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危樓紅魂

傅歆輕輕扳過她的身軀,軟孺的唇觸到她的那刻,他亦流下淚來。他深深地擁着她,水乳交融的舌尖纏繞令他的心終于得到安定。傅瑤緊緊擁着他的背,一直以來,她的心都仿佛是滔天巨浪中逆流而上的小舟,上天入地,不得靠岸。此刻卻竟有了種天荒地老的歸屬,她吮吸着他面上的淚滴,恍然世間,只存了彼此的氣息。

她抵在他的耳垂:“歆,對不起…”

傅歆無言,只将她狠狠揉在了懷中。

八月初四,蕭承嗣起兵作亂。

傅瑤端了參湯入了金龍殿侍奉,一室冰涼卻瞧着他額角滲下汗來。傅瑤忙上前取了帕子為其擦拭,傅歆重重嘆了口氣用力将宣紙揉皺狠狠置于地上。

傅瑤平靜蹲下身來,一一将紙團撿起,默默在旁研墨。眸光不經意間瞥過桌幾上成山的奏章,朱筆重重碾過的數字觸目驚心。心下頓然一涼,蕭家之兵力竟壯大如此了。

傅歆并不看她,冰冷的手掌覆上她的柔夷,萬般愁緒溢出:“淑妃,怎麽辦?”

傅瑤輕按了按他的手掌,轉而取來奏章細細觀着。叛兵因蕭婕失勢已有了起兵造反的心思,眼下情勢,已是近兵臨城下了。劉武手中之兵尚不算薄弱,只總歸士氣未足。以致節節敗退,軍心幾乎喪失殆盡。傅瑤略一蹙眉,還是緩緩道來:“而今情勢,并非輸在兵力,不過軍心渙散。劉将軍即便神武過人,亦不及蕭承嗣多年領兵之勢啊。”

傅歆眉心一動,若有所思:“那依你之見,該派誰去領兵?”

傅瑤垂下眼斂:“臣妾不知。”

傅歆松開她的手,執過朱筆懸在宣紙上方。半晌,終是将一人名字圈出,極慢,卻極篤定。

傅瑤擡眸望去,心中蒼涼頓生。朱筆牢牢圈住的,便是那再明了不過的四字:允王傅钰。

傅歆眸間有狡黠的光一閃而過,狀似平靜問道:“你覺着如何?”

傅瑤垂首,心酸一笑:“陛下深謀遠慮,允王乃少年英雄。而今大堯動蕩,合該為陛下分憂。”

傅歆雙手一合,牽過傅瑤的手,丢下一堆的狼藉朝外頭走去。口中遙遙吩咐道:“拟朕的旨意,限允王三日內領兵出征。”傅瑤手心一抖,他無知無覺地繼而道:“身為臣子,自當如此。”

置身于盛夏驕陽的禦園中,她的心一如這燥熱的天,始終不得平靜。交纏的手掌已有些濡濕,黏膩的觸感,卻都未有撒開手。良久,傅歆緩緩開口:“淑寧宮,你可有好些時日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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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瑤一怔,凝眸問道:“滟貴妃作惡多端,且當年害臣妾不淺,臣妾何故要臣妾去探望那罪婦?”

傅歆輕輕松開她的手,掌間的黏膩褪去,卻莫名的令傅瑤有些心慌。他凝着她的面容,唇角的笑意玩味:“瑤兒一貫最得朕心,脾氣秉性也一貫與朕最像。”輕咳一聲,唇湊近她的耳後,極親昵的動作卻危險頓生:“朕想,只需朕稍稍暗示,瑤兒便該明白去淑寧宮做些什麽。”

傅瑤瞳孔一瞬放大,怔怔望向傅歆,不可置信地與他對視:“陛下…是要臣妾殺了她?”

傅歆詭谲一笑:“愛妃果然聰慧,蕭婕受了朕多年寵愛,若由朕手殺之,是否顯得朕太過涼薄呢?同理,阿钰觊觎你良久,诳論由朕或你出手,恐怕都有些于心不忍呢。”他唇角的笑意太過決斷:“誰敢觊觎這皇位,觊觎朕的女人,誰就該死!”

傅瑤凄涼一笑,她怎麽會忘了他是傅歆,他是君王?可是心中總有些什麽在緩緩墜落,她強顏歡笑:“由我之手,陛下便不會心痛麽?滟貴妃受您多年恩寵,允王更是您的胞弟,無論最終是誰下的手,陛下心裏便能做到無波無瀾了麽?”

傅歆挺直身子,粗粝的手掌柔柔撫過她的面頰,一雙眸深得看不清潭底:“朕的威脅一日不除,朕的心,便一日不得平靜。”唇邊忽而漾起一抹無奈卻蒼涼的笑:“你說這可怎麽辦呢?朕把你捧在手心裏,卻總有人要從朕的手心裏将你奪去。朕舍不得殺你,可不就要殺別人了麽?”

傅瑤心中緊繃的弦登時立斷,惶然地搖着頭後退:“不…不,蕭承嗣兵臨城下,您若在此時除掉允王,豈非将江山抛至腦後?還有蕭婕,她死了,豈非逼得蕭承嗣狗急跳牆,與我軍魚死網破麽?”

傅瑤怔怔地望着他,全身一時失卻了溫度。傅歆上前緊緊握住她的雙肩,四目相對間,幽深的眸子逼視着她,語氣殺伐決斷:“朕何曾說過蕭承嗣要與我軍魚死網破?朕告訴你,一切皆在朕的棋盤之中,所有人都是棋子。蕭承嗣這些年也富貴夠了,他的女兒,朕也寵夠了!沒錯,他很安分,非常安分!但他的功高震主,他的兵強力盛都令朕夜不能寐。這場戰事從頭到尾,都是朕一手操控。為的,就是除去所有讓朕不舒服的人。傅钰死了,朕才能永永遠遠,生生世世地将你綁在身邊!”

