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今天
“大神?”遲芒呆呆問。
“嗯。”郁卻波瀾不驚答, “好巧。”
“……”不, 這不是好巧吧?
遲芒握着門把, 內心非常崩潰:“你家很窮?”
“很窮。”郁卻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二十塊錢的平光鏡。”
拉了拉廉價的衣領子:“三十塊錢的地攤貨。”
又扯了扯長褲:“五十塊錢的淘寶貨。”
最後一臉平靜道:“全身上下的衣服加起來不超過兩百塊錢。”
遲芒:“……”
大神,你臉不會疼的嗎?別以為她不知道他平時穿的都是什麽牌子的衣服。
遲爸遲媽還有工作, 早早出門,家裏就剩遲芒, 她在門口站了好久。
郁卻先開口:“你家人不在?”
“嗯。”遲芒悶悶點頭, “上班去了, 走之前還給我的新家教準備了好多零食水果。”
誰知道她的新家教不僅不缺零食水果,以前每個禮拜還會往她冰箱裏塞一堆, 吃不完就扔,絲毫也不心疼,大款大得沒邊際。
郁卻擡手摘下遮掩用的眼鏡,揉了揉耳朵, 臨時買的眼鏡鏡架沒磨平,邊緣多出來的一片片塑料磨得他耳朵疼。
揉一下,再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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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芒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忍不住想踮腳看看他耳朵:“大神, 你耳朵怎麽了?”
郁卻動作停住, 垂着眸子睇她,若無其事:“沒什麽……你打算讓你的新老師一直站在門口?”
遲芒噎了噎, 不情不願地讓他進來。
這次,家裏有他能穿的拖鞋。
遲芒注意着他的鞋子, 看起來真像是廉價貨。
郁卻今天發什麽燒?為了給她補課,特地買麻袋套身上?
她感到非常窒息,他買衣服裝窮就算了,竟然還買一副平光鏡戴着?看起來雖然的确多了幾分凡人的氣息,但他那一身矜持清貴的氣質,就算是三十塊的地攤貨也沒辦法遮掩啊。
她一邊往客廳走,一邊自言自語:“我爸媽要是看見你,絕對不信你窮得一邊打工一邊上學……”
她越想越不放心,才走到客廳就原地轉了個圈圈,苦惱得直拽頭發:“爸媽要是都不相信的話,肯定會生氣,也肯定會對大神印象不好,這樣不行,不行。”
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旁觀郁卻,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絲毫不擔心會被人拆穿不甚走心的僞裝。
這種憂慮持續到郁卻進了她卧室。
遲芒坐在書桌前,挂了母親給她打的電話,遲媽媽問她新家教怎麽樣,她支支吾吾說很好,遲媽媽就放心了。
但遲芒不放心。
她的卧室,被郁卻看見啦!!!
遲芒從數學題裏擡起頭,郁卻就坐在她身側,察覺到她的動靜,偏頭,一臉淡然。
“怎麽?”。
遲芒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神,你渴嗎?”
郁卻若有所思盯着她,倏地勾了下唇角:“你緊張什麽?”
他不常笑,雖然偶爾會冷笑或者嘲笑,但是像今天這樣冰雪融化似的笑,着實少見。
遲芒跑神一秒鐘,又肅着臉說:“沒有,我突然渴了……我出去倒杯水。”
她站起來時膝蓋不小心撞到椅子邊,疼得眼淚差點掉下來,偏偏她不敢耽擱時間,兔子似的竄出門。
門合上,她捂着臉蹲下去,手心發燙。
卧室啊。
這是她的卧室啊。
郁卻現在就坐在她卧室裏。
遲芒把臉埋進手心,使勁搖頭。
早知道再收拾收拾了,還可以從母親那裏借瓶香水噴灑一下,可是現在來不及了。
遲芒腦子這會兒派不上什麽用場,她只好臨時找寧可戴救急,把現狀簡單說明了一番,寧可戴回複得也快。
【寧可戴:卻神裝窮也要跑去給你補課???】【遲芒:嗯,沒錯。】
【寧可戴:……】
那頭沉默了很久很久。
【寧可戴:接受吧。】
【遲芒:???】
【寧可戴:你想讓卻神給你補課麽?】遲芒按手機的手停住了。
扪心自問,她想不想讓郁卻給她補課?從能力、效率各方面來說,多少人對郁卻求之不得,她當然也不例外,對正常人來說,郁卻的補課,就像是某位大人物突然提出要去你家裏坐坐一樣,榮幸之至,蓬荜生輝。
她沉重地回了個想,寧可戴下一秒消息就來了。
【寧可戴:那就行了,你之前不就是覺得卻神不求回報給你補課,你過意不去麽?現在你爸媽出工資,卻神也樂意接受工資,你為什麽不接受?誰都不欠誰啊。】遲芒第一反應是,寧可戴這條消息其實早就打好了,就等她回複她“想”的吧…
但細細一想寧可戴說得也沒錯,遲芒原先的顧慮就是覺得自己欠郁卻的,她不想欠他,心裏不由産生排斥心理,如今倒也好,雙方自願,各有所得。
完全沒問題啊!
