晏想:他一定很累吧,那個時候。

他一定覺得,為什麽時間總是不夠用。

有人心疼他嗎?

自己現在心疼……還來得及嗎?

嚴晏拿出一個紙杯,撒上了薄薄一層的葡萄糖,去兌了一杯溫水,遞給正坐在他位置上揉腿的辛然。

他對辛然說:“喝吧,甜的。”

以後應該……都不會再辛苦了。

至于辛然,他送嚴晏過來也是一時興起,本想休息一會兒就回去接着改課件——本來這種事情可以丢給研究生幫他做,可惜他現在手底下還沒有。老是借簡明的研究生也不合适,所以只好親力親為。

但是嚴晏把那杯葡萄糖水遞到他嘴邊的時候,他就決定不走了。

來都來了。

兩三個小時一晃就過去——況且他根本沒來得及回辦公室,電腦還在包裏揣着呢。

于是辛然就堂而皇之地坐在嚴晏的位置上,一邊不計前嫌地和李威聊着閑龍門陣,一邊拿出電腦,修改着自己的課件。

期間李威當然是對他這一聽就十分有文化的職業贊不絕口。

他都謙虛禮貌地說着“哪裏哪裏”。

直到嚴晏下課回來,他的工作都還剩下一大堆沒做,情況就變成了嚴晏坐在一旁悠哉地玩着手機,他依舊在這裏改得焦頭爛額。

一直頂着一腦門官司,挨到了下班的點,他都還剩下些許收尾工作。

兩人一起走在回學校的路上,嚴晏就跟他聊起了大媽的事情——剛才上課的那個大媽,也就是和辛然頗有緣分的那個大媽。

今晚是她的最後一節課,暫時也沒有要續課的意思。

“那你豈不是又少了一個大財主?”辛然側過頭來,挑眉帶笑地看着嚴晏啧了一聲,調侃道,“從此變成史上最清苦的少俠。”

“是啊,生活異常艱難。”

嚴晏贊同地點頭,又詳細說道:

“大媽上第一節體驗課的時候還讓你給碰上了,有印象嗎?她其他時候都是上一、四、六晚上,你是一、三、五和周天的下午。所以你周一下課老是碰見她。”

辛然當然有印象,他到現在還沒忘記當時撞見嚴晏給大媽拉伸的那個大場面。

也沒忘記自己當時有多窘。

但他還是冷靜地說道:“那她跟我還挺有緣分的。”

“對了,”嚴晏問,“你住在學校裏?”

“是啊,有教工宿舍,都是帶廚衛陽臺的單間,地方比你們寝室大一點。”

“那我上下班,你上下課,怎麽就從來沒遇到過?”

“我又沒跟你同路過,”辛然白他一眼,回憶了一下,道,“有幾次本來有可能同路,但我都剛好回我媽那兒住了。”

該巧的時候不巧,不該巧的時候瞎幾把巧。

嚴晏萬分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

“我以後要改口嗎,叫辛老師?你猜我給你改的備注是什麽——煎餅!”

“你改的什麽破備注。”

辛然故意做出惡狠狠的樣子,但是沒用幾秒就破了功,兩人一起“噗哧”接着“哈哈哈”地在馬路牙子上笑做一團。

簡直就是現場版的“我和我的沙雕老師”。

等消停下來,辛然突然往前走了幾步,回過身來,眼睛帶着笑意地看着嚴晏,道:

“可以不叫老師,有點顯老,叫我名字就行。”

“好,辛然。”嚴晏一愣,也輕笑出聲,回看他,道,“以後要多多指教。”

——知道我的名字吧?叫名字就行。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辛然就是這樣對他說的。

天晏雲清,衆星煥炳,月勾心弦。

正是人間最好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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