傅瑤無言以對,只搖着頭逃離着他的桎梏,傅歆加緊一步将她的肩捏的更緊,一字一句地威脅道:“若你再不乖乖聽話,朕不介意叫阿钰死得再慘些。”他的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你說,鞭屍如何呢?”

傅瑤怒視着心理扭曲的傅歆,眸中卻沒出息的淚水噴湧:“為什麽?為什麽你會變成這樣?允王,他是您的手足啊!”

傅歆眸間的狠辣閃着異樣的光芒,唇邊的笑容太過殘忍:“因為,朕愛你。”

傅瑤不可置信地嗤笑出聲:“你愛我,愛我便是要我去做你的匕首,去殺了你寵了多年的女人?你做得出,又為什麽當不起?”

傅歆居高臨下地逼視着她:“是麽?這些年朕處死的妃嫔又有幾個是罪有應得?你真當你的手段瞞得過朕的眼睛麽?朕不過是愛你,縱容你,不願傷害你。朕是皇帝,朕的心裏滿滿的全是你,所以你的心裏,也只能滿滿的只有朕!”

傅瑤凄冷一笑,報應呵,都是報應。并非不報,時候未到。她與傅歆,竟如此欺瞞了這許多年!

傅瑤不知是如何步入淑寧宮的大門,只記着昔日繁盛如斯的殿宇而今已是門可羅雀。并無宮人相迎,便獨自憑着記憶步入內殿頂層。蕭婕總還是蕭婕,危樓上随風起舞的玫紅帷帳給奢華冷寂的內殿更添凄美。那個如烈火金鳳般貌美熱烈的女子,便着一身紅裝在其中迎風而舞。

外頭驕陽似火,裏頭卻寒冷似冰窖。許是因傅歆太久未駕幸,總覺着陰氣作祟。蕭婕的舞姿曼妙妖嬈,是她從未見過的絕世風姿。眸光被熱烈而凄美的舞步牽引,傅瑤的心,竟一瞬得到平靜。

蕭婕見了來人,不含一絲戾氣的微微含笑:“淑寧宮落魄至此,無茶款待遠客。”

傅瑤竟有一瞬的失神,疑心自己這些年的時光是枉過。她的驕傲與美豔與當年別無二致,一貫喜愛的亦是奢華熱烈的榮華。她活得自我而肆意,自己輾轉多年,卻好似一切都失去了本來的面目。

傅瑤緩緩上前,蕭婕卻也不拘地随意在桌幾旁一坐,倒茶的動作行雲流水,唇角笑意盈盈:“我母家為陛下除去眼中釘、肉中刺,陛下便也不曾斷了我的茶水。”将杯盞遞至傅瑤跟前,莞爾一笑:“嘗嘗,不比往日遜色。”

傅瑤警覺地觑了她一眼,終是放下了茶盞婉拒。蕭婕卻也不惱,自顧自品了口茶咯咯笑道:“你瞧你,我都是快死的人了,連口茶也要嫌棄?”

傅瑤蹙眉以對:“誰知你可否下毒。”

蕭婕笑得肆意而嬌豔:“傅瑤啊傅瑤,我還是覺着林笙要可愛些。起碼她不會冤枉好人!”

傅瑤不禁嗤笑出聲,仰頭将茶盞中物一飲而盡。

蕭婕的笑意慢慢斂去,極美的煙眉一蹙,語氣間是從未有過的悵惘:“你可否記得,你曾與我打過的那個賭?你我誰輸誰贏,不想你我皆是滿盤皆輸呵。”

傅瑤凄然一笑,像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我沒有贏麽?只要我今日殺了你,我便是皇後。蕭婕,我沒有贏麽?”

蕭婕又倒了杯茶,自顧自飲了起來:“你我所求雖同為皇後之位,可我為着權勢,為着門楣,可不是為着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媚眼睇了傅瑤一目,咯咯笑道:“你卻是為了他啊。”

心事被一眼看穿,卻是無言以對。蕭婕的臉色頓然陰冷下來,唇角忽而迸發出狠毒的笑意,眸間的狠辣令傅瑤一時驚懼,她死死抓住傅瑤的手狠狠道:“呵呵!不若你今兒就陪我一塊兒死罷,他能殺了傅钰,自然也能殺了你吶!”

傅瑤一時驚懼萬分,奈何她力道太大,竟生生被她抓至窗邊。極高的殿宇令她有些頭暈目眩,蕭婕死死制住了她的身子,拼盡全力地将她往窗外拖。傅瑤驚恐地睜大雙眸,不由得失聲怒喝:“蕭婕,你瘋了!”

蕭婕的紅唇襯得一張容顏格外凄豔,伴着迎風而舞的玫紅帷帳更顯魅惑:“那怎麽辦呢?我一個人死,太寂寞了。”又忽而綻出一分天真的笑,聲音脆如銅鈴:“林笙,你要不要來陪我呀?”

極高的殿樓直叫傅瑤心驚膽戰,用力地掙紮着憤憤道:“你快放開我!”

傅瑤不曾想蕭婕真的在這一瞬放開了她,她氣喘籲籲地回過身來,卻見那一抹嫣紅似流霞一般在窗口墜落。傅瑤驚懼地撲到窗口,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這個一生驕傲不服人的女子,竟就這樣生生斷送了性命!

恍然間,她聽得蕭婕在空中最後爆發出的那句嘶吼。

那不是因恐懼而驚叫,而是一個驕傲的女子不甘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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