于是,遲芒安心回去虛心接受大神親切的指導。
中間休息時間,遲芒假裝認真看書,餘光卻在偷偷打量郁卻。
郁卻似乎沒睡醒,靠着椅子半阖眸,睫毛密密垂下,看起來真像是昏昏欲睡的慵懶模樣。
遲芒多看了他幾眼,忽然注意到他耳尖的不對勁。
她愣了下,想起在門邊時他擡手揉耳朵的動作,心裏一動,看看他似乎睡着的面容,蹑手蹑腳地起身走到他身後,俯身,悄悄觀察着他的耳朵。
白皙耳廓紅紅的,架眼鏡那塊皮膚甚至冒出淡淡的血絲,仿佛只要再揉一揉,血絲就要崩裂。
她心頭發緊,不由自主伸手觸碰了下他的耳尖。
涼涼的。
遲芒手指一頓。
“摸什麽?”郁卻驟然開口,嗓音還帶着幾分倦意。
。
遲芒被吓得狠狠後退,被自己的腳絆了一下,好在郁卻反應極快,轉眼就轉着椅子掉了個面,伸手拽住她手腕,生生将她拽到他身前。
遲芒為穩住身體,只能憑借慣性将手按到他肩上,呼吸靜了下來。
寂靜半晌,遲芒才松開手,有些呼吸困難地開口轉移話題:“那個,大神,我剛剛看見你的耳朵好像,受傷了……”
所以她不是故意摸他耳朵的。
郁卻擡手想摸耳朵,被遲芒急忙攔住。
“不行,不能再摸了,再摸很有可能破皮的。”遲芒很認真,“你等一下,我家有藥,我去給你拿。”
藥很快就拿來,郁卻将耳邊的頭發全捋到而後,一只手固定頭發,另一只手沾着藥膏,似乎無從下手,他又看不見耳朵上的傷。
遲芒糾結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鼓着膽子說她幫他擦藥。
郁卻唇邊閃現淡淡的笑,不動聲色地嗯了聲。
遲芒沾着藥膏,揉到他耳朵上,力氣不大,慢慢地揉,沒多久,他耳朵就被她揉熱了。
空氣清淨,房間裏彌漫着少女獨特的香氣,混合着絲絲縷縷的藥味,讓人心思放松下來。
遲芒沒察覺到他柔化的眼神,擦完藥,她習慣性地拉了拉他耳尖,湊過去吹了吹氣。
郁卻身體微僵。
遲芒毫無所覺,擰上藥膏蓋子,就要去洗手。
郁卻驀然伸手,抓住她的手指。
遲芒站在原地,茫茫然回頭看他,又看了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
郁卻眼神深深,面上卻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聲音格外冷靜:“另一只耳朵也有點疼。”
兩只耳朵都擦完藥,遲芒安靜地去浴室洗手,出來時安思忽然給她打了個電話。
安思說斯坦走丢了,她在路上剛好碰見,斯坦現在黏在她那兒不肯走,問遲芒有沒有時間去接一下斯坦。
遲芒便和郁卻一塊兒去接斯坦。
斯坦清明節之前就被郁卻大哥接回去了,約摸是上課時間,遲芒沒碰見郁則,得知斯坦被接走時,她還悵然了許久。
安思這會兒正在商場的休息凳子上,買了根香腸耐心地喂斯坦。
遲芒和郁卻到的時候斯坦剛好吃完一根香腸,舒舒服服地躺在安思大腿上求撸,嗓子裏呼嚕聲離得老遠遲芒都聽見了。
瞧見他們,安思挑了下眉,對遲芒說:“我以為就你一個來。”
遲芒囧了下。
安思瞧了眼郁卻,詫異:“你這是怎麽了?怎麽穿的……你卡被凍了?”
