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瘋癫老妪

刺骨的冷意與腿間的傷痛令傅瑤醒的極早,見靈湖還在熟睡,亦未加打攪地兀自起了身。眠時既穿着素色衣衫,此時冷了,便披了大氅出殿取膳。冷宮中的膳食皆有專人送至殿口,挎着尖刀的侍衛冷冷一哼地克扣了僅有的一點肉星。傅瑤一眼望去,唯兩碗馊飯與兩碟鹹菜而已。

傅瑤沒有與那侍衛過多計較,只端了餐盤緩緩入殿。

昨夜的雨水令屋角滲下水來,冰冷的水滴打在靈湖面上,她亦凍得身子一噤。傅瑤木然地朝口中扒了一口馊飯,裝作若無其事地輕輕喚道:“靈湖,快起來用早膳了。”

靈湖迷迷糊糊地揉着眸起身,見破桌上的簡陋膳食,一時接受不得的驚叫出聲:“娘娘,您怎得吃這樣的膳呢?這米都馊了,奴婢去找人換過。”

傅瑤冷淡地擡了擡眸,繼而又食了口鹹得出奇的青菜:“拜高踩低,一貫如此。你若有多餘的銀錢,大可去找他們。”用力咀嚼着咽下後,複而道:“若是沒有,就只能忍了。”

傅瑤的風輕雲淡令靈湖一時語塞,強忍着嫌棄将一口馊米放于口中。傅瑤淡淡地将最後一口菜吃完,平靜地陳述道:“用完膳後,将昨日的衣物洗出來罷。往後的日子,浣衣局再不會來了。”

靈湖轟地睜大了眸,傅瑤轉過身去堵住了她的言語:“本宮與你一同來洗,你不必委屈。”

傅瑤緩緩步于一場冷雨過後的冷宮裏,結霜的石榴花樹冰冷堅硬。傅瑤擡頭望去,大抵不出幾月烈焰如火的石榴花便會滿樹而開。石榴,開花時是拼盡全力至死方休的愛戀,結果時是滿樹碩果亭亭如蓋的美滿。

這樣的花開于冷宮之中,可真真是最大的諷刺。

靈湖抱着盛了衣物的木桶跑來,輕擦了把額間的薄汗道:“娘娘,奴婢去洗吧,您去殿裏歇着。”

傅瑤淡淡地含了一絲笑,從木桶中揀了一半抱在懷中:“不必了,冷宮本就苦,你肯陪我來,我已很歡喜。”

尚在冬日裏,二人竭力将木桶綁了繩子調入井中取水。傅瑤出身尚算不錯,這樣的粗活從未幹過。與靈湖一同拼着力氣将盛滿水的木桶拉起,手掌已被磨出了道深深紅印。靈湖焦急地翻着她的手,心疼道:“娘娘您可莫幹了,奴婢來吧。您的手本就生過凍瘡,再複發了可怎麽得了?”

傅瑤淺淺一笑,将手背翻了過來避過靈湖,若無其事道:“快些做罷,一桶水怎麽夠。将木桶裏的水注入池槽,若要夠,沒個三四桶是不行的。”

靈湖蹙眉愈是擔憂,又礙于自己一人之力無法打水,只得邊将繩子給了傅瑤邊勸道:“娘娘您可要當心吶。”

傅瑤颔首示意,又一次拼盡全力地向上拉桶。掌間的勒痛愈加重了,粗糙的繩與皮肉相擦更是奇癢無比。她卻不敢松懈,直咬着牙又将一桶拉上地面。

傅瑤的掌心有猩紅的擦傷,待第四桶落地時,已然精疲力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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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湖氣喘籲籲道:“娘娘,您先歇着罷,奴婢去洗便好。”

傅瑤在短暫的休憩過後,一言不發地與靈湖并肩而立。将槽中衣物拿去一半,一雙玉手伸入冰水之中。

劇烈的刺痛令傅瑤禁不住地重重咬住了下唇,好冷,掌心的傷似碰到了劇毒般瘋狂地發作起來。這便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即便是痛到死,也必将完完整整地走下去。

傅瑤緊咬下唇,用力将做工粗糙的衣物上的泥垢處搓着。艱辛的境遇是連皂角粉都不曾有的,她只得以冰冷的清水伴着劇痛的一雙手用力去搓。寒冬臘月,曾高高在上的寵妃而今淪為了比奴仆尚且不如的棄妃,可她不後悔,比之傅歆的雷霆與突如其來的耳光與硯臺,眼下的皮肉之痛,真可算好得多了。

靈湖見傅瑤痛的眼中含淚,忙用凍地通紅的手将衣物奪過:“娘娘您去擦些藥吧,琬貴嫔的包裹中有備着的。您的手,真不能再做活了。”

傅瑤猶疑間,聽得後頭一老妪嗓音緩緩響起:“老婦在冷宮這麽些年,你是第一個搶着幫婢女做活的。看你那體弱樣子,也該是個養尊處優的娘娘,怎麽就淪落至此了?”