郁卻沒什麽大的反應,遲芒反而尴尬地咳嗽了一聲,眼神亂閃。
安思明白個中怕是有不太好說的緣由,沒深究,看了下表,站起身,将斯坦放到她懷裏:“不多說了,我等會兒還有個病人,不能再耽擱了。”
又說了兩句,安思就先離開了。
匆匆一見,也沒說上幾句話就分開了。
遲芒和郁卻對視一眼,她舉着斯坦,遲疑道:“大神,斯坦怎麽辦呀?”
郁卻不着痕跡往後退一步:“你說什麽?我不認識這東西。”
遲芒:“……”
看來郁卻是真的不喜歡小動物。
她嘆了口氣:“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給你哥哥打電話,讓你哥哥來接一下斯坦呀。”
讓郁則來接斯坦?
郁卻面無表情:“接什麽?他自己弄丢的,就要學會自己找回去,這麽多次從沒長過記性,蠢死了。”
遲芒心想郁卻這話說的,他大哥在他嘴裏怎麽感覺像個未成年小屁孩呢?
最後經過一番商量,斯坦決定留在遲芒家,貓糧貓窩貓玩具之類的東西都是郁卻買好的。
遲芒回家時帶着一堆東西,遲媽媽驚訝極了,問她怎麽回事。
遲芒解釋說:“朋友有點事,所以就把他家的貓寄給我養幾天啦。”
斯坦通靈性,當天就把遲爸爸遲媽媽哄的心肝心肝地叫。
遲芒第一次發現她在家裏的地位岌岌可危,那能怎麽辦呢?自己帶回來的貓,自己得養着呗。
借着這茬,遲芒說了另一件事。
“是這樣,媽,我今天看見小老師了,他說他就住在我們學校附近,我就想,學校離我們家好遠,小老師給我補完課晚上還要自己回家,多不方便,每次都讓人家跑那麽遠,我有些過意不去……”
遲媽媽細想了一下,也覺得這事兒有些麻煩。
遲芒趁機提議:“我想了一下,以後我可以周五下午回家,周六晚上回學校,小老師周六還可以打一天工,周日也可以給我補一整天的課,我們住的也挺近,省下來的時間還可以多學習。”
遲媽媽思索後,覺得這樣甚好,就這麽決定了。
末了,遲媽媽突然問:“對了,家教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啊?”
遲芒也是一臉茫然:“媽,你請的家教,你不知道人家是男孩子女孩子嗎?”
遲媽媽理直氣壯:“那是醫院同事給我介紹的,說特別靠譜,我就和你家教加了微信,也忘了問人家性別……男孩子女孩子?要是男孩子的話,咱們再考慮考慮吧?”
“女孩子。”遲芒果斷道,“媽,是女孩子。”
“哦,女孩子啊,真是太辛苦了。”
遲芒慚愧地反省了三分鐘。
為了大神,她居然都學會騙自己媽媽了。
傍晚,她先回了趟學校,走之前只記得帶數學,英語書忘帶回來,英語有篇要背的課文,周一上課要提問的。
拿完書,遲芒抱着斯坦慢悠悠晃到後門,剛從大門出來,就看見巷子裏有幾個人圍在一起低聲說着什麽。
四五個女生圍着中間那個女生,中間的低着頭,被人推來推去,一聲不吭,頭發披散下來,看不清臉。
“不要臉”
“小三”
“神經病”
“怎麽還有臉留在這”
……
中間的女生無論被如何對待都一言不發,任人欺辱,身體浮萍似的被人推來推去。
遲芒駐足,回頭,脆生生喊:“保安叔叔,這裏好像有人打架呀。”
前面那群女生一聽這話,臉色驟變,回頭惡狠狠瞪了她一眼,匆匆離開。
保安大叔出來只看見她們走掉的背影,嘀咕兩聲便回去了。
遲芒走到那女生旁邊,溫聲道:“你沒事吧?”
女生不說話。
遲芒也不在意,抱着斯坦就越過她,準備走人。
擦肩而過時,她聽見那個女生嘶啞的聲音。
“遲芒,你真讨厭。”
遲芒腳步一頓。
“真是讨厭,讨厭死了……”女生不停重複着這句話,越說聲音越顫抖,說到最後甚至帶着崩潰的哭聲,“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心,真虛僞!”
遲芒回頭,靜靜站在原地:“路欣欣,要是我知道是你,肯定不會管你怎麽樣。”
路欣欣顫抖的身體僵住了。
遲芒不理她,繼續往前走。
快到巷口時,路欣欣忽然追了上來,用力拉住她胳膊。
遲芒不防,被拉的踉跄,手心忽地被塞了個堅硬冰涼的東西,她低頭一看,是一支鋼筆。
她以前丢失的那根?
路欣欣紅着眼睛看她:“從你買下最後這支鋼筆的那天,我就特別讨厭你。”
遲芒皺起眉,不是很懂她的邏輯。
“你果然不記得了。”路欣欣露出一個不知道什麽意思的笑,“你真讨厭。”
遲芒面無表情:“除了這句話,你還有其他詞麽?”
“沒有了。”路欣欣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反正你什麽都不記得。”
她沒再說什麽,拉拉衣領,轉身走了。
遲芒莫名其妙,低頭看看鋼筆。
原來鋼筆果然是路欣欣拿走的?那耳機也是嗎?
還有,她說什麽最後一支鋼筆?什麽記得不記得的?
她把這事說給寧可戴聽,寧可戴注意的重點卻是其他的。
“說起來,前段時間我從其他人嘴裏聽到關于路欣欣家的事。路欣欣她媽是小三啊,不過好像得了什麽遺傳性精神病,然後她爸就和她媽離婚了,路欣欣歸她爸,你說,路欣欣總拿你東西,不會也是什麽精神病吧?偷竊癖?”
“偷竊癖不至于只盯着一個人偷,”遲芒搖頭,“而且,我覺得好像和偷竊癖沒關系。”
遲芒晚上不知道怎麽就做了個夢,夢到暑假某天,她去書店買鉛筆,正好看見一支漂亮的鋼筆,店裏似乎就剩下那最後一支了,她伸手去拿,轉頭時看見另一個女生也伸了手,看起來也想拿那支鋼筆。
遲芒就試探性将筆讓出去,誰知道那女生只是瞪了她一眼,頭也沒回地走了。
模糊的記憶一剎那蘇醒,原來那個女生就是路欣欣,原來她們的梁子那時候就結下了,僅僅為了一支鋼筆?
對路欣欣來說,當然不僅僅為了一支鋼筆。
後來高二一次次的考試中,遲芒的分數總死死壓在她上面,她明明是學委,可讨老師喜歡的總是遲芒,喜歡的男生說他喜歡遲芒,好朋友也誇贊遲芒可愛,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不口口聲聲說着遲芒的好。
時間久了,路欣欣就陷入了魔障,她從小就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忍受着別人看待小三女兒的畸形眼光,忍受着別人嫉妒她有個有錢爸爸的眼光,忍受着別人總在她耳邊叨叨遲芒的好。
她讨厭遲芒,從頭到腳地讨厭她。
臨界點的爆發源于郁卻對遲芒的另眼相看。
路欣欣的嫉恨之心愈發濃重。
憑什麽遲芒那種矯情造作的白蓮花就可以得到那麽多的好?憑什麽?
于是她走錯了一步,此後便步步錯,再也回不了頭。
遲芒一覺睡醒,呼吸困難,胸口沉得不行。
她掙紮着從被子裏露出頭,眼都沒睜,提着斯坦的脖子塞進被子裏,嘟囔:“斯坦,別鬧,今天周末,不用上課。”
斯坦在被窩裏鬧騰,掙紮着鑽進她胸口的衣服裏,絨絨的毛蹭着她胸口的白嫩皮膚,叫遲芒又癢又好氣。
無奈,她只好睜開眼,将斯坦拽出來,剛要教訓它,門鈴響了。
她驚奇,昨天她回來沒告訴別人啊,怎麽會有人來敲門?
穿好鞋子過去開門,斯坦跟在她腳邊,一蹬一蹬,可愛極了。
遲芒咯咯笑着,一邊打開門。
“早。”清爽幹淨的男生站在門邊,表情淡然,身上的衣服恢複了以往的低調大牌。
遲芒的笑聲頓時卡在喉嚨裏。
最怕空氣一下子寂靜下來。
她剛起床,衣服還沒換,再加上斯坦剛才在她懷裏的鬧騰,領口的衣服松松垮垮,半邊肩頭都露了出來,圓潤,光潔。
肩骨上還有一塊小小的凸起,白色小吊帶懶懶地挂在上面,往下,是一片白嫩的胸口皮膚,皮膚表層血管泛着淺淺一層青,誘人。
郁卻目光飄忽一瞬,聲音染上不易察覺的啞:“補課時間到了。”
遲芒:“……”
她恍惚地看着他,總覺得自己為了這個家夥騙媽媽的行為簡直腦殘,于是想也沒想就啪一聲合上了門,咕哝。
“太可怕了,一大清早的,真是超大的噩夢。”
将她的咕哝聽了個一清二楚的郁卻微微眯起了狹長的眼,唇邊浮現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噩夢?
很好,從這一刻起,她今天的噩夢将會變得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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