二人不曾想過冷宮中還有旁人,皆是一驚地回首。那老妪一身破爛衣衫,灰白的發幹枯地散落着,最為注目的是一墨蘭布條将左眼掩住,唯餘了一只狹小的右眼渾濁地望着傅瑤。

瞧着她的年紀,該已是年逾花甲了,不想竟在冷宮中蹉跎至今。傅瑤不明了她是何人,便含笑答道:“婆婆您眼力極好,我的确曾是當今陛下的嫔妃。因惹怒了陛下,便貶損至此了。”

老妪面上的皺紋笑起來時愈加深了,拉了傅瑤随意坐于石榴樹下,又招呼靈湖道:“那丫頭也別幹了,既然遇見便是有緣,來陪我這老婆子聊聊罷。這冷宮裏啊,多少年都不進個神志清醒的人兒了!”

傅瑤叫老妪盯得有些含羞,便垂首而笑。那老妪卻是極有興致地看着她問道:“你方才說,你是惹怒了當今陛下才被貶損至此的,你瞧着像是有氣性的,可是因何事惹怒了他,非要發落到這暗無天日的地兒來才罷休啊?”

此話似勾起了傅瑤心中的隐痛,與傅歆的矛盾錯綜複雜,不知從何解釋起。那老妪瞧着傅瑤恹恹的神色,不由猜測道:“他冤枉你了?”

傅瑤的心有一瞬的停滞,卻又無奈地搖了搖頭:“不,沒有。是我自請來冷宮的,家中之事,已澄清過了。”

那老妪幾乎不可置信地發出了癫狂的笑,中氣十足地令傅瑤有些尴尬,她的小眼中迸發出難得一見的光亮,指着傅瑤笑道:“哈哈!旁人進了冷宮都想盡辦法的往外逃,你倒好,無事來這兒受罪。老婆子在這幾十年了,就沒見過像你這麽愛受難的人!來來,告訴我你的名字,讓我也聽聽這幾十年一遇的大傻瓜究竟是誰!”

傅瑤尴尬笑着,經不住老妪的推搡,只好答道:“入宮前喚林笙,後便改喚傅瑤了。”

老妪方才狂笑的面容一愣,複而仔細打量起傅瑤的容貌:“你。就是從前盛寵多年的傅瑤?”又啧啧了一聲,複而嗟嘆道:“這容貌,也算不得一等一的出挑。不過…氣質出塵的模樣,是當今陛下喜歡的。”

傅瑤不禁嗤笑:“您怎麽知道當今陛下喜愛氣質出塵的女子?莫非您見過?”

老妪毫不見外地拉着傅瑤的手,爽朗笑道:“老婆子在這宮裏茍延殘喘了這麽些年,什麽事不知?想當年,我還是先帝身旁的一個小小貴人,也見過三皇子幾次。年僅十歲的他,就知道追着靈丫頭到跑了。那靈丫頭,生得可真是俊啊,比你還要俊些呢!”

傅瑤凝眸:“婆婆口中的‘靈丫頭’,可是玉樓中香消玉殒的靈妃:趙玉靈?而婆婆既是先帝的嫔妃,可傅瑤見婆婆人品貴重,怎不在宮中享太妃富貴,倒在這冷宮裏了卻餘生呢?”

老妪擡首望着那一顆參天粗壯的石榴花樹,眉目間存了一分蒼涼:“是啊,那靈丫頭。也是命苦。不過蒼天有眼,害她的楚氏,終究也沒逃過慘死的噩運。”又是一聲長嘆:“而老婆子我,年輕時也是一個令人賞心悅目的美人吶。只不過後來惹怒了先皇後,也就是當今太後,被生生挖去了左眼囚禁于此。後來她又派人殺我,不過陰差陽錯間逃過了,故而茍活至今。”

傅瑤一時驚異地不能言語,有什麽比一個美人失去了眼眸更令人絕望的事?當今太後,她雖見識過她的手段,卻怎麽也未曾想她會忍心将一個美人的左眼生生挖出,後宮的女人,失了美貌,就等于失了一切。

傅瑤有些心疼地望向那被墨蘭布條緊緊包住的地方,蹙眉問道:“婆婆當時,心裏一定很苦吧?”

老妪的唇角含了淡淡的慈愛,仿似将往事随風流走:“當初再苦,如今也不苦了。我告知你這些,不過是想要你看得開些,這皇帝的君恩,是最不可依靠的啊。一旦你觸怒了他的龍顏,哪管什麽往日情分恩愛纏綿,你就如同那穿舊了的破衣爛衫,随手就換掉了。”又用手指用力戳了戳傅瑤的心口:“丫頭,你可記住喽!”

傅瑤無奈地颔首,眉宇颦起:“可若是…忘不掉呢?婆婆,您對先帝有過情麽?”

老妪方才的平和與安定被這話一瞬打破,怒瞪着僅存的一只小眼沙啞着嗓子喝道:“沒有!他對我如此無情,我老婆子一輩子恨他,一輩子詛咒他在地下不得超生!”又是惡狠狠地指向傅瑤,直吓得她想要退後:“你,你必須給我忘了他。否則…我就殺了你!”

傅瑤與靈湖驚恐地往後退去,那老妪卻瘋狂地笑着轉身跑着離開了。

夜半時分,傅瑤翻着身難以入睡,便決意出殿吹風。

今夜的天穹似乎格外黑些,饒是傅瑤視力極好,亦難辯得清路途。一絲月色都無,難得一見的徹夜。

傅瑤只着了件淺藍色長衫,被夜風吹着有些冷意。嗚咽的風不知怎地令她脊背生涼,下意識的回首望去,忽而後頭被人緊緊摟住并生生捂住了嘴,而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也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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